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春茶

    三個月后，四月四日，這一天科室里相對清閑一些，因為當天是清明節，一般不是急診，不會趕在這個時候來泌尿科，以此同事們之間居然有時間說幾句閑話。

    雖然這種聯想不是完全貼切，不過鐘揮確實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恍然回到了中學時候，自習課上老師不在，那樣的一種放松，雖然在那種情況下，自我克制能力強的同學仍然是認真學習，不過心情畢竟是不一樣，有老師維持秩序，總好像有一點被動形態的意思，老師臨時不在，就發揮了主動性，感覺不同。

    或許更恰當的比喻是，當經理人員去開會的時候，辦公室里的輕松氣氛，沒有鎮山太歲在上面看著，工作心情輕松，當初的高中同學有人成為格子間上班族，就曾經和自己說過這樣的感受，鐘揮可以設想那種情形，不過畢竟沒有親身經歷，因此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學校里的場景。

    這時唐慶嫻拿了茶葉罐過來：“來來來，今年的新茶，明前龍井，大家快來嘗一嘗?！?/br>
    唐慶嫻很喜歡喝茶，尤其講究喝春茶，每年必買明前茶，以為比雨前茶還要嫩一些，她認得一位茶商，從前是她的患者，膀胱功能障礙治愈出院后，唐慶嫻從此就通過她來買茶葉，那真的是相當的及時，現在剛剛清明，龍井村新采的嫩茶就已經送到了這里，另外因為是熟人，價格也會略低一些。

    陸倩云捏了一撮茶葉，到飲水機那里沖了熱水，這樣鮮嫩的綠茶不耐久泡，偏偏她又是用的保溫杯，所以就敞開蓋子放在桌面，過了十幾分鐘，終于可以喝了，陸倩云輕輕抿了一小口，然后又抿了兩口，抬起頭贊嘆道：“真的是清新啊，淡淡的，不過再過一會兒，就會感覺有一種回甘。主任，今年這春茶價格怎樣？”

    唐慶嫻笑著說：“比去年漲了一些，四千塊錢一斤?！?/br>
    陸倩云咋舌道：“好貴啊，這可真的是要好好的品一品，這一杯茶大概要幾十上百塊呢，我上次去茶樓腐敗，五十塊一壺的茶水，遠遠比不上主任的茶，卻不知為什么要賣那么貴，好在茶點倒是還行，否則簡直是在騙錢?！?/br>
    陸倩云是蠻有特色一個人，并不是說她的醫療技術怎樣出類拔萃，當然她作為主治醫師，也是可以的，不過她最大的特點，就是非常圓融，不能說是很會拍馬屁，不過確實相當注重人際關系，而且邏輯思路相當好，把獲取領導歡心當做是正常人際交往的一部分，而且方法非常巧妙的，頗為文藝高雅，并不顯得諂媚，唐慶嫻雖然心中也明白，不過有誰能夠拒絕這樣的接近？所以唐慶嫻雖然還是比較公正，但她對陸倩云的感覺也確實很好。

    當然，陸倩云也不是一味只關注領導的，她的同事關系也不錯，很會揣摩人心，就連鐘揮，對她也討厭不起來，有的時候甚至覺得，可以和她隱晦地說幾句內心深處的話，鐘揮是以為，有陸倩云這樣一個人物在這里，其實也還不錯，科室氣氛活躍，比較愉快。

    羅嘉聲笑道：“說起茶點，日本的茶果子不錯?！?/br>
    陸倩云連忙說道：“日本的茶點，確實是好，不過就是有點太甜了，得配濃一點的茶來喝……”

    于是大家你一句她一句，就開始談論本市的茶樓，湘東北這片地方，　雖然不像北京成都，茶館那樣興盛，不過這些年來新式茶樓也漸漸地起來了，有一部分裝修得相當高雅，對準的是小資中產這部分階層，當然那價格也是偏貴，比如說陸倩云，去茶樓喝一壺茶，就是五十塊錢，這還不算茶點。

    鐘揮靜靜地聽著她們熱鬧閑談，目光則穿過茶杯的杯體，不知正在看著什么。

    這時陸倩云一番閑聊告一段落，轉頭一看鐘揮，便笑道：“小鐘，怎么還不喝茶？這個時候來喝正好，再多泡一會兒，味道就老了?！?/br>
    鐘揮沖著她一笑，說：“茶葉漂得很好看?！?/br>
    然后鐘揮便將茶水飲下，不愧是四千塊一斤的茶，真的與普通茶葉不同。

    鐘揮雖然不像唐慶嫻那樣嗜好飲茶，每年要花幾千塊在茶葉上，然而偶爾也會喝茶，比如陪著母親喝茶，或者聚餐時候喝茶，他又是一個細致的人，能夠從豆腐中品出清淡的味道，有的時候做涼調內脂豆腐，鐘揮先舀了一小塊放在嘴里，用舌尖抵在上顎一碾，豆腐破碎，舌尖品嘗到一種淡淡的清甜，仿佛山間甘冽的泉水，那觸感又極其細膩，這樣的豆腐，即使單純如此品嘗，也是很好的。

    只是終究是不能夠不加調味料，這種“淡到了極處的甘甜”雖然幽長美妙，畢竟是不能夠多品，那就有點太深奧了，還是淋一些醬油、蝦油和麻油，再切了小蔥撒在上面的好，這樣比較世俗一些，能夠大眾通行，拿來配飯是很好的。

    鐘揮做涼拌豆腐很是拿手，他一般不會往里面攙皮蛋、香椿之類，主體就是豆腐，只是加一些小蔥，不過近來有時會加紫蘇和芥末，這樣就有日本冷豆腐的風格，好像是最簡單的日料，這樣的豆腐也很好吃，相當下飯，鐘揮很是喜歡這道菜，時常就會以此來填充膳單，又方便又美味。

    此時他喝著這西湖邊正宗的龍井，也有類似的感覺，很清淡，起初幾乎感覺沒有味道，然而過了一會兒，就有一種芳香甘甜在口腔中滋生彌漫，也不知是怎樣產生的，不知不覺間，仿佛忽然就發生，好像春天的草芽，不知何時就鉆出土壤。

    因此鐘揮忽然間便感覺，飲茶其實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像是這樣的春茶，在如此清新明麗而又含蓄優美的季節，假如是坐在擺放著綠色植物的陽臺上，用泉水來烹茶，看著茶煙裊裊地向上升，那該是很安閑寧謐的場景吧。

    不多時，門診有人掛號，鐘揮接診，是一個男子，三十幾歲，yinjing上長了暗紅色的疣狀顆粒，男病患一臉沉痛：“大夫，我是不是得了尖銳濕疣？”

    鐘揮一聽，還不錯，具備一些醫學知識：“要等化驗之后才知道?！?/br>
    “大夫，我還覺得尿管里面疼，每次上廁所就疼?！?/br>
    鐘揮點頭：“會從尿道取樣化驗?！?/br>
    然后鐘揮戴著手套，握住他的yinjing，先從疣狀物上面取樣，他的左手一握在男子yinjing上，男子就發出輕輕的呻吟，那聲音轉了幾個彎，鉆進鐘揮的耳中，鐘揮垂著頭，面對那根菜花yinjing，登時就是一個小小的白眼。

    在yinjing表面取樣之后，他又取出一把尖細的手術剪刀，謹慎地伸入尿道，在尿道口內側摘取一小塊活體組織標本，上方聽到了哽噎吸氣的聲音，男人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鐘揮又查看了肛周，好在那里沒有，于是他將兩份標本都交給護士，送去做病理化驗，然后打發那哆哆嗦嗦的患者明天再來，此時能給出的醫囑就是，“暫停性生活，即使戴套也可能有意外，可能會傳染給性伙伴?！?/br>
    男子哭喪著臉，道：“肯定是停了啊，一進去就疼?！?/br>
    鐘揮：……你女友/老婆還算是萬幸，幸好你自己會疼，否則聽這口氣未必忍得住。

    這個病例處置之后，已經到了中午，去食堂吃飯的路上，陸倩云走在他的身邊，咯咯樂著低聲問道：“小鐘，你上午看著茶葉，在想什么呢？當時的神情很有些玄妙啊?！?/br>
    當時剎那間就感覺鐘揮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鐘揮一笑，說：“我只是忽然感覺，在所有的茶里面，綠茶是最妖異的一種?！?/br>
    “??？為什么呢？”

    “你有沒有想過，葉片離開枝頭，就失去了生命，可是其它的白茶紅茶普洱茶，它們的形態都是表明已經是另一種東西，唯獨綠茶，在熱水中舒展開來，忽然間就好像復生了一樣，看不出是已經死亡的，就好像鮮活的木乃伊?！?/br>
    比起書頁里夾著的半透明干花，這碧綠的春茶更像是自己，作為一個雙面人行走世間，內心明明已經部分死亡，外表卻是完好的，儼然一個正常的生命。

    陸倩云噗嗤一笑：“聽起來有點恐怖，不過確實很有哲理，挺新穎的，好在你當時沒有說?！?/br>
    鐘揮笑了笑，這點交際原則自己還是懂得的，雖然這樣的觀點比較新奇，可以說是“哲學的思考”，挺深刻的，不過倘若在那種場合講出來，那就不是大家討論哲學小品，而是破壞氣氛，很不禮貌的。

    午飯之后，鐘揮回到辦公室，將茶葉又沖開最后一過，這是第三次的茶水，味道已經相當淡，與第一次的茶水不同，頭泡茶雖然也淡，但因為后續還有期待，便覺得那味道雖淡，卻并不枯燥，三泡的茶水則是力氣將近，讓人感到有些索然。

    喝過了茶，鐘揮沒有立刻去倒掉茶葉，而是將雙層水晶玻璃杯舉起來，細細地看著，茶葉仍然很綠，一些聚在一起成一個團，看上去仿佛叢生的植物，還有少量散貼杯壁，仿佛稀疏的灌木，鐘揮忽然間想到，范柳原由殘茶聯想到了馬來的叢林，假如自己是一個幽靈，游蕩在茶葉形成的森林之中，該是怎樣的一幅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