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約是世上最令人悲傷的揣著明白裝糊涂,連真糊涂和假糊涂也叫人分辨不清。
直到夏小蟬栽完桃樹,累得夠嗆,聽見人敲門,一打開門又看見昨晚來送餛飩的老伯,他才知道,為什么老裁縫能夠青春永駐。 他根本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一整天連黃泥地都不用下的一個。 夏小蟬累極了,他草草洗了手把食盒放到涼榻上,然后把自己也放上去。正到日中,太陽光芒耀眼,他閉了眼,眼前便是一片紅的,竟然就此昏昏沉沉??墒嵌亲舆€是餓的,人便不愿就此睡去,這才沒好氣地爬起來叫人去。 “前輩!師父!吃飯啦!” 宮城子打著哈欠出了房門,舒展了一下筋骨,似乎聞到好味道,搓著手就要過來,卻被夏小蟬打了手,小徒弟義正言辭道:“師父該先洗漱,再吃飯?!?/br> 不知道那老裁縫又從哪里冒出來,神出鬼沒的,也不曾聽見他腳步,在那兒洋洋得意起來,伸手就要捻菜吃,口中附和:“聽見沒,洗漱去!” 可惜沒能得逞,菜沒入口,夏小蟬直接把盒子抱走了,徒留他自己干巴巴抿了抿嘴巴,有些掉面子。 “前輩也去!” 宮城子抱著臂看笑話:“噯,原來連你也要???” 夏小蟬臉色冷冷的,回頭看他:“師父?!?/br> 難得宮城子也被他這小徒弟看得不自在起來,真是孩子大了,到底不一樣了,能干些,也愛干凈,同時像極了半個老子,反而管教起他這個師父來,真不知道迷糊的時候是不是裝的。 兩個大頑童在廊上爭先往水房走,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似乎還沒從昨天那泥巴仗里醒過神來,就聽宮城子還給他嘀咕,說就是他叫他這小徒弟干活干累著了,他現在人都不對了,好兇。老裁縫嘴上何曾饒過人,只說是他自己老沒臉皮,早起吃飯不洗臉,還要怨人家!宮城子罵他不要臉,明明他自己也是! 這臉也不知道怎么洗的,足足用了兩刻鐘,回來時,兩個人衣袖濕了一半。夏小蟬看愣了,真不知道該說什么,總之坐下開飯了。 吃了飯,老裁縫才有功夫端詳起這一院子桃花,果然種得極佳,倒比他自己種得有規矩,涼榻邊兒也有一株,果然頗添些風情。清風徐來作美,襲了幾瓣花落在他身上,老裁縫愈發滿意,贊道:“宮小子,你這徒弟倒比你實用些,我看往后你也不必來了,就把你這徒弟留下給我就成了?!?/br> 宮城子白他一眼:“做你的春秋大夢,要徒弟,自己收去,搶我的做什么?!?/br> “噯,你舍不得也行啊,那反正你們山莊現在也閑來無事,不如叫小蟬隔三差五來我這兒住著,我保管你們報劍將來誰有個三病五災的,我都能盡力?!?/br> 宮城子聽了發笑,臥在榻上,并不把他的話當真:“果然我這徒弟能有那么值的?我看就聽你放屁吧?!?/br> 老裁縫果然不言語,玩笑罷了,開了就得了,不過他確實喜歡夏小蟬,也不知道什么緣故,忽然想到昨夜的故事,便問他:“誒,小蟬,我昨晚恍惚聽見,你同劍宗也有些什么關系?” “啊,???”夏小蟬聽了連連擺手,解釋道,“可真稱不上什么關系,就是過往跟師父一道遇見過外出游歷的大宗主,大宗主人好,所以給過我一瓶藥,別的可沒什么交情,倒是師父面子大,替我求了一把劍來……” “哦?藥?”老裁縫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宮城子,“劍?” 宮城子因記著他昨晚說小蟬傳不了報心劍訣的事兒,今天打定主意要趣他一趣,現在有了這個機會,臉上立刻有幾分吊兒郎當的得意,又故意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說風涼話,真是越活越回去。 “唉,我也不知怎么的,我這徒弟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的,可偏偏受那些什么百年劍宗啊千年菩薩的看重,想來,可能也是他們看走眼了吧?” 這味兒沖的,就是夏小蟬都能聽出是反話。夏小蟬捂著嘴怕自己笑出聲兒,小鹿眼亮晶晶地看向老裁縫,老裁縫便也看向他,唇邊有絲無可奈何,想來他也懶得跟師父計較。 “我不過三個字,你就這么些屁話來回我,吃飽撐的?!?/br> “噯,我就是撐的,”宮城子愈發得意,煞有其事沖夏小蟬囑咐,“小蟬啊,為師一向教導你,做人要謙虛,不要老是給人臉色瞧,空口白牙就造人家,那可都是不體面的人干的事兒,知道嗎?” “誒呀,師父!” 他們老人家神仙斗法,干嘛牽扯上他這個小孩子!宮城子聽他這么一叫喚,總算不說話了,心滿意足閉了眼, 躺在榻上假寐起來。 老裁縫適才回頭,繼續問:“小蟬,那劍宗的給了你什么藥,什么劍?” “藥……”夏小蟬在身上摸了一陣,總算摸著,掏出那個小瓷瓶遞給老裁縫,不好意思道,“老前輩愛惜后輩,說有緣,所以給的,好像能治風寒,我至今也沒用過,也不知道到底什么功效?!?/br> “哦?” 老裁縫合了扇子,若有所思接過瓶子,默默念了那瓶子上所題紫氣東來散五字,又倒出一丸來,只輕輕一嗅,就看他唇邊帶了了然之色。宮城子因沒聽見人說話,所以也悄悄撕開一條縫偷看他在干什么,見他這副神情,便又放心閉了眼——看來一定是好東西。 “小子,好好收著這玩意兒,這可不是什么尋常的傷寒藥,若依我猜的不錯……” 老裁縫故弄玄虛停住了話,遲遲不言語,直到那邊躺著的也等得不耐煩,催他快說,他才回他:“就知道你在偷聽,也不光明正大聽,裝什么鬼?!?/br> 夏小蟬早等不及,到底是什么藥,究竟能讓他這樣的人物也露出這副神情來?他只聽翠翠帶了一嘴,也知道是好東西,現在看來該是極好的東西了! 老裁縫見他一臉的求知心切,自然也不存心吊人家胃口,微微頓了頓,整理好了思緒,便說:“這瓶上所書乃紫氣東來散五字,其實江湖上多的是紫氣東來散,也確實大多是治傷寒,解輕毒的作用,老裁縫我雖然不比神農嘗百草,也算是活了這把年紀,聞一聞,大約也能知道是個什么東西?!?/br> 誰要聽他長篇大論,宮城子等得不耐,坐起來催他:“所以啊,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我那徒弟等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br> 老裁縫瞥他那老友一眼,淡淡道:“急什么,慢慢聽…你們小輩大約不知道,鶴鳴劍宗本是鶴鳴道觀,道家的人,樂善好施,又都通醫術,治病救人,不在話下。因后來他們的鑄劍名聲實在大,許多人又沒緣分得他們的藥,所以不曾有人知道他們的老本行是修道,更不曾知道,他們也是良醫輩出的名家。其中,最聞名的,便是他們這味紫氣東來散,論起來,江湖上那些紫氣東來散,不過是想仿他們家的,沒仿到位罷了?!?/br> “果然如此?”夏小蟬感慨道,“世上之事千千萬,不足皆為我所知曉,今天又漲了見識了!” 老裁縫莞爾一笑,又輕搖起扇子,娓娓續道:“江湖上常見的紫氣東來散,確實就那兩味功效,可這紫氣東來散,既然聞名,便定有過人之處,它最過人之處,是鶴鳴劍宗在其中加入了兩味極隱秘的密藥,不必問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這兩味密藥的緊要之處在于,可保垂死之人一息,而已去之人,迫他服下,亦能使他貌若新生,百余年,不改顏色?!?/br> 宮城子聽了狐疑:“有這么神的?連你也不知道的藥?” “這有什么的,就像你徒弟說的,這世上之事千千萬,我不知道,不也常見,再者……其實這藥并沒什么大作用,保人一息,不過是一味輔用,還須要一味正經的救人的藥材或者辦法,至于永葆故人之貌……” 夏小蟬看他微微一頓,再開口,唇邊有些諷刺的笑意,頌了兩句詞,字里行間難掩涼薄。 “莫莫休休,浮生參透罷了?!?/br> 閑風掃地,卷起滿地桃花,三個人各懷思慮,忽然都靜了。滿園的芳菲興頹,容顏不老又如何,不過是副空殼子,殼子空了便是空了,如買櫝還珠,最精魂的東西沒了,外頭的再漂亮,也沒什么意思。 宮城子哎呀一聲,長舒一口氣,又躺了回去,快哉道:“這樣看,倒顯得我臉皮厚了,后來我還替我這小徒弟去討了柄劍,原來人家先前給的東西就是了不得的玩意兒,我有眼無珠,沒認出來,這下好了,欠了人家大人情了!” 老裁縫緩了神色,趣道:“你以為人家都跟你似的,他們修道之人,講究緣分,既然給你,就是覺得有緣,你好好收著就是回報了…那劍叫個什么,帶來沒,給我也看看百年劍宗來的名劍?” “哪兒那么快,還沒鑄出來呢,下次下次,下次帶來你看……” 夏小蟬默默撫著那五個小字,似乎又有了新的領悟,保人一息,是病者的紫氣吉兆,而保故人容顏,想來是那活人的紫氣吉兆,有的時候,人可能就是什么都明白,卻還是希望留著那點念想罷了。這大約是世上最令人悲傷的揣著明白裝糊涂,連真糊涂和假糊涂也叫人分辨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