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還有誰救得了
遠芳跟華英趕到集市,看到那里已經里外圍了三層,還有人在不斷過來。他兩天一夜沒睡覺,也沒吃什么東西,這時跑得急,眼前陣陣發花,胸口又悶得難受,問了兩次華英見到什么,后者只哭腫了眼說不出來。遠芳心里驚恐,不敢再問,也不敢往深里想。 這時他和華英擠進簇擁的人群,四周的人議論紛紛,都在說,“吊著的是哪個?”“是犯什么事了?”遠芳聽在耳里,愈發的心驚rou跳。兩人擠到前面,看到一塊空地上站著兩排士兵。當中搭起個粗木架子,橫梁上用繩索懸空吊下個人。那人的手臂和身體被緊緊捆住,滿臉血污,頭顱軟軟垂了下來,從脖子到胸口都是凝成黑色的血,兩只腳懸空,吊在那里轉來轉去,顯然已經死了很久。 一個士兵手里拿著黃紙,正在大聲誦讀,“人犯劉某,隱瞞身份,犯上作亂,畏罪自殺?,F懸尸示眾,以儆效尤。有知道同黨者,立刻面官呈報。隱瞞不報者,依例論罪?!?,每喊一遍,就有人在旁邊敲一下鑼,好讓聽的人警醒。 單一個“劉”字已經叫遠芳如遭雷殛。他再仔細看那吊著的尸體,見那人雖然穿的是侍衛的衣服,臉上又血rou模糊,但長生一年來跟他同吃同住,身形相貌怎么認不出來。華英緊緊靠著他,死攥著他手臂,語不成聲地問,“先生,是不是,是不是……”,只希望能聽到一句“不是”,說自己認錯了人。 遠芳站在人群中,站不穩地被那些看熱鬧的推來推去。他聽不見華英說話,也聽不見那些高聲念出的罪狀,只是睜大了眼睛,不能置信地瞪著那滿身血污的尸首,一顆心像浸在了冰水里,又冷又沉,麻木得覺不出疼痛來。 華英看看遠芳,又看看吊著的尸體,想再走近一些。遠芳被拉著朝前走了一步,立刻驚覺,緊緊抓住華英,不許他過去。他想官家在集市上曝尸,一定是為了搜尋家人同黨,這時要是過去認尸,當場就會被抓,但要是不去,難道就眼看長生的尸體被吊著示眾?何況這些人遲早能查出長生的來歷,就算眼下忍心不去,終究也是逃不過的。 他只顧抓著華英,正是沒一點辦法的時候,忽然旁邊又一陣sao動,人群往兩邊退開,一個穿著粗布衣服,頭發蓬亂的婦人跌跌撞撞擠了過來。遠芳見身邊幾個人讓開位置,心里一驚,下意識地伸手去拉,卻拉了個空。那婦人對遠芳和華英,對身邊的人群,對刀槍矗立的士兵,都好像一點看不到,只是沖到木架前,呆呆仰頭看了會兒,跟著爆出不像人聲的號哭,抱著死尸懸空的雙腿拼命往下拉。 那婦人正是長生的母親。她在京城不認得人,又膽小,平時連客棧都不大出去。前一天因為長生遲遲不回來,不得已去找了遠芳,既沒找到人,也沒等到回音,空擔心了一晚。到了這天尸首被掛在集市上,有好事的見了就在客棧里議論。她在屋里聽見,越想越是心慌,終于壯起膽子跟眾人過來。也是母子連心,叫她一眼認出了那吊著的就是自己親生兒子。 士兵隊長看到有人過來認尸,就問,“你認得他?”劉母不回答,只是悲號著伸長手,竭力去夠死人的臉龐。隊長朝旁邊打個手勢,叫過來一個,兩人一起把繩子放下來。劉母本來抱著長生的兩只腳,這時看尸體滾落在黃土里,就連滾帶爬地過去跪在地上,將死尸抱在懷里,哭著叫喚“兒啊,兒啊”,又撩袖口去擦死人臉上的血污。但長生滿身滿臉的血早就凝固發黑,哪里擦得干凈。她一邊擦,一邊哭號,淚水滾滾落在尸首臉上,血淚相和,慘不忍睹。 那隊長又問了一次,“你看清楚了,這是你兒子?”他見劉母還是像沒聽到一樣,只是抱著尸首哀泣,朝另一人使個眼色,兩人過去拉她。劉母本來對周圍的人不聞不見,有人要把她和長生的尸體分開時卻忽然瘋了,雙臂緊緊抱著死尸不放,聲嘶力竭地嚎啕尖叫,對來人又踢又咬,連鞋子也蹬掉一只。隊長拿這瘋婦沒辦法,那么多人看著也不能做得太過火,只好下令死人活人一起帶走。 遠芳眼看幾名士兵拖著長生的尸體和他的母親,把一死一活硬塞進囚籠,再一落鎖,馬車就咯剌剌地拖著囚籠走了。他這時心膽俱裂,只能竭力忍耐不發出聲響,又捂著華英的嘴,也不讓他叫出聲來。 囚車和士兵既然都走了,圍觀的人也漸漸散了。遠芳放開華英。華英抬頭看著他,哭著說,“先生,我不喊,也不過去……你救救劉嬸嬸!救救劉嬸嬸!” 遠芳還沒說什么,忽然身子一晃,就要栽倒。華英忙扶住他,急著叫,“先生,先生?” 遠芳眼前陣陣發黑,撐著華英的肩緩了很久,才木然搖頭,“救不了啦。犯上作亂,罪同謀逆,還有誰救得了。別說是他母親,就連,就連……” 他這話說了半句,忽然一下驚醒,死死盯著華英,心想自己也就罷了,華英年紀還小,怎么能讓他被這事連累,不明不白受死。他一想到這個,立刻對華英說,“你聽我的話?!比A英應道,“是。我……”話還沒說完,就被遠芳拖著往住處急走。 一進了門,遠芳更不稍停,翻箱倒柜,把僅剩的銀兩銅錢和一些值錢東西全搜羅出來,和幾件衣服包在一起。華英先是在旁邊呆呆看著,直到看見遠芳打好包裹,才如夢初醒,高聲叫起來,“我不走!我不走!” 遠芳心想官兵隨時會來抓人,華英只有立刻離開才有生機,拿著包袱要給他背上。華英執意不肯,拼命掙扎,情急中伸手用力一推,包袱摔落打開,衣服銀兩散得滿地都是。遠芳心急氣苦,揚起手要摑打,看到華英臉色慘白,淚水盈盈,眼中滿滿的全是求懇。他心中傷痛難忍,手掌停在了半空打不下去。華英見他忽然沒了動作,愣了愣,轉身跑了。遠芳頹然站在原地,也不去收拾地上的東西,只想自己要是能立刻死了,無知無覺,也好過受這萬箭穿心的苦痛。 華英雖然跑了出去,但也沒跑遠。他怕蘇遠芳再趕自己走,就一個兒躲在僻靜角落里,想到長生慘死,嗚嗚咽咽地小聲哭了一陣,再想想,又哭一陣,從暮日西沉一直哭到殘月東升。他心里掛念蘇遠芳,又偷偷轉回來,在門上剝啄幾下,趕緊跑去街角等著,等了很久也沒看到人出來。他擔心蘇遠芳出事,顧不得其他,鼓起勇氣走回去推開門,看到屋里一片狼藉,自己跑走時是什么樣,眼下還是什么樣,遠芳不言不動坐在桌邊,聽到聲音也沒回頭。 華英又害怕又擔心,怯怯地走近了,在遠芳跟前跪下,求道,“先生,你別生氣,也別趕我走?!?/br> 遠芳的目光慢慢轉到他臉上,說,“我不是生氣,也不是趕你走?!?/br> 華英流著淚說,“我知道的。你見長生哥哥死了,就怕連累我??晌也幌胱?。我,我不想離開先生……還有劉嬸嬸,能不能想個法子,想個法子救救她?” 遠芳摸著他的頭,啞聲說,“傻孩子,還有什么法子好想。你眼下不走,到時候一起死了,又有什么好處?!?/br> 華英拉著他的衣袖,哀聲說,“那一起走,好不好?先生,我們一起走?!?/br> 遠芳搖頭說,“你年紀小,走了也罷了。長生在這里一年,街坊鄰里都知道他是我的學生,他既然出事,我哪里脫得了干系。等那些官兵來了……”他說到這里忽然停住,站起身,雙眼直愣愣地盯著門外,嘴里喃喃念著,“不對,不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