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昭和思明回京那天是九月十五。以前軍隊出征回來，宮里只派使者去迎接，但這次歸來的隊伍在城外十里就停下駐扎。三天后，齊帝親自帶著百官，出城相迎。

    那天風和日麗，碧空萬里。城外東西兩列，東邊是車輦煌煌，群臣赫赫，西邊是旌旗獵獵，軍威凜凜。一個太監快步走到陣前，打開圣旨，說某年某月某日，大齊皇帝協同文武百官，迎接北伐大軍凱旋歸來。

    主將龍磐領旨謝恩，起身后退到一旁。跟著兩頭鼓樂齊鳴，西邊陣型左右一分，一聲炮響，兩匹馬從陣中奔出來。士兵們都舉槍向空中貫刺，叫著二殿下三殿下，一時歡聲雷動！這陣仗是預先設計好的，不但是為鼓舞軍心，也是要叫天下知道，大齊國運昌盛，后繼有人。

    騎在馬上的正是顧思昭和顧思明，兩人都是戎裝打扮，銀盔銀甲，英武非常，疾馳到皇帝百步以外，雙雙勒停馬匹，翻身下馬。

    思明連人帶馬都是精神十足，這樣的跑還算是收著力氣。馬兒停下后不住搖頭蹬蹄，思明把韁繩一扔，一邊朝前飛奔，一邊興高采烈地大叫，“我們回來啦！”

    眾人見他高興得連禮儀也不顧了，都覺得有趣。連齊帝也露出笑容，向左右說，“這孩子真是無法無天”。他看到思明搶上幾步要跪拜，就站起來說免禮，又招手說，過來，讓朕看看你長高了沒有？

    思明本來就不耐煩這些禮儀，既然皇帝說免禮，他就虛跪了跪，跑過去往齊帝身邊一站，拿手一比，得意洋洋地說，“那當然是高了?！?/br>
    齊帝假裝發怒，“龍將軍說你不聽軍令，擅自出擊。這樣的胡鬧，朕一定要重重罰你?！?/br>
    思明吐吐舌頭，小聲說，“不是都打贏了么。龍將軍和我好得很，才不會說我壞話?！钡€是有點擔心，不知道自己第一次偷帶人馬出去的事，會不會被龍磐在皇帝面前告了一狀。

    這時思昭也到了，在御前下拜。齊帝牽著思明過去，伸手把他扶起來，笑著說，“你也辛苦了”，跟著雙手各拉著一個，轉身接受眾臣與士兵的歡呼跪拜。

    每次出征軍隊歸來，士兵都有三天休假，好和親人團聚。將官要整頓傷亡，補充弓箭盔甲。思昭和思明兩個，更是早被圍得密不透風，不知道多少人過來溜須拍馬，著意結交。好在這次兩人確實功勛卓著，這馬屁拍起來不算違心。

    思昭很能應付這些虛禮，和人周旋了幾句，就說有家事料理，告辭出宮。思明在人堆中眼巴巴看他離開，只恨不能跟著一起出去。這時有個太監匆匆過來，說皇上請三殿下過去呢。思明如蒙大赦，撇下那些官員，急急忙忙往內宮去了。

    這皇帝也和天下父母一樣，兒子總是自家的好，看思明在外頭待了幾個月，褪去了少年稚氣，越發的神采奕奕，心里很是歡喜，說，“思明，你去過南方，又去了西北，一年倒有大半年不在京城，這次回來可要從此收心，學點規矩了?！?/br>
    思明聽到這個，沒精打采地應了一聲，眉毛也耷拉了下來。

    齊帝又說，“你年滿十八，又有了功勛。朕想給你在外面建一座宅邸。只是你走了，宮里那么大的地方，未免有點冷清了?！?/br>
    思明“啊”的一聲，登時又活了過來。他眼珠轉來轉去，一顆心早飛了出去，但聽到最后一句，想到不能顯得太急，只好壓著歡喜雀躍，說，“我，我……一切聽父皇安排?！?/br>
    齊帝當然明白他心思，笑著說，“罷了，我像你這樣年紀時，也不喜歡待在宮里。朕這就命戶部選個好地方，再找個黃道吉日，就破土動工?！?/br>
    思明聽到這里，忍不住插口說，“那我要住得離二哥近一點兒?！?/br>
    幾天后，宮里傳出旨意，要在城里圈塊地出來，給三殿下建造宅邸。地方還沒選定，又是一道圣旨，說皇上御筆，將這座府邸賜名為開陽府。兩道旨意引起了好一通議論。思明已經成年，又有戰功，搬出宮另起宅院是應該的。但先前兩個皇子的宅邸都是應北斗七星的名號，已故太子思旸的是天樞府，次子思昭的是天璇府。要是按這個順序，思明的住處就該叫天璣府?，F在跳過天璣，直接封了開陽，合的是武曲命數，又是天子題匾，錦上添花，兩重殊榮。

    消息傳到天璇府時，顧思昭和蘇遠芳兩個正在下棋。思昭手里拈著黑子，遲遲不落，說，“我雖然是先手，已經沒了先機，沖不出，連不成，再糾纏下去恐怕白費心機，但要棄子認輸，又不甘心情愿。這樣的情形，可真是難得很了?！?/br>
    蘇遠芳看著局中黑子白子相爭，答道，現在爭的只是邊角劫數，大勢未定，殘局也可能轉敗為勝，何必輕易認輸。

    思昭微微一笑，“說的也是”，思索片刻，“噠”地輕輕一聲，把黑子落在上位七八路上。

    兩人你來我往，半個時辰后點數，思昭贏了半目。他看了會兒棋盤，忽然笑起來，說你不會是故意讓我的吧？

    遠芳剛才并沒殫精竭慮地要贏，但也沒有刻意相讓，說，哪有那樣的事。

    思昭只看著他笑，“就算是你讓我，那也是我贏了”，跟著叫人收走棋盤，再換上新茶。

    這次他和思明回來，齊帝就應了臣下提議，讓兩人協理朝政。思昭這頭還應付得來，思明打仗機變百出，一對著文書立刻頭大如斗，常要找思昭救場。思昭兩邊周旋，就算長袖善舞也要應接不暇，這時向遠芳說，“這些天我都不在府里，回來時又有應酬，到今天才有空找你……”他說到這里就停下了，等對方接話。

    蘇遠芳說，“正事為重。我對那些一竅不通，就算來了也幫不上你?！?/br>
    思昭聽他避重就輕，笑著說，“那些事也不用你幫忙，但我一走半年，你就不想早點見到我么？

    遠芳臉上微微一熱，但要他當面承認思念對方，還是說不出口。

    思昭調笑了一句，跟著就問他半年里京城里的情況。蘇遠芳撿要緊的說了，卻沒說何川的事，念著兩人畢竟是血親，又都淪落異鄉，自己雖然沒答應何川的提議，也不想給對方招來禍事。

    兩人說了會兒話，思昭說，“對了，我還帶了東西給你”，跟著拍拍手，對過來的下人吩咐了幾句。蘇遠芳以為思昭要送自己什么珍貴的禮物，雖然不愛這些，但想他一番好意，自己收下就是了。

    下人沒多久就捧了個盒子過來，放到桌上。思昭說，你來看。

    遠芳見這盒子尺寸不小，但那人拿著不吃力，里面裝的應該不是金銀玉石，就走過去瞧。

    思昭打開盒子，里頭整整齊齊碼了十幾只布袋。蘇遠芳拿了一個打開，看到里面里半袋種籽，再看袋子上，寫的是“石龍蕨”，再打開一只，袋上寫著“一葉草”，跟著又有“杜仲”，“地蠶”，“桃兒七”，“金滿地”。每只袋子里裝的都是不同的種籽塊莖。

    蘇遠芳當然認得這些北方植卉，心想這些東西在當地再尋常不過，但思昭特意去收集來，又路遠迢迢帶給自己，這番心意可比送金銀財帛要重得多了。他正要開口道謝，思昭卻把手按在他唇上，說，剛才下棋時，我的心思你猜得一點不差?，F在倒來猜猜，我想不想聽你謝我。

    遠芳微微一笑，說，“既然這樣，我在心里謝了，也是一樣?！?/br>
    思昭柔聲說，我送你這些，是為的自己私心。當地的郎中說，這些都是北方草藥，在京城難得一見。要是你能種出來，叫它們從此長在這里，豈不是很好。

    遠芳聽他這樣雙關說話，心里雖然感激，又有些難過，低聲說，這些雖然只是野花野草，但天時嚴苛，又沒有水土可以扎根，只怕種了下去，也難以存活。

    思昭知道這是他最大的心事，安慰說，現在父皇心里有了成見，我們只能慢慢設法，勸他回心轉意。以后就算是思明繼位，他天性純良，想必也不會刻意為難他們?！?/br>
    蘇遠芳明知道齊帝心里的恨意，遠不止是一個“成見”，也知道思昭沒經歷過國破家亡的切膚之痛，“開豁為民”在他眼里，是一件施或不施的德政，對自己族人卻是一念生一念殺的生死相關。而且他那些安慰的話中，已經分了彼此，但自己和那些人才是一樣的族系血脈，并不會因為受著天璇府的眷顧，就變成了“我們”和“他們”。但這話當著思昭，卻不能說出來。

    這時思昭轉開了話題，說道，“等開陽府建成了，思明一定會收不少賀禮。你替我想想，到時候要送他什么？”

    蘇遠芳也收斂心神，說，三殿下喜歡騎射弓馬。要送奇珍異寶，恐怕他也不會喜歡。要是有什么寶劍好馬，大概就合他心意了。

    思昭邊笑邊點頭，說這事好辦。太仆說了，這次軍隊里要增加馬匹。我讓他們留意著，要真有什么千里馬，我就先買過來，給思明送一份大禮。他說這話時卻沒想到，一直到開陽府落成，這份大禮還沒能送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