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琥珀花瓶
還是說回勒托吧,他的生母,她的痛苦也鑄就了他的痛苦。當她還未對丈夫死心前,她是生殖與欲望保養中心的???,依現在的梁郁來看,拋開罪孽,他母親未被衰老和疾病侵蝕的身體是他見過最美的,這或許也是他從她身上所得到的饋贈吧,基因是老天爺賞飯,保養中心的作用同樣不容小覷。但這又能怎么樣呢?熱衷于性征的維護無法讓她成為丈夫的唯一,也沒能夠讓她在面對后代的畸形時有好臉色——可要論起來的話,她竭力要挽留的,與她竭力要否認的不是同一樣東西嗎?她到底在挽留什么,又在否定什么? 他年幼時,父親與母親說“他是一個寶藏”;他長大了,他像打量貨物和商品那樣打量他,因為她對他的虐待而對他母親進行責罰。那天傍晚他見到她,秀美的鼻梁上還有干涸的血痕,她笑得比哭還要難看,溫聲細語地和他說:“和我一起準備晚餐吧,你需要學會這些?!碑敃r父親的目光就在他的后背上,一切都使他頭皮發涼。 “少爺,”費滋曾說,“您害怕先生,那就只能好好聽太太的話啦。不然在這個家里,您又能依靠誰呢?” “我不需要依靠誰?!彼o她的回答是這樣的,但是他明白,桎梏于父權和相應的所謂母性之下,他能夠不受影響地長大嗎?下雨天鞋子不濕,一切就都很舒適;但當意識到墊子已經被雨水浸透了,那種想擺脫又無法擺脫的感覺就會糾纏你的一生。意識到提香濃香下的惡臭,小巧的嗅鹽瓶可以保他安然無恙嗎? 現在,為了送出那份禮物,他已經選擇把它摔碎了。當初他用琥珀打造它,這是有特殊意義的材質,他曾經擁有一個精美的琥珀花瓶,它在莊園淪為了芙洛拉之前就摔得粉碎了。 他不是沒有喜歡過提香的,那個瓶子就曾裝滿大朵怒放的紅玫瑰,他在醒花的時候觸摸那嬌嫩的花瓣,絲絨一樣的觸感,讓他想起了小時候鐘情的那條紅裙子。它們是隔壁鄰居的小兒子送給他的。 那是一個奶聲奶氣的男孩,在梁郁到他家里小坐的時候把還沾著露水的花抱起來給他,這是一份精心準備的禮物。梁郁依舊記得自己有多害怕,男孩的手上都是花刺留下的痕跡,如果被這個莊園的侯爵夫人知道了會怎么樣?他還能再來這里嗎? 但是男孩說:“這是jiejie家里的玫瑰花?!?/br> 他說:“什么?” “我把jiejie的東西送給jiejie啦?!比彳浀淖齑接H在他的臉頰上,“它有jiejie身上的香味,很好聞?!?/br> “不是這個味道嗎?”他覺得有點好笑,拿出貝拉贈予他的橙花香包(那時她還在…),給男孩聞,“不是它嗎?” “有,但是不是!”男孩嘻嘻笑,黑色的眼睛顯得狡黠又篤定,就像看破野兔在冬日的偽裝一樣,“jiejie真正的,是這些紅色的花的味道?!?/br> “大家都說,大人總是不習慣記住小朋友說過的話,”男孩漫不經心地用機械管家送來的治療儀搞定了傷口,然后把二者相關的記錄刪掉了,“我會娶jiejie的,jiejie會記住我說的話嗎?” 他知道這是童言無忌,但這是他在這個世界獲得的不多的善意了,“我會記住的?!?/br> “什么話都要記住?!?/br> “我會的?!彼?。 他回家了,他選擇在自己的房間的浴室里醒花,他的母親正因為丈夫縱情聲色而把專心整理的插花摔到樓梯上。他知道加重她的急怒會有怎么樣的下場。 在花沒有放到花瓶前,一切都是相安無事的。當覺得已經完美后,他意識到自己的終端落在了樓下,他匆匆去拿,他想把照片分享給送禮物的人。他走上樓梯了,她就站在他的房門口、鬢容散亂,她看到了那束剛被他從鄰居家帶回來的花。 她認出那是她種的被偷走的玫瑰,桀桀地笑:“把東西給我?!?/br> 那個模樣太可怕,梁郁繞不開,只好說:“mama,你的手一直在流血?!被蛟S是剛剛扔東西的時候劃傷的。 勒托滿不在意,她在吸吮那個傷口,嘴唇因此染得殷紅:“你知道嗎,我生你的時候大出血,那可不是一個愉快的經歷?!彼f著,往那堆袒露在地毯上的垃圾去了,梁郁后悔了,他剛剛應該收拾的。 他沖進去抱起那個琥珀花瓶,它真美呀,蜜蜂和蝴蝶凝固在蜜糖色的瓶身里,是億萬年前的禮物,他珍貴的禮物。他能去哪里呢?她已經來了。 “醫生后來和我說,是羊水栓塞。你弄出來的臟東西,都跑到我的血管里,差點進了心臟?!彼崧曊f著,拿著碎玻璃片走過來。血滴到了她漆黑的衣服上,這衣服沾了她多少血呢?黑色是不是就是紅色染成的? 勒托說:“然而我遭受了這么多,卻生出你這么個偷東西的賊?!?/br> 她說著,拿著碎玻璃片要扒他衣服,“我給你看看好不好?你父親就從來不知道,醫生當初是怎么切開我的?!?/br> 他嚇壞了,莊園里好似只有他們兩個人,費滋嬤嬤去哪里了?他選擇往后躲,他母親抓他,他手上都是汗?;ㄆ烤驮跔巿讨g從樓梯上滾下去了,碎在那一堆花里。蜜蜂和蝴蝶和玫瑰一同粉碎了。 他呆滯地看它滾下去,他的母親則在歇斯底里地狂笑。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滿臉眼淚、雙目赤紅,那一雙美麗的眼睛里都是血絲。 她問:“不是你的東西,你為什么要碰?” 梁郁不發一言了。 勒托絲毫沒想起來,那個花瓶是她唯一送給他的禮物。在他出生之前,她要給她兒子的禮物。 如今羅拉也和他說:“梁老師,不是你的人,你為什么要碰?” 記憶里端莊卻瘋狂的母親、現實里明媚卻執拗的羅拉—— 他審視羅拉,像審視歲月里那張深刻的臉。 “可是那就是我的東西?!?/br> “花、瓶子、都是是唯一喜歡或者曾經喜歡過我的人給我的。都是我的珍寶?!彼菚r候固執地想。 現在也是這樣——“他是我的,”他回復她,“阿波羅早已成為所屬?!?/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