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流云剛起床便收到了來自寢殿的傳喚。他擔心宗主有事，不敢怠慢，匆忙趕到時，只見長風神采奕奕地走了出來，眼含春水，面帶桃花，氣色好得不得了。

    “主上還睡著，你在這里守一會兒?！遍L風說完便要離開。

    “你去哪？”流云問。

    “后山練劍?！遍L風想起自己昨晚的表現，頓時一臉悲憤，只覺往事不堪回首。如果不是戴了鎖精環，自己恐怕在宗主身下堅持不了多久，八成中途就要被吃干抹凈，踹下龍床。他在心中默默發誓，即日起一定要勤加鍛煉，再不讓自己的體力成為弱點。

    “好好練?！绷髟婆呐乃募绨?，以為長風是為“百年之約”的天下第一武斗會做準備，閃身目送對方離開。這時他才發現，對方走路的姿勢有些奇怪，腳步虛浮，還一瘸一拐的，看起來像有什么難言之隱的樣子。

    流云也沒多想，整肅儀容，輕手輕腳地走進宗主的臥房。他今天沒有穿死士慣有的黑色皮甲，而是換了一套藏青色勁裝，袖口及衣領以銀線繡著竹葉暗紋，整個人說不出的英姿颯爽。

    自從上次宗主在自己眼前遇刺，流云心里始終不得安寧，恨不得全天守護在御前，眼睛都不眨一下。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利用面壁思過的時間趕制了一個機關傀儡，希望它能隨時跟在主上身邊，保護她的安全。

    于是當龍蓮醒來時，看到的就是流云像只蒼狼一樣半跪在自己床前，嚴陣以待，如臨大敵。而他的身側還有一只圓滾滾的熊貓，憨態可掬地坐在地上，與它的主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那熊貓的高度只到成人的膝蓋，確切地說它是一只由金屬打造的熊貓形機關傀儡，由于外表被精心粉刷了一層黑白涂料，因此看起來非常逼真。

    “這是云的杰作？”龍蓮坐起身，一臉驚艷的表情。

    流云點了點頭，“它叫滾滾，以后就是主上的機關傀儡了?！?/br>
    “云，你真是個天才，孤好喜歡！”龍蓮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伸手抱住流云的脖子，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口。

    流云的臉立刻紅了，低聲說道：“屬下榮幸之至?！?/br>
    “奶～～奶～～”熊貓傀儡舉著托盤，發出幼童的聲音，似乎在提醒他們不要忘記自己。

    奶奶？它在尋找自己的祖母么？龍蓮疑惑地看過去，發現托盤上有個竹筒做成的茶碗，邊緣打磨得圓潤光滑，竹筒上還刻著龍紋和蓮花紋，一看便知是又流云的手筆。

    龍蓮端過碗，里面是香甜可口的糖蒸酥酪，沃如沸雪的奶皮上點綴著杏仁片和葡萄干，碗邊還放著一枚小銀勺，只一眼便讓人食指大動。早上起來本就腹內空空，再加上她好久沒吃過甜品了，幾乎是風卷殘云地將那碗糖蒸酥酪吃了個干干凈凈，吃完了還忍不住回味，“做酥酪用的牛奶不錯，很新鮮?！?/br>
    “是屬下的?！绷髟频卣f。

    龍蓮大吃一驚，差點沒被口水嗆到。她突然想起昨天見過佟長老之后，回到寢宮遍看到桌子上擺了一杯牛奶，她以為是侍女們為她準備的，想都沒想就喝了。想在回憶起來，這兩杯貌牛奶的味道似乎是一樣的，而流云一定是在昨天就把剩余的奶水保存了起來，然后在今天早上給她做了這碗東西。

    龍蓮撓了撓頭，后知后覺地笑了出來，“孤就說嘛，凈火宮里又沒有奶牛，哪里來的新鮮牛奶？”

    誰知流云立刻單膝跪地，信誓旦旦地說道：“滿足主上的需求是屬下職責之所在，云愿意做主上的奶牛，一生都為主上產奶?！?/br>
    一番真情流露的話語聽得龍蓮面頰發燙，不知道該感激還是該心動。望著那張冷峻的面孔毫無顧忌地說著令人害羞的話，她千言萬語化作一聲嘆息，不由得張開雙臂，將面前的人緊緊抱在懷里。

    “主上若想繼續喝的話，這里還有?！绷髟普f著便去扯自己的衣襟，握著龍蓮的手放在胸口之上，眼神殷切，充滿熱情。

    “啊這……”龍蓮有些無奈地望著他，覺得白日宣yin似乎不大好。

    “色色～～羞羞～～”熊貓傀儡用肥胖的爪子捂著黑眼圈，圓潤的軀體抱成一個球，在地上滾來滾去。

    候在門外的侍女們聽見動靜，端來溫水等一應洗漱用具，供云侍大人服侍宗主之用。宮中的侍女都是庸常，平時只做些端茶送水、掃地焚香的工作，并沒有資格近宗主的身，貼身侍奉那是近侍的職責。

    這些日子因為有長風在，流云還是第一次在早上進來伺候。服侍宗主洗漱更衣他勉強可以勝任，到了替宗主梳妝打扮的時候，流云便犯難了。他在職業生涯中還未曾掌握這樣的本領，這雙殺人的手何曾做過此等精細的活計？他倒是挺希望自己能立刻回爐重造，把身為近侍該學的事務全部精通，可惜眼下連個學習的榜樣都沒有，更別提現學現賣了。

    “屬下失職，請主上責罰?！绷髟普f著單膝跪地，對著鏡前的宗主羞愧地低下了頭。

    龍蓮看他那樣子就明白了，對方畢竟不是按照地坤的標準培養長大的，半路出家被自己選為近侍，不會伺候人也正常。她一把將人拉起，安慰道：“無妨，孤自己來?！?/br>
    流云如何能讓宗主親自動手，正顏厲色道：“主上稍等，屬下去去就回?！闭f完，不等對方阻止，人已飛奔離去。

    流云本想著無論如何也要把長風捉回來，誰知在殿門前撞見一個人。此人正是前來謝恩的時雨，看到流云從里面出來，深施一禮，道：“見過云侍大人，不知主上是否起身？”

    流云將面前的人仔細打量了一番，不答反問：“會梳妝么？”

    時雨被他機械一般冰冷的眼神看得發毛，有些緊張地回道：“略微懂得一些?！?/br>
    “跟我來?！绷髟贫挷徽f，前方帶路。

    時雨被問得一頭霧水，腳步卻不敢耽擱，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誰知一路穿過寢殿，竟來到宗主的臥房。就見那位剛才還冷若冰霜的云侍大人，一看見宗主立刻就變了模樣，不但冷硬的面孔如冰雪消融，連說話的語氣都溫和了許多。

    “屬下恐耽誤了主上用膳，便先將此人帶了過來?！绷髟普f著，讓出了身后的人。

    時雨看見宗主的背影，立刻伏跪于地，向上叩首，“時雨參見主上，恭請主上圣安?！?/br>
    龍蓮望著鏡中那個身著紫色宮裝的人影，問道：“身體可好些了？”

    “承蒙主上恩典，已經大好了?！睂Ψ焦Ь吹鼗卮?。

    “不錯?！饼埳徯α诵?，“過來?！?/br>
    時雨道了聲“遵命”，大概明白了云侍大人帶自己來的目的。他低眉順眼地行至宗主身后，小心翼翼地拿起梳子，開始為宗主梳頭。他過去在嬴家的地位近似奴婢，伺候過府內多名內眷，對這種事自然手到擒來。只不過比起那時動輒就被少爺夫人們打罵折辱，眼前的宗主大人反而容易伺候得多?？v使如此時雨也不敢掉以輕心，云侍大人正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時雨敢打包票，如果他不小心弄掉了宗主一根頭發，下一秒絕對會腦袋搬家。

    一根鏤空金簪穿過發髻，將鑲嵌著明珠與寶石的花冠戴上龍蓮的頭頂。時雨稍稍松了口氣，拿起妝臺上的青雀頭黛，繞到前方為她畫眉。當金箔做成的花鈿貼上眉間時，龍蓮望著鏡子里的人，眸中現出驚喜之色。

    除了即位大典那天，她還從未如此盛裝過。原因無他，龍蓮素來簡單慣了，并不在意這些修飾，再加上長風還有族務要處理，她也不便給對方再添負擔。而面前這個人，不但侍奉的本領比起長風也有過之而無不及，還熟悉五靈宗獨有的療傷之法，這就不得不讓人刮目相看了。只可惜靈力低微了些，不過不要緊，自己有的是時間耐心指導。

    龍蓮想了想，對流云說道：“碧霞殿離著太遠，他每日往返多有不便。讓風安排一下，今天就搬過來吧?！?/br>
    時雨見宗主允了自己近身侍奉，忙跪下謝恩。

    “風呢，怎么一直不見人？”龍蓮終于發現了異樣。

    “說是去后山練劍，現在還不見歸來，屬下這就去找?！绷髟粕钍┮欢Y，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又有侍女進來擺上早膳。時雨見近侍們都不在身邊，當即肩負起伺候宗主用餐的職責。龍蓮觀察他舉止得體，禮數周全，心中的贊賞之意越來愈濃。

    時雨不似長風那種從小被悉心培養的世家公子，而是嬴氏族長臨時起意送進來充數的。從自己通過宗主試練至今不過短短數日，他竟能將近侍的規矩學習到如此地步，說明此人必然勤奮刻苦，聰明伶俐。擁有這樣的品格，就算出身低了些，又有什么關系呢？

    這么想著，龍蓮開始同他閑聊：“雨曾修習過醫術？”

    “爹爹過世前曾傳授過一些，都是不入流的微末技藝，算不得醫術?！睂Ψ街t虛地說。

    既非醫術，那就是蠱術咯。傳聞巫蠱之術既可害人亦可救人，龍蓮并不打算在此時過于深究，等日后與時雨熟悉了之后再細問也不遲。于是轉移話題道：“有沒有聽人提起，隔壁那位傷勢如何？”

    “今早見過太醫令一面，聽說人已經醒了，只是沒什么精神，不言不語，茶飯不思?！睍r雨恭敬地回話。

    龍蓮聞言雙眉緊鎖，沉默地吃完了早膳，往碧霞宮去了。

    這本是一間采光極好的殿宇，上午的陽光灑滿窗欞，照亮了房間內每一處角落，卻無法點亮那人心中熄滅的火苗。桌案上擺著一碗涼透了的湯藥，夕月一動不動地倚在床上，目光呆滯，連滿頭的金發都失去了光彩。

    龍蓮走近，站在他面前說道：“想必已經告訴過你了，你身上的蠱已被拔除。月，你自由了?！?/br>
    看到她的一剎那，那對如雕塑一般的藍眼珠動了動，終于煥發出一絲神采。

    “蓮大人……”夕月翕動著干涸的嘴唇，向眼前的人伸出雙臂，一頭栽下床來，不停地呼喚著她的名字，“蓮大人！蓮大人！”

    “我在?！饼埳徠届o地回應著。

    金發青年一把抱住她的腿，淚如泉涌，聲嘶力竭：“蓮大人，月對不起你！您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龍蓮俯下身，望著對方的眼睛，直言正色道：“以后再說這種不中聽的話，就回你的焱陽宗去?！?/br>
    夕月仿佛聽到了最可怕的事，拼命搖著頭，渾身不住地顫抖，“不，不！蓮大人，求求您，不要趕我走！”

    “不回焱陽宗也可以?！饼埳從坎恍币?，淡淡地說，“那就留下來，去姜家，去孤的父母身邊，代替孤為他們盡孝?！?/br>
    夕月愣在當場，碧綠的瞳孔劇烈震顫。姜家，他真的還能回去么？這些年來，他做了多少錯事，雙手沾染了多少鮮血，他甚至差一點殺了蓮大人！這樣罪孽深重的自己，有何顏面再見老爺和夫人？

    龍蓮猜到了他的心事，將人攙扶著坐回床邊，語重心長道：“這么多年來，母親一直將你視若己出，心中掛念，常常向孤提起你。父親也總是遺憾地念叨，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當初分家的時候沒有傾盡所有，把你要過來跟我們一起。若被他們看見你如此自輕自賤，枉顧性命，該有多傷心？”

    “我對不起老爺和夫人，對不起蓮大人，對不起姜家，我錯了，月知錯了……”高大的金發青年將頭埋在龍蓮懷中，不斷道著歉，懺悔著過去的種種，guntang的淚水打濕了她的衣衫。

    龍蓮絲毫不在意肩頭因對方的淚水濕透，溫情脈脈地摸著他的頭，柔聲說道：“你不必覺得對不起姜家，若當初不是大伯父將你賣掉，你也不會受今日之苦。說起來，應是姜家對不住你?！?/br>
    夕月抬起臉，連連搖頭，“蓮大人，您千萬別這么說，您和老爺、夫人如何對不起我？你們的恩情，夕月此生都銘記在心，只盼有朝一日能夠報答?！?/br>
    “那明日孤便修書一封，派人將你送回家里?！饼埳徴f著掏出手帕，輕輕擦干他的眼淚，眉宇間隱隱透出一絲憂傷，“孤如今身負重任，無法再做姜家的女兒，父親母親就拜托你了?！?/br>
    夕月見狀，立刻翻身跪倒，信誓旦旦地許下承諾：“蓮大人請放心，月定會代您孝敬二老，盡心侍奉老爺夫人?！?/br>
    龍蓮聽了點點頭，發自內心地揚起嘴角，光滑細膩的指尖觸摸著夕月的臉，眼中溢滿溫暖的笑意，“一轉眼，月已經長這么大了，真好，真好……”

    夢中無數次重復的場景終于變為現實，能再一次握住那雙手，聽到她的聲音，感受著她的氣息，天知道他有多高興！夕月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是啊，他長大了，也變強了，終于可以保護蓮大人了。然而蓮大人如今已不再是他一個人的主人，而是整個凈火宗的宗主，如此可望而不及的存在，他還有資格守護在對方的身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