第九章
* 一切收拾妥當,郭浩昌合衣躺上了床。這一日實在發生了太多事,直至此刻緊繃的神思才能略微放松了些,壓抑的疲倦旋即漫上四肢百骸。他本以為自己很快就會睡去,誰知翻來覆去許久,遲來的睡意才慢悠悠地開始侵蝕清明。 半醒半睡間,郭浩昌似乎聽見窗外隱約響起了沙沙的雨聲。 那雨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帶著樹枝搖動的聲音,連同他混沌的意識,一起卷入了過往的夢境。 他恍惚中想起來,第一次見到辛澤,也是在冬日的一個雨夜。 只是那夜的雨更密更急,打在身上又冷又疼。在那般的雨幕中,他渾身濕透地像只老狗一樣癱倒在墻角,殷紅的血從身下不斷溢出,又不停地被雨水沖刷變淡。 ... 自己就要死了吧。 郭浩昌心中沒有半點情緒起伏地想。 自任務失手被人在背部和腰腹的要害各砍了幾刀后,他便已經料到,即使拼命自圍剿中逃出,自己恐怕仍舊是不能活著回師門受罰了。 好冷,好餓......早知道之前看見那個紅薯攤的時候應該買個紅薯的。 彌留之際,他卻仍想著些毫無干系的小事,譬如他藏在房間里的私房錢最后會被哪個家伙撿走,又或者是師父肯定會因為損失了自己這么一條聽話的狗慪氣好幾天,恐怕連飯都要少吃幾碗。上回小師妹死了師父少吃了三碗飯,這次輪到自己,再怎么樣也該值得五碗吧...... 心中胡亂地腹誹間,身上的寒意與痛楚也慢慢隨之褪去,郭浩昌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倦乏,腦海深處,仿佛有個聲音不斷蠱惑著,讓他安心睡下。 他喟嘆一聲,漸漸閉上了眼,放任自己緩緩地沉下,沉下。 “吱呀”——意識徹底消散前,他似是聽見了不遠處有門牖被推開的聲音。 郭浩昌曾聽人說,人死前都會在眼前出現一盞走馬燈,不停轉動的燈面上畫著的是這個人一生所經歷的最在意的場景。他那時就想,若真是這樣,那自己那盞燈上的畫面未免就有些太過慘烈血腥了。 與所有的師兄弟一樣,郭浩昌也是被師父撿回來的孤兒。倒不是有多好心,師父將他們撿回去養大教功夫,為的也不過是鍛出一把把能接單殺人的刀。 他14歲開始殺人,初時差點反倒被人砍死,拼著一身血淋漓的傷跑回師門,師父賞了他一句不錯,隨即就甩給他一瓶傷藥讓他自己回房養傷。幾日后,郭浩昌收到了人生中第一筆傭金。師父接的單子他自己只收三成,其余七成都會交給他們自行處理。大概是因為這樣,所以即使后山的樹上時不時就會系上一塊新腰牌,愿意接任務的人也仍舊不少。 不過奇怪的是,他本以為會出現的走馬燈并沒有出現。甚至本該消散的意識也漸漸越發清晰,郭浩昌覺察到了有什么不對勁,倏然睜開的雙眸中赫然映出了張陌生的臉。 那是張有些年紀了的女人的臉。 “呀......”那張臉見他睜眼,忽地也將眸子瞠大了些,緊跟著便挽出了抹笑意,溫溫柔柔地同他說了聲,“你終于醒了?!?/br> 郭浩昌有些茫然,但隨即就意識到自己應該是被眼前的婦人所救了,當即便想起身朝對方道謝。不想卻被婦人輕輕地按住了肩膀,嗔怪了一聲:“別動,李伯說你身上的傷重,得老老實實躺著?!?/br> 他不知道對方口中的李伯是誰,便猜應是大夫一類的人物,于是不再強求,順著婦人的要求重新躺回了床上。 “多謝夫人搭救?!彼谅暤乐x。 婦人聞言笑著搖搖頭,“你要謝應該謝阿澤。若不是他及時在后門發現了你,再晚一會兒,你這樣的傷怕是救不回來的?!?/br> 郭浩昌愣了一下,旋即想起了昏迷前那聲推門的聲響。原來,那并不是自己的幻聽。 思及于此,他便又提出想當面跟婦人口中的那位‘阿澤’道謝。 婦人笑了笑沒答應他,只讓他好好養傷,其他的事日后再說。 看著婦人溫和的笑臉,郭浩昌無法,只得老實地開始養傷。接下來的數日,除了婦人,另一位長髯清瘦的中年男人偶爾也會前來探望郭浩昌。與他們兩夫婦的交談中,郭浩昌逐漸弄清了這個府邸的構成。男人名叫辛柝,是濼城的一位教書先生。婦人則是他的發妻,郭浩昌便順著婦人的意思稱對方一聲辛夫人。兩人子嗣單薄,如今膝下只有一剛及束發的兒子,辛澤。 辛澤。 郭浩昌當時便想,那應該就是辛夫人口中的‘阿澤’了。 而這不小的辛府,除了三位主人,其他的就只剩一位似乎無所不能的老管家李伯,以及一名負責打掃煮飯的短工婦人。郭浩昌能下床走動后在府里逛了一圈,便立刻覺察到這辛府似乎也有些隱情。 不過想來也是,若真是尋常人家,見著自己這樣的人,莫說施手相救了,能不去報官抓人都已是不錯。 但辛家救了自己事實,無論怎樣,自己也該找機會報恩才對。如是想著,郭浩昌就找了個機會同師門打了個招呼,不久,便收到了師父沒收他私房錢的回信以及三個月的批假。 他捏著手中的一小張信箋,剛暗罵了聲死老頭,轉身就看見不遠處站著個從未見過的少年正歪頭打量著他。少年膚色白皙,模樣清秀,一雙尚未長開的鳳眸還有些圓潤,如扇般的鴉睫遮住了他一半的眉眼,平添了幾分怯懦羞澀。 郭浩昌愣了下,隨即便反應過來這陌生少年應該就是‘辛澤’了。當下見辛澤不說話,他就先微微緩和了眉眼,朝著少年盡可能的放緩了聲音,招呼道:“阿澤?” 辛澤乍然聽見他的聲音,面上忽地有些慌亂,跟著像是反應過來什么,眉宇一蹙,略有些不高興地回道:“你這人,我同你并沒有多么熟稔,你怎能張口就這樣親昵?”竟是對他剛才太過親昵的稱呼感到冒犯。 郭浩昌微微一怔,旋即眼中笑意愈秾,他朝少年走了過去,對方倒也沒跑,就這樣細細地擰著眉看著他。直到他走到他面前,朝他抱拳沉聲賠了聲不是,辛澤才斂去了面上的不虞,復又有些好奇地道:“你的傷沒事了嗎?” 聽到郭浩昌說并無大礙后,辛澤臉上神色明顯的放松了些,露出了幾絲屬于少年人的稚氣,“那就好......那天父親和李伯將你帶回來時,你身上的血都快流盡了一樣......”說著他似是也心有余悸,“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的身體里能流出那么多血......” “多虧小公子發現得及時。救命之恩無以為報,若是日后有用得著郭某的地方,還請小公子明示?!闭f著,男人雙手抱拳朝著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纖弱少年深深地鞠了一躬。 辛澤被他這鄭重的模樣弄得有些不知所措,連忙往旁邊躲開,似是有些羞赧,“哎,你別這樣。我只是恰好看到了而已,又沒做什么?!闭f著,見郭浩昌仍保持著那副道謝的姿勢,少年不由疾道,“好啦,你快起來,被我娘看見了,她肯定得說我不體諒傷患?!?/br> 郭浩昌終于在少年略顯窘迫的表情下直起了身,他看著眼前的辛澤,微微笑道:“辛夫人那般溫和的人也會有訓責你的時候嗎?” “怎么不會,連我爹都怕我娘生氣呢?!鄙倌昝蛑煲槐菊浀氐?,“我前些日子的策論答得不好,我娘知道了,這幾天就把我箍在院子里背了好些書,連寫了七篇文章?!?/br> 郭浩昌恍然,難怪當時自己提出要見辛澤卻被婦人婉拒了,感情那時少年正被關在院子里苦讀。 “那你現在能出來,想必是達到夫人的要求了?” “應該是吧......”辛澤不甚肯定地道,他似是不想就這個問題繼續說下去,轉而抬眸看向郭浩昌,略有踟躕地說,“你,你能講講你身上的傷嗎?”他的眼睛亮了亮,眸光璀璨如瓊琚,透出抹少年人的意氣風發,“或者,講講你之前經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