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壹〔晁氏有恩忠作禍,賈生無罪直為災〕
事情挑明了之后,崔氏特意到王府見了姜鳶一面,她并不十分美,可舉手投足間透露出干脆硬朗,實在是個典型的崔家女兒。 進門之后,她更是脊背挺直,連口茶都沒喝就開始說來意。 “成大事者不必顧念微末之人,陛下于我們這一支早年間有救扶之恩,姜侍郎更有姻親血脈聯系,姜jiejie為保一族而進宮,妾亦然。既然jiejie未曾憐惜自身,妾也做得到?!?/br> 姜鳶想和她講自己沒有犧牲,甫一張嘴,崔氏卻擺擺手,繼續說了下去。 “妾知道jiejie要說什么。難道沒有陛下相護,jiejie就不進宮了?得遇陛下是jiejie的機緣,妾未遇良人,并非jiejie之過?!?/br> 姜鳶又想問崔氏喜歡什么樣的人,再一次被崔氏阻止了。 “妾中意的是朗朗似月、皎如玉樹的溫潤君子,不巧這世上大多男子汲汲營營,俗氣得很?!?/br> 姜鳶聽到這里,反應過來了:“這些話是陛下教你說的?” “是也不是,”崔氏點頭又搖頭,這才喝了第一口茶,認真道,“陛下只是與妾講了jiejie在意的問題,答案都出自妾真心,并無半分作偽?!?/br> 姜鳶失笑,問道:“meimei名字是哪幾個字?” “蘭馨,取自千字文——似蘭斯馨,如松之盛?!贝奘辖K于放松下來,答道。 “是個好意頭的名字?!苯S贊道。 皇權之下是諸多這樣的「微末之人」,他們和她們憑借不同的原因聚集在一起,或無意或有意的拼盡全力維持著這一場盛世繁華。 夏至之后很快入伏。 窗外的蟬鳴聲越來越嘹亮,壞消息就在一個格外悶熱的午后突然傳入京城。 “要我說,這事摻和不得?!睆N房外間等著綠豆棗泥糕的澄霄搖著扇子踱步,眉心微蹙。 玉蟾道:“怎么做是主子的事,咱們只管告訴主子就是了?!?/br> 做好的點心送了出來,玉蟾努了努嘴,示意澄霄快端了去。 澄霄跺跺腳,把瓷盤放進籃子,挎著就往外走。 王府內西北角起了一座高閣,姜鳶近幾日都愛去那里小憩,此刻她正穿著薄薄的淺粉色綢衫趴在小榻上,嵐煙站在一旁為她剝著荔枝,一顆一顆的喂她。 “主子,驃騎將軍出事了?!背蜗霭迅恻c擱在荔枝旁邊,小聲道。 “北邊的軍糧押運近幾年都是宗將軍盯著,一向沒出過問題??删驮谝粋€月前,有批軍糧在路上被山賊劫走了?!背蜗隼^續道。 軍糧被劫是大事,姜鳶坐直了身子,問道:“宮里阿瀅得了消息沒?這事本就是錯、沒得辯駁,當務之急還是要快追回軍糧?!?/br> “若只是軍糧被劫,本該如此??赡侨兆趯④娕c山賊也曾殊死搏斗,兩相爭奪之下,散落一地的不是糧食……”澄霄聲音都顫抖起來,“而是……而是……成箱成箱的黃金啊……” 姜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雙眼。 “黃金的來源一時無從追溯,朝中有人風聞言事,說那是宗將軍收受的賄賂,今日早朝陛下已經下詔將宗將軍撤去一應職務、押解回京了!”澄霄此刻驟然抬頭道,“奴才知道主子和宗娘娘有些情誼,但人心隔肚皮,且不說宗將軍可能根本就不冤枉,單此事份屬前朝,主子就不該干涉??!” 姜鳶的腦海中有無數念頭閃過,確實,她與宗均偉并不熟識,摸不準他到底是怎樣的人。 這事最簡單的情況就是宗均偉受賄、意外被山賊翻了出來,可若真如此,他又為何與山賊纏斗?事后再領兵,屠了整座山頭難道不干脆了當?現在漏了行跡豈非糟糕? 不過宗均偉武人心思,一時沒反應過來,只顧著把錢搶回來,也是有可能的。 但……他如果是冤枉的呢? 一心保護軍糧的驃騎將軍見到翻倒在地的黃金是怎樣的心情? 那山賊……對了……山賊…… 劫奪軍糧是重罪,不止自己要被斬首示眾,甚至會累及妻女、滿門抄斬,所以不到大荒之年是極少有山賊搶奪軍糧的。 如今四海升平,就算有些許流寇盜匪打家劫舍,也斷斷不會膽大妄為到去搶皇家的東西。 難道說…… 他們一開始就知道里面的東西是金子? 是誰?誰能在重兵把守之下將糧食換成金子?有能力這樣做的必是手眼通天之人,可大張旗鼓的陷害又是為了什么?宗均偉被替換下來,何人能得利呢? 天邊轟隆一聲雷響,高樓風起,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起風了主子,咱們回去吧?!睄篃煘榻S披上外裳。 姜鳶喃喃著:“是啊,起風了?!?/br> 不論真相如何,過問政事顯然不妥。 所以姜鳶嚴令府中眾人不可再打聽此事,而后暗中指示嵐煙給姜端傳遞消息—— 一有風吹草動,立刻告知自己。 這日之后又三天,頂替宗均偉職位和主查此案的人選出現了。 “九王?”姜鳶執棋的手停頓在半空,她把玉質的棋子攥在手心緊了緊,道,“往宮里去一趟,就說我著了風寒,恐外頭的治不好,務必讓陳太醫來府上?!?/br> “是?!睄篃煹昧嗣?,轉身欲走。 姜鳶轉了轉眼睛,又囑咐道:“避開府里其他人,從宰德門進宮!” “是!”嵐煙應得極快。 宰德門入,進太醫署,必然要路過章泉宮。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這一遭肯定能帶出有關宗瀅的消息。運氣好的話,甚至能讓太醫帶一個宮女出來傳話。 天剛擦黑的時候,嵐煙回來了。 可令姜鳶意外的是,消息沒來,宮女也沒來。嵐煙身后提著藥箱、身著斗篷的人摘下遮風的兜帽,里面露出來的——是宗瀅焦急的面龐。 “正值多事之秋,你怎么出來了?”姜鳶豁然站起,幾步上前握住了宗瀅的手。 宗瀅用力反握,眼眶微紅:“鳶鳶,怎么辦?我哥哥,他是冤枉的!他一定是冤枉的!” 姜鳶抿了抿唇。 “你不信我!你也不信我?”宗瀅語氣凄惶。 姜鳶搖搖頭,道:“信你,若不信你,我何必讓嵐煙往宮里走這一遭?” 宗瀅被安撫了些許,姜鳶牽著她在翹頭案前坐下,又吩咐嵐煙出去。 一盞茶下肚,宗瀅心緒平復下來。 “而今是九王總理此事,若要知曉細節,總得有能與他說得上話的人才是??删磐踹@些年鎮守北疆,從不介入朝局?!苯S給宗瀅分析著局勢。 宗瀅急切的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我就是要與你說這事,我嫂嫂家是走鏢的,這事一出,嫂嫂就回娘家托了人去查,鏢局來往人多,很快就發現……” 姜鳶展開信紙,開篇第一句便是「山賊為假,實為九王所豢死士」 砰——大門就在此刻被大力撞開。 宗瀅迅速把書信推進姜鳶袖中藏起來,她們二人齊齊向外看去。 借著迷蒙月色,宗瀅與姜鳶看清了門外被堵了嘴、摁在地上死死壓住的嵐煙,以及人群簇擁之中站在一起的——陸存梧和李時珠。 “賢妃發現了什么事?怎么倒不先來找朕?”陸存梧一字一頓,把目光轉向姜鳶,“反而私出宮禁來尋姜母妃?” 宗瀅豁然站起,語氣再次激動起來:“兩天!我在承明殿外跪了整整兩天!陛下何曾見過我一面?!” 他抬起右手,拇指張開、食指中指并在一起,微微前曲、做了個進攻的動作。 “帶走?!彼钢跒]說道。 陸存梧的身后閃出兩個侍衛,朝宗瀅的方向走去。 宗瀅擺出抵抗的姿勢,場面一時劍拔弩張。 “驃騎將軍的事尚未定論,賢妃jiejie就急著御前行刺了?”李時珠說了她出現在這里的第一句話。 宗瀅張大了嘴,好像試圖分辯什么,可終究軟下身段,什么也沒說。 最終也只是對著姜鳶搖了搖頭。 陸存梧湊近李時珠的耳側,說了句只有他們二人聽得清的話,而后李時珠帶著侍衛轉身撤走。 最后一個侍衛離開時,陸存梧攔住了他,指了指他腰間長鞭。 侍衛解下鞭子,雙手遞給陸存梧。 他的一雙桃花眼往日都是笑著的,今天依舊淺淺的笑著,卻透出一股冰冷來。 “為了避免串供,自古審訊都是分開進行的,母妃與朕說說,賢妃得了什么消息?” 咻啪——長鞭抽在地磚上,響聲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