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招,式式勢如破竹,那劍,每每削鐵如泥,吹毛斷發。
待到師父同這老友能好好說上句話,他能好好吃上些東西,已經是掌燈時分。囷龍司好山水,躺在院中的涼榻上,便能瞧見漫天的繁星,星漢燦爛,若川流不息的江河湖海,有裊裊形狀,引人無限向往。 他們的晚飯是一人一碗餛飩,還是別人送來的。夏小蟬開門接過,見是一位鶴發老翁,只說是給神醫先生送來的,他面容懇切,言語尊重,將食盒交到夏小蟬手里,便鞠了一躬離去。夏小蟬也鞠一躬還禮,心中悄悄篤定了師父的話,或許那是真的,可是直覺也告訴他,就算問老裁縫,他也什么都不會承認的,他看起來……實在像個別扭的人。 夏小蟬叼著勺子偷偷打量著這個滿身謎團的大前輩,因為打泥巴仗,這位美男子與那位美男子都洗了澡換了衣服,那位是日日見他穿慣的白袍大袖,沒什么稀奇的,這位便換了個鮮鮮嫩嫩的淺粉色,這真是讓夏小蟬好奇起他的年紀來。 分明聽師父講的那些,他至少該是個跟師父一般年紀的,或者跟忠平伯大人或者瞿大人一般年紀?怎么現如今看來,倒比師父還要小些…… “看我做什么?” 老裁縫一語驚醒夢中人,夏小蟬被拆穿了,便有些不好意思,不過又耐不住好奇,不好意思地問:“前輩,我有幾個問題,不知道您是否方便……” “嗯——”老裁縫頗為賞識地看了他一眼,又意味深長地看宮城子一眼,道,“你這徒弟可比你有禮貌多了,真是孺子可教?!?/br> 宮城子懶懶臥在榻上看星星,手里剝著花生,都懶得貧他,只飲了口酒,沒理會。 老裁縫嘴角含著得意的笑,爽快答應了:“行吧,你問吧?!?/br> 夏小蟬得了應允,自然一百萬個高興,不自覺坐近了些。 “前輩,您既然是大夫,為何不曾叫什么醫仙醫圣,卻叫老裁縫呀?還有還有,恕晚輩冒昧,您長得可比師父年輕許多,可我聽師父的描述,您這樣的大前輩,該至少有不惑之年才是???” “嘿,你個小小蟲,”宮城子瞇著眼睛,假意批他,“師父我白養你這么大了,他哪有比我年輕那么多,明明看著差不多,小小年紀,眼神兒便壞了,依我看,劍宗那位是看走眼了,什么明察秋毫,不行不行?!?/br> 老裁縫哎呀了一聲,打開一把檀香木扇,煞有其事地看著夏小蟬,問道:“小蟬,你可聞見什么怪味兒???” 夏小蟬閉上了眼睛,四處嗅嗅,復而又睜了眼,如實道:“不曾呀?!?/br> 老裁縫以扇輕點一下他的鼻尖,檀香幽幽鉆入鼻腔,夏小蟬雙目一亮,愣了一下,就聽老裁縫笑道:“你再仔細聞聞,分明是好大的醋味兒啊?!?/br> “嘿!你這老妖精,你可別帶壞我徒弟,人家問你什么便答什么,這么多廢話,明年我不來了……” “哈哈哈,說你兩句還跟個姑娘似的臊了!” 老裁縫合了扇子,不再打趣宮城子,只看向夏小蟬,在他眼前晃了晃扇子,以示他回神。夏小蟬這才從那香氣中解放回來,打起精神。 “在聽在聽,晚輩在聽!” “嗯……”老裁縫點點頭,又打開了折扇,想到什么似的,嗤笑一聲才道,“這些事兒由我自己解釋,倒顯得怪矯情的,我小的時候,混江湖的都要起個名號兒,我就想,叫醫這醫那的,都太煩悶些,所以只叫自己裁縫,年紀大了,那大家便叫我老裁縫了,不過這年頭似乎也不大流行了,你們小孩兒知道的,大約是那些白眉大俠?獨孤求敗之類的?也是有年頭的人了?!?/br> “啊……”夏小蟬摸著下巴,若有所思道,“經前輩一說,似乎確實如此呢?!?/br> 宮城子冷笑一聲:“早說他是個老妖精,有人不信來著?!?/br> 夏小蟬不疑有他,更覺神奇:“如此看來,前輩真的是許長許長的大前輩了,卻不知道如何駐顏有術到如此境界???” “駐顏——”老裁縫聽見他說的,果然笑出聲兒來,“你這小孩兒,真不愧是宮家這小魔星帶出來的,都學了些什么詞兒呢?我是個大夫,自然有那些奇了怪了的本事,這是獨門絕學,非我門下子弟,不能知道,所以這把年紀了,還是這個模樣,想來我也已經不愛計算自己的年紀,大約……也有個百來歲?” 夏小蟬吃驚地捂了嘴,驚嘆卻還是從指縫里溜出來:“天吶,我這是知道了什么大秘密!” 宮城子閉著眼點了點頭,懶懶道:“嗯,可不是嗎,所以現在你得好好保守這個秘密了,不然小心被殺頭?!?/br> 老裁縫瞥他一眼,罵了句無聊。 唯有夏小蟬一雙眼睛睜得滾圓,眼中情感復雜,又是驚訝又是佩服,又是羨慕,忽而又想到師父白日里的話,不免好奇更甚,脫口便問:“那是否赤殷夫人也是如此的人???前輩與夫人是神仙眷侶?” “神仙眷——”老裁縫差點懷疑自己是耳朵不好,聽錯了,又想這小孩兒能知道什么,扭頭便質問起宮城子,“你到底跟你徒弟都怎么聊的?神仙眷什么?” 宮城子坐起來連連擺手,急著撇清關系,又看向夏小蟬:“你可別冤枉為師啊,為師何時跟你說過他倆是一對兒?” 夏小蟬懵懵地回道:“不是師父您說兩位前輩關系匪淺的嗎?” 宮城子還欲要辯解,張嘴說了個我字,無從下嘴,張嘴說了個你字,也是無從下嘴,于是放棄了,乖乖向老友賠禮道歉:“好吧好吧,是我說的,老裁縫前輩,您大人有大量,是晚輩對不起您,您就原諒了吧?!?/br> 老裁縫似乎是十分受用前輩二字了,輕搖木扇,心情大好,于是點了點夏小蟬的小腦袋,語氣輕快。 “行吧,今日老裁縫我心情好,姑且給你解釋解釋……阿殷呢,是我年輕時收的弟子,她也是個可憐的女娃娃,因那年時局不穩,四處匪盜猖獗,她家里遭了強盜,一家子全沒了,她母親為了藏她,自己作餌引開了盜匪,于是如此便只留了她一個,我在山中尋草藥時遇見的她,如果不是我,她差點就沒了性命?!?/br> 夏小蟬聽得緊張,急問:“為何???” 老裁縫復而娓娓,雙目仿若失神,不知看向哪里:“可憐孩子,她餓急了,就在山里吃那些野草,就要吃到一株罕見的毒草,正好被我看見,給叫住了,我問她,你怎么在吃這個,她告訴我緣故,又說她在山中已經徘徊了三日,是餓狠了,我驚訝她其實是個命硬的,又覺得偏偏為我所見她性命攸關之時,應該是與我有幾分因緣,所以收留了她幾日?!?/br> 難得宮城子也撐著頭聚精會神起來,問他后文,又說,這話連他也沒聽說過,夏小蟬更覺得自己有了十二萬分面子,這樣的大前輩給自己講江湖往事,一定要好好記住,回頭講給翠翠和牧齋去聽。 “我果然沒說過?”老裁縫微微蹙眉,思索了下,扁著嘴點了點頭,“想來是你與阿殷也熟,講這些怕落她的面子,我才沒同你說過,你可不許說出去啊?!?/br> “那我是自然,我又不嫌命長,赤殷若知道我拿著她的把柄,非追殺我到天涯海角,”宮城子想想都不寒而栗,想起來又關照徒弟一句,“你也記著,可別往外瞎說?!?/br> 夏小蟬乖乖點了點頭,心里盤算,他一定守口如瓶,只是除了對翠翠和牧齋。 老裁縫似乎是感慨萬分,搖了搖頭,嘆息道:“其實阿殷小時候也是個可愛的孩子,這些年大約是你們這些臭男人真的太煩,她脾氣越來越不好,我要不是她半個師父,她指不定待我如何?!?/br> “誒,別扯這些,后來呢?你不是不收徒弟?也沒聽說赤殷是你徒弟???” “她其實是我半個徒弟,當時我看她對識別草藥頗有些天分,所以便有意收她做徒弟,她也愿意,不過也沒行什么師徒之禮,后來這姑娘大了,也留不住,我這人大江南北跑遍了,便想休息,所以由她自己下山了,她的功夫也沒到家,所以只是半個師父,那時候我們本來住在玉溪峰上…… ” “玉溪峰?”宮城子真懷疑是不是自己知道的那個玉溪峰,不解道,“那上頭就一塊石頭樁子,怎么住人?” 老裁縫不悅地瞥了他一眼:“那不是還有個滴水洞嗎?!?/br> “你帶一個小姑娘住在山洞里?這事兒你都做得出來?你真不知道她為什么下山?嗚哇——”宮城子連連搖頭,簡直對他這老友的所為嘆為觀止,大徹大悟起來,“我算是知道赤殷為何是如今這般脾性了,這分明是過去過得太苦了,對人世間有了恨意?!?/br> 老裁縫被他說得竟然有兩分心虛起來,輕咳了兩聲,瞪了宮城子一眼,義正言辭道:“你少在這里妖言惑眾,我阿殷只對臭男人兇,你覺得她兇,說明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br> 宮城子哪里管他,扭頭叮囑起夏小蟬來:“看見沒有,小蟬,這就是不可習的,江湖中這些事兒,你要多分辨,有的好學,有的不好學,像你這位大前輩的所作所為,便是不可習的?!?/br> 夏小蟬點了點頭,卻又覺得哪里不對,小聲道:“可是師父,我這水平也沒人愿意拜我為師吧?!?/br> 宮城子聞言,在頭腦中過了過,欲言又止,點了點頭,又覺得哪里不對,唯老裁縫反應得快,諷得快:“噯,你徒弟說你后繼無人呢,你這報心劍訣得就此失傳了吧?真是可惜誒?” “你——”他伸出一指,又覺得懶得計較,于是灌了自己一大口酒,叫道,“報劍弟子夏小蟬!” 夏小蟬跪得筆直,兩手并攏,高聲應答:“是!” “你!明天就開始練報心劍訣第二章!” 夏小蟬雙目晶亮,一瞬來的光彩,開心得連頭發絲兒也立起來:“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你要給我好好練,爭取明年這個時候,給我把整本劍譜給吃透了,要超過我,知道嗎!” “???” 老裁縫嘴角抿著笑,先替夏小蟬喊了冤:“你一個做家長的有那些報復,干嘛強加給孩子,差不多得了啊,我又沒真笑你什么,反正你就算真叫他學透了報心劍訣,掙得錢還不是沒有阿殷一個零頭多,爭那閑氣做什么?!?/br> “你給我閉嘴!”宮城子白他一眼,很不耐煩地回他,“我告訴你,小蟬是天資卓越的,你們都看不出來,我是他師父,我看得出來,他只要勤于練習,實戰多些,進步那是神速的,我告訴你,下回來你這兒,你就能聽見我徒兒已經取代我成為天下最快的劍?!?/br> 宮城子這一連串夸得眼睛也不眨一下,夏小蟬聽了,不好意思之余,又很感動。 “哎呀,師父,您這樣說,我都不知道今夕何夕了……” 宮城子對他微微一笑,捏了捏他糯米團子似的臉頰,肯定道:“我們小蟲一定能行?!?/br> 老裁縫輕輕搖動著他的檀木扇子,也頗為賞識地點了點頭:“我看你這小娃娃投緣,將來想必不是英才也不能是個凡人,老裁縫我也很期待明年你是否能躍居你師父,成為天下第一劍?!?/br> 再謙虛也不如一句承諾來得頂事兒了,夏小蟬信心滿滿說了句他一定努力,于是再無下文。沒了話茬兒,老裁縫終于打起哈欠,天色如墨,良夜如流,已是到了下半夜了,今夜的談笑風生也該到了頭,于是三人各自散去,一夜好眠。 那晚,夏小蟬的夢中,果然夢見自己御風而行,手中的劍同那日師父在營中耍得一樣快,那招,式式勢如破竹,那劍,每每削鐵如泥,吹毛斷發,忽而銀光閃過,他雙目灼灼,恍惚間看見,那劍柄分明刻著兩個字——蟬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