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游戲玩了千百年,沒人疲倦過。他也不曾疲倦。真正疲倦的人,不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那個人一直沒捉到,逃到現在。 人作的惡多了,死前容易感到冷,這個事情沒道理??墒撬午_實覺得周身發寒。他的時間不多了。 今天御醫來了三次,請脈,看眼,手搭在他的皮膚上,他沒有知覺。女兒來看了他兩次,一直哭,她已經嫁人很久了,長得越來越像她母親,甚至老過她母親離世時候的模樣。如果她母親還活著,大概跟她現在差不了幾分。 奇怪,他閉上眼,似乎就能看見她的臉。 這一輩子愛過的人,只有她一個。成親那天,他希望死前可以說一句,這輩子對得起的也就她一個,可惜食言。剩下的大約要到地下去還。 “陛下?陛下?” 他遲緩地睜開眼,耷攏的眼皮撕開一條縫隙,渾濁的眼珠,瞥向身邊站著的內侍官,對方不自覺后退了一些,吞咽口水的動作明顯,他忽然有一絲得意??蓢@,他快死了,眼神還能嚇人。他想起父親在位時那個縱橫捭闔,弄政于股掌之間的老臣,每次他出現,看他的眼睛,都那么像一只虎視眈眈的老獸。他曾被那雙眼睛盯過許多年,如今想來,該感謝他。 沒他盯他,坐不上這位子。 陛下二字,他聽了大半輩子,已經像他的名字一般,在他的后半生里,幾乎沒有人再叫過他真正的名字。那些跪拜在名堂上的臣工,還有俯首無資格直面君顏的百姓,大部分時候,他只見過這些人的后頸——那塊地方大多不白凈。 發令的人,不必低頭,做事的人,才要低頭。所以貪官的頸子,都白凈些。這跟人作惡多了,死前容易感到冷一樣,都是沒有道理的事情。但有十分之一的準確。 內侍官不知道這個瀕死的老皇帝在想些什么,他是新頂補上的,他的前面一任,前不久死了,說是老死的。他害怕,他不信那個人是老死的。 “陛,陛下……臣工們正在殿外候著,您看……” “嘖——” “陛下,小人該死!小人,小人這就這就——” “怕什么……” 他瞥了一眼那內侍官,隨后合上了眼,不過是早上喝的藥里有一片藥渣,卡著了。這樣的膽色,不知道怎么叫他來補御前的缺,下一個皇帝難道又會比他好相與到哪里去。 這個位子,可是殺出來的。為了坐上它,殺。為了坐穩它,殺。為了坐死它,還是要殺。他殺了一輩子,現在輪到自己了。 而外頭的人,正等著他,說出一個名字,好決定下一個坐上來殺人的人。這游戲玩了千百年,沒人疲倦過。他也不曾疲倦。真正疲倦的人,不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他腦中沒來由閃過那個人的臉。 怪了,人活到他這個歲數,沒找到的人多半都死了,可他偏偏覺得那個人還活著。他派出去的人,絕對忠誠,不會說謊話,沒人會用家里人的性命做代價說謊,可就是找不到。莫非他真的死了。 他干癟灰黃的臉頰突然抽動了一下,露出詭異的笑,內侍官將頭埋得更低,雙肩顫動。 “不……他不會死……” “陛,陛下?” “叫聽雪閣的……進?!?/br> 內侍官接了旨意,豆大的汗順著眼中落下去,膩進眼里,不敢擦,怕耽擱時辰。 殿中又空了,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的眼光很混,看不清東西,但是能看見風的形狀,風將幃幔吹得像舞妓靈動的袖子,便有了形狀。真怕這一輩子都是假的。又想這一輩子都是假的。 再來一遍,再來一遍。 不要逃,再跟他來一遍,他還沒有贏。 再來一遍,再來一遍,我就能贏。 “大人,這邊……陛下!太醫!太醫!快!快!” “父親!” “陛下?!” 嘖—— 太吵了,他還沒贏。 再來一遍。 他周身發寒,身上飄著冷雨,不知道是誰開的窗戶,真不會辦事,該一劍殺了,果然有人一劍殺了?誰?下一個坐上來殺人的人?人作的惡多了,死前容易感到冷,這個事情真沒道理。人要死,本來就要冷。 他的耳朵漸漸聽不見,尖叫和哭聲都弱下去,幾乎完全聽不見,太冷了。他在下墜,墜到一片黑色的海。 “宋瑛?!?/br> 誰?誰在叫他? 宋瑛。 這聲音到底是地府來的,還是耳邊。 “你輸了,宋瑛?!?/br> 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