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苦橙的氣味與提香的世界
提香的氣味對于梁郁而言是一股熟悉的味道,他熟悉它的時間甚至比羅拉·斯科特的年歲還要長。它作為弗萊爾最經典的品種經歷了不斷的改進,這使得它的色澤更濃郁鮮紅、味道經久不散,甚至到了令人作嘔的地步。他在車上忍著胃里那股翻騰,他還記得第一次碰觸這個紅得幾近妖異的玫瑰品種的時候。 遍布神明與造物的皇后區在高空看是一片宏大的同心圓區域,最中央位置是一座用一種瑩潤的石料構筑而成的巨大金字塔式建筑,高聳入云,與之相較就顯得低矮的豪華莊園層層環繞其周,使之異常矚目。它就是帝國教廷的所在,最頂端是一個生殖崇拜象征的方尖碑,四面都雕刻有帝國國徽和教廷圖騰。在皇后區任何角落抬頭都能看到它;低頭也能看到它,圖騰會出現在黑袍的夫人們隨身的經書書脊上,會出現在奧芙曼們的下腹,會潛伏在所有看不見它的地方。 他的母親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她遵循教義,竭盡全力生下他,卻沒想到迎來一份撒旦的禮物。他的到來意味著絕大的痛苦,醫生已經下了她無法再生育的判決,她只能面對這個苦盼了十多年的小怪物。在梁邠還沒被他父親帶回家的時候,梁郁是他父母名義上唯一的兒子,那時候勒托就傾向于掩蓋他身上的中性氣質,她對他的畸形耿耿于懷,于是送過他下體撕扯的娃娃;或者讓他早晨睜眼、入目的就是一副血腥而殘暴的藝術畫像,讓他尖叫、讓他徹夜難眠、讓他覺得那個不應該存在的地方像刀割一樣疼痛而冰冷。 她像母螳螂、像雌蜘蛛,對自己和后代的厭惡是她一直沒能打敗的魔障?;蛟S是因為她的癡狂讓她失去了丈夫的寵愛,也或許……還需要去尋找什么緣由嗎?男人厭棄玩物從來都不需要理由。 她的瘋病在她的丈夫把貝拉·奧芙曼和梁邠帶回莊園的時候就作祟了,這樣穿白袍的女人都姓奧芙曼,她們是修女,教廷的締造,比她更虔誠、比她更優秀,這一點在貝拉為她丈夫帶來了一個真正的繼承人上就體現出來了:貝拉在第一次身體力行地“布施”(這是每一個奧芙曼的義務)時就懷上了梁邠。梁郁曾想,于勒托而言,她的處心積慮與修女相比,會顯得多么諷刺啊。被自我懷疑束縛得喘不過氣的人,是很難發掘因果的,于是她從未嘗試過解讀高高在上的家長,而是狂怒而徒勞地尋覓——她在尋覓貝拉有什么優勝,她選擇拾人牙慧地武裝自己。 在貝拉來之后不久,他的母親就愛上了插花,可能是貝拉的鳶尾給了她什么啟發——紫色的鳶尾花在教義中象征著三位一體,這種花自從修女來了之后就在家中隨處可見。貝拉會收集各種優美的花瓶進行插花,她是梁郁見過最好的花道高手,聽聞教廷的修女都需要在修道院學習栽培和鮮插,當然還有其他技藝。拋開它要她們學習這些的目的,結果確實讓莊園比只有勒托在的時候的死氣沉沉好太多了。有時候梁郁會在臥室門后探出頭,貝拉就在走廊里擺弄花枝,優美的臉龐籠在高高的帽子垂下來的面紗后面。他可以就那樣一直看著她,這種感覺很舒服,年幼的他也就明白為何他的父親更喜愛和貝拉呆在一起。男人說喜歡她身上露水和泥土的氣味,像大自然的精靈,誰會不喜歡呢? 而勒托選擇的則是極其艷麗的顏色,其中她最鐘情的就是紅玫瑰,這是她在未出嫁的年歲可以擁有的顏色,神圣與yin蕩、剛烈與墮落,它有太多可以被男性青睞的象征概念了。這可能是能奏效的:當家長回家的時候,赤身裸體的主母只披著一張猩紅的綢毯,擺弄著花等他。后來梁郁就聽見野獸一樣交媾的聲響了,那種聲音在撕扯他的筋rou和骨骼,年幼的他選擇躲在了貝拉溫暖的懷抱里,他記住了她的白袍上散發出來的柔和的苦橙氣味。 他知道,勒托的對策永遠只能成為拙劣的模仿:貝拉的美是緘默的,不是如勒托一般費倫澤女性被迫的沉默,她身上蘊含著更強大的力量。那種感覺梁郁說不上來,每當回想起她,他總是很難用言語去描繪。 她幫過他和他的母親,那都不是什么好結果。 勒托那次,這位已經苦等了十多年、又在哀恫中徘徊了十多年的主母意外地查出懷孕了,而在得知這個結果前,她正在習以為常地遭受家長的暴虐。那個夜晚,面對鮮血淋漓的哀嚎,習慣對瘋癲的母親冷眼旁觀的梁郁都選擇向他的乳媼求援——他希望費滋嬤嬤能與他一起想到什么有效的辦法,他與她說:“她流出來的血太多了,這不是正常的?!?/br> 費滋還在嘆氣,且不發一言;貝拉從她的房間出來——她好像當時正在看書——她聽到了他那句話,她說:“不管她是否流血,這都是不正常的?!?/br> 她當時的眼神非常明亮,梁郁下意識跟上了她的腳步。他們經過了三樓那個屬于勒托的小巧的角,她拔斷了電源線,將沉甸甸的古董臺燈握在了手中;她用它砸在了她家長的后腦勺上——他倒下了,他的血甚至還沒有身下那個血rou模糊的人多。 所有人在知道勒托懷孕的同時也知道她流產了,她的丈夫在他習以為常的暴虐中把事情搞砸了。貝拉呢?她獲得了同樣的暴虐、還有女主人增添的嫉恨,她對她說:“教廷怎么沒把你抓進監獄呢?”這樣看來,貝拉既不是一個身體力行教義的人,同時也沒什么生意頭腦,可能因為這樣帝國才不把經濟自主權給予給有xx染色體的人吧。 至于她幫他的情景,那太多了,其中有一件梁郁不想回想,至少不要現在回想?;貞浛梢约皶r打住了,反正結果……結果就是她并沒有存在多久,她很快就死去了,但也或許還活著;詳細的因由是他最不想回憶的過往之一。他其實有好奇過,如果她還活著,她去了哪里,她還能夠去哪里——畢竟發達的醫學技術都可以讓勒托回到家中,為什么貝拉就沒有回來呢?她是真的成功逃離了這個世界了嗎? 她就那樣無聲息消失了,沒有人記得她,包括她產育的后代。她只留下一個存在于梁郁記憶中的、浮動的、不只是美麗的影像。 他在她身上、在苦橙的香味里感受到微弱的母性還有其他震耳發聵的東西。他再也沒見過她了,他希望她活著,但他還是希望她是死了。沒有人能想象出那些自殺、墮胎、妄圖傷害男性而又活著的女性的下場的。 他是個怯懦的怪物,他只懂得蟄伏,而這個女人從男人所渴望的“象征自然”中來,白袍與圖騰之下卻是至死都沒有喪失的叛逆與野性,他會一直記得她。 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