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
朝堂上再有什么翻天覆地的變化,到了尋常百姓嘴里,也只是幾天的談資。不過兩年時光,已經少有人想起當年驚艷沙場的三皇子思明,倒是人人都知道皇帝年老體衰,各種事情都漸漸交給了二皇子思昭。雖然思昭一直沒被立為太子,但他為人謙和公正,寬仁有德,不但宮里人人敬服,在宮外也很得民心,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只要提到二殿下,沒有不交口稱贊的。 這年大寒,連下了幾天的雪,好容易放了晴,就看到兩匹馬不顧雪深路滑,從東門飛奔進宮。馬上兩個人一下來就往內宮走,路過的宮女太監見了,都低頭垂手讓在旁邊。 兩人中的一個穿的是太監衣服,邊走邊說,“太醫每天過來,都說是沒法子,就靠各種針藥吊命,又說怕拖不到春天。到了前一陣,已經連藥都喝不下了。但今天不知怎么,像是又精神了些,又說讓進藥,又說讓傳人。小人趕著來請殿下,龍將軍何尚書那里也該有人去請,就是不知道…………” 兩人腳下不停,說話間已經到了心宿閣,還是兩名太監在等著。思昭本來走得快,這時忽然停下,眼光向四周一掃,問,“父皇怎么樣?其他人呢?” 左邊那太監恭恭敬敬地說,“陛下今天醒了幾次,也能說話了,殿下要不要先進去瞧瞧?才剛有人去請龍將軍,孫尚書,裴尚書幾位大人,估摸著不用一個時辰也該到了?!?/br> 思昭點點頭,“也好?!闭f著往那太監臉上看了一眼,那太監和他目光一接觸,忙低下頭。 這一問一答看起來尋常,但在場的幾個都知道,龍將軍,孫尚書,裴尚書,這幾個臣子住的地方都比天璇府離紫微殿更近。要是傳訊的同時出發,一定是那些人先到,思昭后到。但現在思昭已經進宮,其他人卻還沒接到消息,自然是有人從中安排的緣故。 思昭跟著兩名太監進了心宿閣。里頭門窗緊閉,散不去的藥氣熏香和久病不愈的陳腐氣息混在一起,又被炭爐的熱氣一烘,聞起來叫人暈眩,又有點惡心。思昭走到里間,看到床上的帷幔拉得密不透風,帳后傳出重濁的呼吸聲。 他雖然走近,卻不說話,跟在后邊的兩名太監也不敢出聲。過了會兒,里頭的人像是察覺到外面動靜,一個蒼老的聲音顫巍巍地問,“思明,是不是思明回來了?” 思昭神色不動,旁邊一個太監看了看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陛下萬安,是思昭殿下來了?!?/br> 帳子里傳出呼呼的喘氣聲,好一會兒,才聽到齊帝說,“是思昭……思昭,你,你過來?!币粋€太監過去把帷帳拉開,又給齊帝墊高了枕頭,另一個把放涼的湯藥拿過來放在茶幾上。 思昭站在原地,看到齊帝蓋著明黃色被褥,靠在枕上,閉著雙眼。他兩頰凹陷,整個人枯瘦干癟,已經熬得好像一具干尸,這時被太監扶著起身,單這一個動作,就風箱一樣喘了很久,又歇了會兒,攢了些力氣,卻不跟思昭說話,只是有氣沒力地說,“藥,藥……” 太監忙把碗端起來送過去。思昭聞著藥氣沖鼻,里頭不知道放了多少人參熊膽,說,“這藥用了那么些天,也不見好。父皇如今體虛,這樣重補未必妥當。不如再把大夫召來瞧瞧?!?/br> 他這樣一說,端藥的太監手伸在半途,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皇帝卻一徑擺手,也不知道是說不礙事呢,還是不要思昭多管,又抖著手去抓藥碗。那太監忙端穩了碗,伺候他喝一點,歇一歇,再喝一點。這樣喝了一半,齊帝還想再喝,忽然猛地咳嗽起來,差點把碗整個碰翻。太監忙把藥碗放下,兩個一起過去捶背順氣,折騰了好一陣。 齊帝緩過氣來,顫聲說,“退下,退下……”那兩個互相看了一眼,又看看思昭,見他略一點頭,就低眉順目地退了出去。 思昭等那兩個出去了,見齊帝樣子痛苦,胸口起伏著講不了話,就說,“兒臣知道父皇掛念思明,但現在還是先靜心休養,等過幾天身體安康了,上次去打聽消息的那些人也該回來了?!?/br> 齊帝閉著眼,搖頭說,“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思明,朕和他,和他……只怕也就那幾年的緣分?!彼f這幾句話時,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跟著勉強睜開眼睛,看著思昭說,“今后……也,也不用再派人去找了。他既然罰了那樣的誓,再要強行找他回來,只怕也是,也是有違天意?!?/br> 思昭心里明白,齊帝這是自忖時日無多,怕自己登基后,反而對思明不利,才做這樣的吩咐。他也不說破,恭聲說,“兒臣謹遵父皇吩咐。三弟天資聰慧,福澤深厚,就算不在宮里,江湖之大,也必定會有一番作為?!?/br> 皇帝還想說話,卻被涌上來的白痰堵住喉嚨,一時又咳嗽又氣喘,臉上神情扭曲。思昭眼看他難受之極,卻不過去,只說,“父皇保重,兒臣這就去請太醫”,也不見動作。 齊帝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側轉了身,往榻邊的痰盂里吐了半天。思昭眼尖,看到他吐出來的白沫中已經帶了紅色,他自己卻沒發覺,又躺了回去,問道,“其他人呢,怎么還不進來?” 思昭心想,那些太監辦事太過妥帖,去請其他大臣時只會盡力拖延,派出去的人眼下是否到了那幾處府邸也未可知,就笑著說,“幾位大人已經在路上了,父皇急著要見,兒臣再派人去催?!?/br> 齊帝渾濁的目光對著思昭,像在分辨他說的是真是假,看了半天,忽然干笑起來,“罷了,他們來不及過來,總有,總有來不及的道理……思昭,這幾年你一直做得很好,一步也沒行差踏錯。當真是,當真是好得很。今后……你也不用再這樣步步提防……” 思昭聽出他話里有話,但也只當不知道,說,“父皇夸獎了,兒臣愧不敢當?!?/br> 齊帝邊喘邊說,“你以為朕雖然一直夸獎你,卻都是說的違心話,心里只看重思明,是不是?朕,朕以前以為,你一向學的是圣人之道,又沒經歷過挫折,所以,所以一直恭敬謹慎,心懷仁恕……只是這些年,朕卻明白了,你恭敬謹慎,是因為做皇子須得恭敬謹慎,心懷仁恕,是因為做明君須得心懷仁恕。思昭,你一向聰明,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正是,正是為君之道……思明當真及,及不上你……”他這一大段話說下來,到末了已經氣若游絲。 這幾年兩個人上慈下恭,相安無事,眼下齊帝將死,忽然說出這番話。思昭雖然心里警覺,也并不畏懼,反笑道,“兒臣從前年紀小,很多事做得不周到。幸虧有父皇教誨,指點了兒臣很多為人處世的道理。這幾年兒臣做的每一件事,說得每一句話,父皇都了如指掌。父皇這樣的關懷備至,兒臣自然應該有所進益,又怎么敢有行差踏錯?!?/br> 齊帝的呼吸緊一陣慢一陣,已經是出氣多入氣少,嘴里喃喃說,“你進益得很,能干得很……朕指點不了你什么了。要是思明能像你,要是他能像你…………朕,朕只有一件事不明白,你,你……當初思明出走,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他越說喘得越急,掙扎著要起身,卻只能從枕上抬起半尺高,又重重倒了下去。他張大嘴拼命呼吸,但鮮血從胸腔洶涌上沖,堵住了喉嚨和鼻管,哪怕他胸口劇烈起伏,雙手亂抓亂撓,能吸進肺里的空氣還是越來越少。 思昭安安靜靜地等在旁邊,看著皇帝竭力掙扎,又過了一盞茶功夫,就連喘息聲也聽不到了。他又等了會兒,才慢慢走過去,看到齊帝臉皮紫漲,兩眼翻白,口唇一張一合,看起來還有一絲氣息。 思昭臉上既沒有悲容,也沒有喜意,只是輕輕叫了聲父皇,齊帝這時哪里能夠答應。他聽不到回答,還是那樣輕聲說道,“父皇,你和其他人都是一樣的,總是喜歡思明誠摯坦蕩,銳意率性??墒堑剿蛔?,卻又可惜他任性妄為,一意孤行?!?/br> “但他的性子從來就是這樣,從進宮那一日起就沒有變過。他要是厭棄誰,就算那人是數一數二的重臣,他也不會去刻意敷衍。要是要待一個人好,也會不計私利,披肝瀝膽的真心待人好,何川跟他意氣相投,又救過他的性命,所以對方有難,他必定不顧一切地趕去救人。你們都在可惜他自毀前程,但在他心里,自己朋友的性命和自由,可要比前程江山重要十倍百倍。我也曾經想過,當年要是換做是我……我能不能像他那樣,為了救人拋開一切,到關外去做個尋常的商人牧民?!?/br> 他說到這里停了下來,像在回憶過去的事,又像在思索自己會怎么抉擇,過了會兒,搖了搖頭,“……但這事又何必多想。我既然做下那番安排,就已經權衡過利弊得失。當個明君賢主是我畢生所愿,就算那天真能和思明易地而處,我也決不會為了一己私情,教這十幾年的苦心付諸東流。但我明知道這念頭可笑之極,為什么還會時時去想,為什么這些年每次想起思明,總忍不住心生嫉妒?” 他這樣輕聲自問,卻連自己也找不到答案,又說,“我是在嫉妒思明什么?是嫉妒他待人一片至誠,自始不變,還是嫉妒他能和好友執馬并轡,浪跡天涯?我和他既然各有所得,也必定各有所失。我一心想要的,如今已經能夠得到。既然如此,又何必對過去的事那么在意,那么耿耿于懷?” 他出了會兒神,終于低嘆道,“父皇,你說我不曾走錯一步,又說思明比不上我。但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都是我對思明存著嫉妒之心。而思明,思明,他只怕是永遠永遠,也不會來嫉妒我的……” 他又像傾訴,又像自語地說了這些話,再一看榻上,卻見齊帝雙目半睜,口唇微張,靠在床頭一動不動,再走過去伸手往鼻下一探,只覺觸手冰涼,更無半點氣息,原來那皇帝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氣絕歸西。剛才他的那番話語,只怕世上再沒一人聽到。 思昭微微一曬,正要叫人進來,看到榻邊茶幾上還放著藥碗,就走過去拿了碗,把剩下的湯藥倒進旁邊的炭爐里。只聽滋滋聲響,爐中冒出一陣怪異的香氣。他放下碗,又把窗戶打開,等那味道散了才轉身離開。 外面的太醫太監早已等了許久,看到思昭開門出來,你推我我推你地魚貫而入。思昭出了院落才走幾步,聽到后頭腳步聲凌亂,一名太監驚慌失措地跑出來,尖聲叫道,“皇上龍馭賓天啦!”——七字悠長凄厲,連綿不絕。棲息在殿頂的幾只寒鴉受驚,撲啦啦地拍打翅膀,聒噪著飛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