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醫院離我家不遠,街上人聲鼎沸,一眼望去看不到幾輛出租車,我看了眼仍需等待的打車軟件,最后決定跑過去。一路上掐著黃燈沖過馬路,被身邊帶著孫女的老太太罵了句“趕著投胎啊”。正午的太陽毒辣,我的后背很快被汗浸濕,衣服貼在身上粘膩又難受。 到了醫院門口,我的情緒一點點平靜下來,不停告訴自己她不會有事,她過去都面對過那么多了,怎么會被這點事給打倒。不管我的真實想法如何,自我催眠確實起了作用,讓我漸漸冷靜下來。 給我打電話的陸阿姨正在走廊上等著我,她的表情焦急,卻強裝鎮定地讓我坐下來歇一歇,又遞給我一瓶礦泉水。我把水往椅子上一放,就問她醫生怎么說。 “幸好來得及時,大概再過兩天就能醒過來,小昭你先別急?!彼秩o我一包餐巾紙,示意我擦擦額頭上的汗。 等到探視時間我第一個沖進病房,坐在病床邊看著我媽緊閉的雙眼。我記起小時候語文老師母親節讓我們寫,那時我們家剛過上幾年好日子,我語文不好,學不會用花哨的語言贊美她,但我知道我愛她,無論發生什么我都愛她。我在結尾只寫了一句“我愛我的mama”,得了班里倒數的分數。 其實我不愛喊“mama”,總是喊“媽”,前者太過正式嚴肅,總讓我覺得不好意思。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作文里這樣稱呼她。 一直以來她都在我面前表現的那樣堅強,哪怕是我爸走后她也沒在我面前哭過一次。她只是告訴我,要么別活在這世上,要活就要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活。我總以為她無所不能,可以扛起一切,可她很久之前也只是一個單純地渴望愛情和幸福的少女。當她穿著婚紗和我爸舉辦婚禮時,又怎么會想到自己這樣跌宕坎坷的一生。 我的手忍不住握成了拳,指甲摳著掌心,讓痛覺來掩蓋我脆弱的淚腺,不讓自己在她的病床不爭氣地落淚。 我轉頭問陸阿姨,她是什么時候得的心臟病,為什么從來沒人告訴過我。 陸阿姨把我拉到一邊,輕輕嘆了口氣,“前年的事,她在店里發作過幾次,她不許我們跟你多嘴,怕你擔心?!?/br> “這樣啊……”我喃喃自語。 原來她曾瞞下這么多的事情,只為了不讓我擔心。我只知道她平時有在喝中藥,卻不知道她的身體幾年前就開始變差。她接受了我的性向,卻被我喜歡的人間接傷害成這樣。我怎么這么混蛋,甚至有過離開這個家的想法……我到底做了多少對不起她的事情? “mama,”我低聲喊出這個曾經讓我害羞的稱呼,萬分認真地向她告白,“我真的特別特別愛你,你別離開我?!?/br> 我安靜地陪了她兩個小時,之后跟著陸阿姨回到飯店繼續幫忙處理剩下的工作,鬧事的客人他們已經交給警察處理,聽說是個慣犯。生活不會停下等我收拾好自己的破事再往前走,我不得不將那些痛苦藏得嚴嚴實實,不露出一絲叫人同情或是笑話,我開始跟著陸姨學著打點飯店,沒幾天也學得有模有樣。 每天中午我都會病房看我媽一會兒,她安詳的臉只像是睡著了,仿佛下一秒就會醒過來,然后揪著我的頭發罵我小兔崽子。我竟有一天會進到廟里,虔誠地焚香祈禱,求神明保佑我的母親平安。 也許神明真的聽到了我的祈愿,四天之后我媽醒了過來,轉入了普通病房。不知怎的,分明是好事,我卻在進門時就開始忐忑,不敢與她直視。 我媽精神還沒恢復過來,聲音有些沙啞,輕聲喊我:“昭昭,過來?!?/br> 她的手撫上我的臉,心疼地說我瘦了,這段時間辛苦我了。我壓抑了幾日的眼淚終于在這一秒爆發,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告訴她我對不起她,讓她受苦了。 “行了,別哭了,”她溫柔地朝我笑笑,“小宋最近怎么樣?” 這個名字讓我的心猛地一跳,捏住忍不住顫抖的手,冷靜地騙她:“他現在忙著呢,就偶爾有空來陪陪我?!?/br> 我媽笑著說那就好,你們兩個一定要好好的。她每說一句,都像是最鋒利的刀捅進我的要害,讓我不得不回憶起那些往事,讓被欺騙的痛苦一分不少地再次凌遲我、撕開我。謊言并不會因為它繁花錦簇而變更性質,家人是我的底線,而他正正好好踩到了這條線。 我聽不下去了,借上廁所的理由臨陣脫逃。她在這些方面總這么天真,不管多少年都無法消磨她對愛情的追求。幸好她遇見了周叔,他們本該白頭到老——如果沒有宋清寒。 病房里消毒水的氣味容易讓人想起所有糟糕的東西,有新生就有死亡,很多時候人并沒有那么好運,能次次與死神擦肩而過。這一次她僥幸醒了過來,誰又知道會不會有下一次,下一次會不會這么幸運? 里面陸姨正在喂我媽喝粥,我坐在病房外的凳子上發了很久的呆,逼自己不去想這些糟心事。我抬起頭,卻在走廊盡頭看見了我最不想見到的人。 樓層里很安靜,他的腳步聲清晰可聞,一步步朝我走來。我知道我現在該把他趕走,打他一頓泄憤都不為過,可我在那一瞬間里失去了行動的力氣,嘴角扯出一個笑,“宋清寒,不是我說,你真挺賤的?!?/br> “我來看看阿姨?!彼f完看了我一眼,繼而轉身進了病房。 我隔著那扇門猜測他會怎么裝模作樣騙我媽,哄得她高高興興。他太會偽裝了,我都信了他的邪被騙得團團轉,到頭來才發現自己傻得透頂。 陸昊的警醒一點都沒錯——我為什么要跟宋家的人在一起?他為什么就非要轉班,非要出現在我面前?我為什么會相信我和他能走到最后? 半個小時之后他從病房里出來,我站起來,把他拽到無人的樓梯轉角。宋清寒被我堵在墻角,我一拳打在他腹部,他痛得皺眉,卻沒有躲開,隨意我打罵。 “如果這樣能讓你好受一點,那就打吧,我絕不還手?!彼€是一臉的無所謂,仿佛只是一拳打到棉花上。 我粗喘著收回手,壓著聲音罵他:“宋清寒,你就是個混蛋?!?/br> “對,我是?!?/br> 我指著樓梯,叫他現在就滾開,否則以后我見一次打一次。他走了幾步又轉頭問我,要怎么做我才能消氣。 “你去死就行?!蔽以谒x開之前告訴他,后背靠著墻無力地滑下,打他的那只手仍然因為激動而抖得像個發病的精神病人。 到現在他依然認為我是在鬧脾氣,覺得這是靠死皮賴臉就能挽回的小矛盾,是可以用一點犧牲就一筆勾銷的小意外,哪有這么美的事?宋清寒始終想要擺脫他父親帶給他的影響,可血緣讓他遺傳了宋絕的自私和冷漠,他們沒有根本區別,都是一樣的爛人。 一周之后我媽出院,我讓她在家待著好好休息,我幫她去管飯店。我媽一邊感嘆于我的成長,一邊把自己知道的都教給我,她說著說著眼睛就紅了,自責地對我說:“mama沒能給你一個幸福的家?!?/br> 我急匆匆地反駁她:“怎么會,你現在好好地在我面前,我就很高興了。等到周叔出來了,咱們就繼續過以前的生活,以后我賺錢養家,都會好起來的?!?/br> 我用我自己都不怎么相信的漂亮場面話安慰她,好在我媽只感傷了一會兒就回到正題。我們誰都知道回不去從前了,可誰都不說,來顯得命運不那么惡意。 宋清寒這些天換著不同的號碼給我打了無數通電話,他打一次我拉黑一次,他終于安分了幾天。 不久后宋清寒的母親找到了我,約我在外面見面,話里行間都是在拿我家的事威脅我。我不能拒絕,被迫赴了約。 他母親早就在包廂里等著我,打扮得年輕漂亮,身上的香水味刺鼻。我開門見山地問她想干什么,她說:“這段時間是不是過得很不好?” “您想說什么就直說,”我看向她,“如果是關于宋清寒的,那麻煩您自己管教好他別天天sao擾別人?!?/br> 他母親笑了笑,那笑里大概有諷刺和不屑,她低頭喝了口茶,全然沒有談話的誠意,“那你應該清楚,你和他在一起對他沒有任何好處,只會毀了他?!?/br> “只要你不再跟宋清寒糾纏,我會出力讓你繼父少判幾年,你看這筆交易如何?否則,你家可能——” 他們宋家人真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一樣的顛倒黑白,也難怪宋清寒會做出這樣的事。我打斷她的話,“行,我同意?!?/br> 這樣的對話簡直荒誕又好笑。我突然想起升高三那年,暑假被壓縮到只剩二十天,有人投訴到教育局,得到的答復卻是“學校為自愿補課,不屬于違規行為”,結果除了兩撥意見截然不同的人在網上唇槍舌戰了好幾天,照樣開學和考試。那之后我開始明白,注定了的事情,再怎么掙扎都無動于衷。 我的預感終于在這一刻成真,我自以為的愛情,不過是他們眼里可以用幾句威脅解決的小事。而宋清寒早知結局,卻要逼我和他一同飛蛾撲火,被油燈燒成灰燼才肯罷休。 我自私自利,我心胸狹窄,我做不到大義滅親。他愿意舍棄未來跟我私奔,我沒那個頑強的心性。 軟弱的是我,這顯而易見。 更重要的是,我不敢愛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