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嫧善(四十章)回家(內附超長甜甜番外)

    嫧善(四十章)

    無塵問:“你想聽什么?”

    嫧善:“那你便講講我這名字的來歷與那小狐貍如何被罰下離恨天的吧?!?/br>
    這一語將無塵打入迷茫陷阱。

    他愣怔著,不復往日的沉穩,幾次張口,又幾番合上,全是不知所措的模樣。

    水牢中一片黑暗,嫧善看不見無塵的表情,此間的靜默被她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往事久遠需得回憶一番才好講。

    但沉默過久,嫧善有些不適應,伸一片嫩葉碰了碰無塵臉側以示提醒——

    無塵終于回過神來,斟酌著開口:“我……我有些記不清楚?!?/br>
    嫧善全不在意:“那就揀著你記得的說一說?!?/br>
    沉默似乎成為水牢中最后的聲音。

    這樣的寂靜下,耳中唯剩時間流逝的聲音,大若擂鼓。

    無塵卻仿似回到了數百年前,通靈殿熙攘熱鬧,他在人群看著老君走遠,嫧善與他遙遙而望,她發頂仙髻高懸,腮如香桃,他卻冷汗遍身,被人群帶著不知要走往何處。

    “你在予垣宮修化人形后,我當時自詡高才,想著就算你被發現了,以我當時的仙力,也盡可以保你我全身而退。于是便膽大地教你了些法術,你最喜凌空而飛,不過月余便將此法爛熟于心?!?/br>
    他匿于無邊黑暗之中,倚靠著一株羸弱蘭花,將從前為她的膽顫與心驚悉數講與她聽。

    “不久之后,天帝在通靈殿大宴眾仙,千年不遇,九重天上眾仙、眾使皆前往參拜。你在離恨天幾年,從未出過予垣宮,宮中仙使要出門,也將你帶了去,不想,宴飲散后,我見老君在前行走,瞧了你好幾次,便知不妙?!?/br>
    那日宴中,其實也并不只有一眾仙家,甚有幾位下界未能得道但頗有法術與門道者,此時九重天主喜,對他們也寬容,故而嫧善混跡其間,其實也算不得突?!斎沾┲柙珜m中仙使的服飾,老君慧覺,便發現了異樣。

    嫧善聽到此處,不由得氣息凝滯,唯剩的幾片葉子戰栗不歇。

    無塵停住兩息,又說:“那日宴飲之后,我忽接重任,往蓬萊去了月余,待我回來之后,你已不在離恨天,被老君送去了龍虎山。三年之后,我在翠微山尋到你,為你取名嫧善,取其光明美好之意?!?/br>
    他如此輕描淡寫講來,與嫧善的設想不同——她原本以為這應是像說書先生的話本中一樣跌宕起伏、引人落淚的故事,不曾想被無塵講出來,全無一點性味。

    但無塵今日似乎興致不高,嫧善便問了一個自以為孩子氣的問題:“你可知老君為何要將那只狐貍趕走?”

    無塵低頭反問:“你怎知是被趕走的?”

    嫧善輕搖葉片,“以我夢中所見,那小狐貍愛你愛得很,若非受人脅迫,輕易是不會走的,如何不是被人趕走?”

    無塵聽她語句中一口一個“她”,便失笑道:“你不覺得夢中的小狐貍便是你嗎?”

    嫧善斬釘截鐵答:“我從來覺得她是我的情敵?!?/br>
    無塵無奈何:“她便是你,你便是她,你與她是一樣的,不是情敵?!?/br>
    嫧善更氣鼓鼓:“可我才不會為了吸引你的注意,故意將玩具藏起來呢?!?/br>
    無塵這才知曉原來桌案后的小老鼠是被她故意藏起來的。

    竟是為了吸引自己的注意。

    胸中的悶氣被她打岔消掉,無塵此時渾身松泛,斜斜倚在高臺邊,手中把玩著蘭花骨朵,嘴角含笑,輕斥她:“淘氣小鬼?!?/br>
    若是往常,嫧善聽他如此說,必定恃寵而驕,趁機撒嬌耍賴,但今日她卻一骨碌從無塵懷中溜走,留下一句:“我才不是那只蠢狐貍!”

    留下無塵摸不著頭腦。

    這要如何哄?

    她自吃自醋。

    /

    今日的雷刑來得早。

    閃電劈長空,雷鳴驚九重——無塵迎閃電而上,如刀、如斧卻無形的雷電凌空而下,卻也不過叫他面色微變而已,一瞬之后,又復為如常。

    雷電繼往不斷,高臺端坐之人面色再無變化,合眼靜坐,如神如佛。

    高臺遠處,一株蘭花被一件白衣籠著,在震天的雷鳴聲中酣然甜睡。

    ……

    那是一座高不見頂的殿宇,廊檐雕琢,斗拱翻翹,長橋臥波,盤盤囷囷,匾額入云,上書“通靈殿”。

    而居其間者,眾仙云云,閑適無爭,各擒杯盞,和樂無窮。

    仙使裝扮的小狐貍混跡其間,也爭得一杯仙酒、一碟仙果。與她同行的幾位仙使很面熟,細看之下,原是予垣宮常伴小狐貍左右的那幾位。

    須臾之間,眾仙即散。

    有人拉著小狐貍在道旁垂首而立,道中眾仙如云流走。

    嫧善依舊俯視此間。

    她早早看到老君領著無塵與人談笑風生,眾仙散去之后,老君亦隨人往外走,顧盼之間,往小狐貍那邊多看了幾眼,神色微變。

    夢中之事,便如同人間話本中所寫的一般,只將故事緩緩展開,余的一概不論。

    幾日之后,老君忽親訪予垣宮。

    升卿道仙不在,予垣宮上下一片慌亂。

    最先反應過來的一位仙使慌忙跑去萃音殿后,將在溫石板上打盹兒的人叫醒,細細地囑托:“姑娘先躲在殿內不要出聲,老君今日來得異常,只怕并非好事?!?/br>
    “不過姑娘也不必擔憂,萬事還有道仙在,若不然,還有我們這些人,姑娘只管在殿內歇息,老君走后……”

    話尤未完,仙使便覺得身后有人踏步而來。

    “原是只狐貍?!?/br>
    是老君。

    轉瞬之間老君已站在仙使與狐貍中間將二人隔開,他眼梢微抬又落下,將這只不速之狐上下打量一番,對上那一雙仿似萬事不知的眼睛,伸手遮住。

    嫧善這才想起來在翠微山無塵與她告別時,她恍惚之間的錯覺是哪里來的了——便是在此時。

    那是一雙褶皺卻光滑的、柔軟卻有力的、冰涼的、清苦的,難以掙脫的一雙手。[1]

    尚在朦朧之中的小狐貍還未反應過來,便已然衣衫落地,變成了一只只會嚶嚶亂叫、不知此時何時、此地何地的,最普通的一只狐貍。

    老君彎腰將地上的狐貍撿起,轉身便消失了。

    故事至此戛然而止,夢卻不曾停止。

    嫧善被困在突如其來又無休無止的傷思中。

    她分明不以為那只蠢狐貍是她自己來著。

    ……

    再醒來時,她已在無塵懷中了。

    深思還未從夢中出來,嫧善一頭扎進無塵懷中,啜泣不斷。

    倒將無塵嚇了一跳。

    “這是怎么了?”

    嫧善話中滿是哭腔:“我夢到,被人帶走了?!?/br>
    無塵摸摸她頂上顫微微的嫩葉,將一整株花攏進懷里。

    嫧善不滿:“你怎么不哄我?”

    她本是借機發作,想要撒嬌而已。

    無塵卻罕見的正經:“因為你曾經被人帶走過?!?/br>
    因為你從前被人帶走過,我無法安慰你不要怕。

    因為你從前被人帶走過,我無法欺騙你日后定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水牢黢暗,夢中被一只陌生的手掩住雙目的恐懼卷土而來,在沉默中被無限放大。

    但這樣的話要如何與無塵說?

    他本已那樣愧疚了。

    于是嫧善也只是在黑暗中閉上雙眼,埋頭在無塵懷中——如今他身上總有一點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從前馥郁的寒蘭味,如今只是絲絲縷縷,難以捉摸。

    小狐貍的去留來由她皆已清楚,此時也由不得嫧善說她與小狐貍毫無緣分。

    另有嫧善這一名字的來歷,她已不愿知曉,怕又是無塵的一樁傷心事。

    /

    嫧善是慣于生活在明媚山林中的狐貍。

    雖則狐貍一族晝伏夜出,但嫧善不困生計已有幾百年,她早已習慣于和無塵生活在明媚的山林中。

    故而她本以為她與無塵二人在這空無一物的水牢中,怕是要度日如年。

    但日子一日一日過去,他們閑時聊天,累時淺眠,痛時相偎,偶也拌嘴生氣,或是別扭爭吵,但最后不過相視一笑,結局于柔軟的相擁。

    最后都是沉醉的、歡快的、閑適的、美好的日子……

    原本作懲罰用的水牢,讓他們在黑暗中相愛,于無聲處生情。

    觸摸、相擁、貼面,是他們最緊密的結合。

    石島中央的高臺,是他們最遠的離別。

    嫧善見得最多的,是最后一聲悶雷與閃電襲來時無塵寬慰的笑,嘴角的鮮血是他身上最明艷的顏色——那是他自以為的,為從前小狐貍所受之苦的補償。

    但嫧善卻從未認為,從前的小狐貍覺得被人趕出予垣宮之后有在受苦。

    否則,三百年前在翠微山,予垣宮那位青衣道仙再度出現之時,小狐貍必定逃得無影無蹤。

    狐之一族,狡,而無情;擅獵,善嫉,長于藏匿。

    若有人意欲捕獲之,則絕非易事。

    猶記當時,她是自愿隨無塵走的。

    一個小小番外(一)

    升卿在被告知須得往蓬萊一趟時,已然覺得似有不妥。

    但老君神色堅鏗,加之燃燈亦隨往,更是不容他推脫。

    他甚至來不及回予垣宮囑托幾句,老君留下一句:“若無他事,便即刻啟程吧?!?/br>
    燃燈率先行禮:“是?!?/br>
    他只得將私事先放下,與燃燈同行蓬萊。

    蓬萊之務,其實不急,但他們二人此去兼帶著人事往來,行耘之間,也只是堪堪周顧。

    月余之后,二人疲乏而歸。

    先在五材宮見過老君,燃燈將蓬萊之行所見所聞事無巨細地匯報一番之后,老君意滿心足。

    二人打恭告退時,升卿卻被老君叫留。

    “你宮里有一只下界未得道的狐貍?”

    老君身居高位,從不屑與人虛與委蛇。

    升卿打起精神來,強裝鎮定:“是?!?/br>
    實在不知如何辯解之事,何如直接承認。

    老君面色無波,“一月前,我已將她送還下界。你在離恨天已有千年,此處的規矩雖說并非十全,但自有其道理,你身處其間,諸事利害要看清看遠,權衡之下,坦蕩而為?!?/br>
    升卿弓腰作揖:“求問老君,您將她送往何處了?”

    老君但默不語。

    升卿直直跪下,又問:“求問老君,她如今在何處?”

    老君甩袖而走,無塵獨在五材宮長跪不起。

    三年之間,九重天上人人皆知升卿道仙閉關不出,苦研道法,三年之后,大作即成,著,仙者閱之,無不敬服。[2]

    凌霄寶殿內,天帝嘉之不絕,又問起他來日如何。

    升卿道仙曰:“凡間有言,閱萬卷書,行萬里路,愿依此言?!?/br>
    天帝笑而答曰:“允之?!?/br>
    幾日后,升卿與燃燈在迎仙門別過,獨往凡間而去。

    臨走,老君托燃燈告知他一言:“所尋即其來處?!?/br>
    可升卿并不知那小狐貍的來處。

    凡間茫茫,人潮濟濟。

    升卿去無可去,來亦無處。

    凡間神游幾日之后,升卿忽想起千年前的龍虎山。

    但千年已過,世人不知龍虎山,只說青云廟與翠微山。

    青云廟尚在,與前無異,只是廟前多一尊塑像——是一只神色嚴整的狐貍。

    升卿問路人此狐來歷,路人告曰:“其實此樽像塑起來也不過兩三年。青云廟這一處,歷來最得小孩喜愛,只因幾百年來此廟中有一只狐大仙,是最愛與小孩玩鬧的,但幾年前,那狐仙不知為何突然不見了蹤影,此地鄉紳為紀念它,特在此地立一尊像,也是怕那位狐仙尋不見來青云廟的路?!?/br>
    升卿將這塑像細細端詳一番,眼中不覺帶了笑意,伸手在這狐仙的鼻尖處蹭了蹭,轉身上了翠微山。

    他是在翠微山的一處山坳內看到那只小狐貍的。

    此時已近傍晚,太陽如火盤懸在西山,山林隨之染上暖色,但林間濕冷,堪比冬日。

    林木葳蕤之處,小狐貍抱尾而棲,呼吸之間可見肋骨根根,腐葉內滲著血跡斑斑,一只山鳥撲棱棱飛來,俯沖而下,原本沉睡的小狐貍聞聲而起,絨尾堅豎,目露兇光,擺出應敵之姿來。

    在予垣宮,她若是睡覺,便是有人震鼓,也未必能將她叫起。

    如今,不過弱鳥振翅而已……

    升卿“叱”一聲將俯沖而來的飛鳥趕走,低頭時,與坳處那只狐貍四目相對。

    小狐貍仍舊戒備之態,目露兇光,與予垣宮內和他嚶嚶撒嬌的小狐貍毫不相同。

    升卿便俯身蹲下,自懷中取來他買來的糕點。

    小狐貍不理會,只是盯著他。

    太陽落下一大截,只在群山之間露出一點橙光。

    天色暗下來,蚊蟲應天色而來,在密不透風的山林中嗡嗡作響。

    不多時,升卿帶來的糕點被蟲蟻蚊蠅蠶食殆盡。

    小狐貍耐心耗盡,轉身要走。

    升卿張口欲叫住她,卻不知要說什么——他驚覺自己與她共枕多時,竟未知她的名姓。

    連日的殫精竭慮混著此刻無以言表的心痛,叫他有些難以吃消。

    可那狐貍走出幾步,又轉身看過來。

    升卿強作精神,扯唇笑了笑,想起他第一次在離恨天見她時說的話:“你在此處做什么?”

    小狐貍不知有否聽懂,但幾息之后,她邁著猶疑的步伐慢慢走向升卿,仰頭看著,雙目晶瑩,如浸水寶石。

    升卿這才看到她頸間亦有一處血跡,皮毛凝結,很不好的樣子。

    他幾乎忍不住,克制著,小心翼翼地,向小狐貍伸出手,“和我回家嗎?”

    小狐貍鼻尖輕嗅著,竟上前蹭了蹭那只伸來的手。

    升卿忍著胸中洶涌,任由著她。

    小狐貍似乎見他毫無惡意,便大著膽子又蹭一下。

    直至,她盯著升卿面色,將頭完全放在那只伸來的手中。

    許是升卿目中劇烈的神色嚇到了她,又或是別的什么原因,小狐貍喉中輕哼一聲,狀似哄慰。

    升卿緩緩張開另一只手,又問她:“要和我回家嗎?”

    小狐貍自然聽不懂,將一爪搭在他手心,又一聲“嚶”。

    太陽完全被黛山掩埋,天已半黑,升卿幾乎無法看清小狐貍的神色。

    他終于坐不住,待小狐貍又靠近他一點時,傾身將她抱進懷里,捋了捋她滯澀的皮毛。

    小狐貍很乖,竟也沒有掙扎。

    只是仰頭看了看他,埋頭在升卿身前蹭了蹭。

    升卿受寵若驚,將她全身摸了一遍,竟發現了不少傷處。

    新傷舊疤層層疊疊,布滿全身。

    往日溫熱滾圓的肚皮,如今皮毛凝結,全摸不到一點rou,看著身形與前時不差,卻也全是以濃厚的毛偽裝而成。

    升卿一手摸上去,只覺得她似乎只剩下一根硌人的脊骨。

    再往下看,又看到她四肢上有不少貼骨傷,新rou包著舊毛,傷口愈合得亂七八糟。

    升卿顧不得小狐貍的意愿,脫下貼身內袍裹著她,飛身下山。

    尋了一間尚可的客棧,要了些吃食與熱水,又囑咐了堂倌去藥鋪置辦藥材。

    小狐貍一路上尤其乖覺。

    升卿抱著她在塌邊落座,掀開內袍一看,她吐著一點粉色舌尖,睡得正香。

    雖是不忍,升卿也只得將她叫醒,握著她有些涼意的爪子與她打商量:“我帶你去洗澡,然后幫你愈傷好嗎?”

    小狐貍好夢被折,本目中帶兇,見是升卿,又慢慢斂去惡意,歪身倒在他懷里,又要繼續睡。

    升卿心中笑自己,她如今分明什么都不懂,也不知自己苦口婆心說與誰聽。

    最后也不管小狐貍愿不愿意,取了水盆來把狐貍浸濕。

    小狐貍又是撲騰又是亂叫,升卿猜,她怕是將她知道的臟話都說了個遍。

    洗一場澡,如打一場仗。

    升卿倉促之間找的客棧,房間不大,小狐貍這一通鬧下來,床榻、圓桌、紅磚地,處處都是水,連同升卿,也如落湯雞一般狼狽。

    但好歹將她毛發內藏納的積年灰塵洗了個七七八八。

    小狐貍似乎被嚇到了,躲在寬大的棉巾里,一邊發抖一邊看升卿,本就帶著魅色的雙眸,如今沾了水汽,更顯出十分的可憐勁兒來,眼底淺淺地積著一點水漬,欲哭不哭;粉舌稍耷,貝齒微露,連原本堅豎的雙耳,都松垮地低垂著。

    她就那么一眼又一眼地看過來,處處都是可憐。

    升卿哪里抵擋得???

    隔著厚厚布巾抱起她來,在她微濕的眼睫處吻了吻,溫聲安慰:“嚇到了可是?”

    小狐貍此時已然顯露出一些嫧善的恃寵而驕來。

    升卿那般問后,見懷中那一雙水眸愈發濕潤,梗著頭要將自己塞入升卿胳膊下藏起來。

    升卿只好抱著她慢慢將她毛發之間余水擦凈,摸一摸她耳后,又撫弄一番她頸間,或是順著那一條突兀的脊背輕拍她。

    待她稍好轉了些,便狠下心來,轉頭將一盆沉滿了泥沙枯葉的水倒掉,又盛了一盆。

    一人一狐在床榻邊,對著一盆清水無聲對抗。

    最后升卿強勢抱起方干的小狐貍,放入水盆中。

    小狐貍已然沒力氣再鬧騰,只剩下一點微弱的哼唧,權當抗議,偶爾洗到傷處,哽著嗓子,將頭埋進升卿懷里,喘著氣哼哼。

    升卿此時方有一點失而復得的實感。

    她伶仃體弱,此刻又盡在他懷,不由得叫他生出些惡劣的心思來——她若一直如此……

    腌臜念頭被尖利的叫聲打斷,升卿回過神來,卻并未發現小狐貍有什么不妥——總不是她身旁人神游,所以故做提醒?

    雖是臆想,升卿也不敢再有怠慢,細之又細地幫她洗凈全身,將結塊的毛理順,有些實在無法的,只好用剪刀一點點剪開。

    就這般直至深夜方歇。

    小狐貍鬧不動了,歪在升卿懷里,身上還半濕著,已經睡得冒鼻涕泡了。

    升卿依舊忙碌著——把房間大致收拾齊整,叫了堂倌來把水抬走,為小狐貍愈傷時,他竟又發現她身前的肋骨不知何時斷了一根。

    想是日久了,斷骨與皮rou互生粘連,摸上去便是胸腹之間斜亙著一根細骨,且那骨頭自根部歪折,將她細薄的肚皮頂出一個尖角。

    她從前在予垣宮,何時受過一絲傷痛?

    便是她打碎了瓶盞,升卿也生怕那碎瓷傷她分毫。

    宮里日日陪伴她的幾位仙使,更是連重話都不會與她說的。

    她分明不記得從前,也不會講話,可她身上每一處疤痂與傷痛,都是譴責他的罪證。

    嫧善如今能說話了,也記得從前了,身上依舊大大小小有不少傷疤,她也從未覺得這是無塵或者老君之錯。

    她從來都未覺得過,無塵于她是理所應當。

    她行走人間,也明白世人常說的,無常最是有常,不如意才是天意。

    只是天意為她送來了無塵。

    這算什么?

    她最不想的便是因果善報。

    無塵說千年前的龍虎山上,她曾如何如何供養過他云云。

    如今的嫧善雖不曾親歷無塵話中之事,想來千年前的那只狐貍,也不會覺得她那十多年值得如何歌功頌德。

    /

    第二日,升卿慣常早起,天方大亮。

    小狐貍窩在他臂彎,仍舊露著一點舌頭,呼吸均勻,睡得很香。

    升卿從她脖頸順手摸到胸腹,毛發終于是柔軟蓬松的,體熱也正常,前腹的肋骨昨夜接好,今日似乎也并無異常。

    太陽冉冉高升,從偏東的窗戶中擠了一縷光進來,順便送來了聲聲叫賣。

    升卿草草洗漱之后,便叫了堂倌去買一只雞,又要了幾樣糕點,錢袋子給得沉甸甸的,堂倌喜笑顏開,“您瞧好嘞!”

    升卿又囑咐一句:“雞要買生的,挑rou厚又嫩的,還得勞煩您幫我煮好了送上來,鹽要少些,不放也可,清清淡淡最好?!?/br>
    升卿進屋仍舊和小狐貍躺在一處,手不由得揣入小狐貍懷中,那一處溫暖又柔軟,小狐貍身曲著,正好將他一只手抱了滿懷。

    不一時,有人敲一下門,低聲道:“官人,您要的糕點小店給您送來了,就放在門口,請您自取?!?/br>
    說畢,腳步輕輕離開。

    升卿欲抽手去開門,卻不防擾醒了小狐貍。

    她眼眸還未睜,便覺得懷中有異物,抬掌便撓,被升卿眼疾手快攔下,廣袖一卷,把小狐貍整個抱在懷里。

    “不怕不怕,沒事?!?/br>
    小狐貍仍舊掙扎,且尖叫不已。

    似是一夜過去,她只將昨日當作好夢一場。

    升卿耐心哄著,抱她在身前好讓她看清自己。

    小狐貍終于漸漸安靜下來,但四肢仍舊僵硬,雙耳也不放松,爪子死死揪著升卿衣料,氣氛劍拔弩張。

    升卿抱著她取了糕點來,店家還貼心送了一壺茶,還有一碗似乎是用各類豆子蔬菜制成了濃湯。

    升卿只將一盒糕點打開,取一塊喂到小狐貍嘴邊。

    小狐貍輕輕嗅著,肚中極合時宜地“咕嚕?!表懫饋?,逗得升卿欲笑不得。

    終于嗅來嗅去,小狐貍張口咬了一點那片芙蓉糕,輕嘗幾口,便迫不及待地將升卿手中剩余的半片糕點囫圇吞進去。

    尾巴不自覺搖得極大,眼中亮晶晶的全是期待,四爪踩在升卿腿上,不老實地動來動去,口中不斷砸吧著回味。

    升卿不負狐望,又取來一塊梅花糕碾碎了喂她吃掉。

    趁著小狐貍吃糕的間隙,他嘗了嘗店家送來的那碗湯,許是他方才叮囑過煮雞時不要放鹽,這碗湯也淡而無味,豆子燉得爛爛的,也煮著些菜蔬,倒是小狐貍也可以吃。

    于是他取來一個茶盅,盛了一點放在糕點旁,小狐貍舔一口,尾巴松下來,默默將盅內吃凈,低頭半晌,又抬頭望向升卿,眼中殷殷期盼。

    升卿不自覺去吻了吻她的眼睛,“若是不喜歡,便不吃了,只挑你喜歡的吃就好?!?/br>
    她分明對那碗湯興趣不大,想是怕他再不與她吃糕點,只好也將那湯吃掉。

    升卿倒了半碗水放在一旁,取了三塊糕點放下,叫小狐貍自己吃。

    糕點吃完水喝凈,小狐貍轉頭從圓桌上輕巧跳下來,猶猶豫豫慢吞吞地踱到升卿腳邊——他正臨窗而立,不知在思索什么。

    小狐貍頗有些躊躇,腳步幾近無聲走向他,盯著他那一截褲管,不知要不要蹭上去。

    升卿先發現了她,笑著將她抱起,撓一撓她脖頸,順了順她后背,與她解釋:“余下的糕點午后再吃,我方才還托人買了嫩嫩的雞rou,叫他煮熟了你吃,若是此時糕點吃多,怕是待會吃不下去?!?/br>
    小狐貍不知是在應和還是聽懂了,頭耷在升卿肩上,甚是隨意慵懶地“嚶”了一聲。

    正此時,敲門聲響起,門外堂倌兒說:“官人,您要的東西給您備好了?!?/br>
    小狐貍乍聞人聲,嚇得渾身絨毛豎立,牙眥嘴裂,一副迎敵而上的姿態。

    升卿往門外應一聲,順著小狐貍后背,“你便放門口罷,若有余下的錢,盡數送你?!?/br>
    堂倌輕聲唱喏,腳步聲漸遠,小狐貍方才放松下來,冷不防被升卿托著下巴在額間吻了吻,又呆愣起來,被升卿抱著開門取了食盒進來,也還是呆呆的。

    升卿覺得她好笑,便又親了一下,捏了捏她前爪,放她在地上,去凈了手,打開了食盒。

    第一層是一盅清泠泠的湯,想是雞湯,并一小碟咸菜與辣醬。

    第二層是一只小小幼雞崽,旁邊附著一點白白的鹽巴。

    第三層是一只肥碩的烤雞,表皮被烤得金黃,中間一點雞皮裂開,可見其間豐沛rou汁。

    想是又嫩又rou厚的雞不好找,那堂倌又趕著時間,便買了兩只,一只嫩嫩的幼雞,一只是肥碩的rou雞。

    升卿各嘗了一口,皆不曾放鹽。

    小狐貍被香味從呆愣中叫醒,循著來源,一躍跳上圓桌,盯著小碗里升卿撕好的雞rou,不覺間口水滴了滿腳。

    升卿看見,笑個不住,推了推堆成小山的碗,示意小狐貍嘗一嘗,小狐貍滿嘴口水,“嚶嚶”不住,卻只是原地焦急地踱步,并不曾低頭吃一點。

    升卿只好捏了幾絲送到她嘴邊,被她一口吞掉,又眼巴巴來看他。

    最后升卿抱她在懷里,一口一口喂著她,不一時小碗內干干凈凈。升卿又叫她喝了點雞湯,直摸到她肚子有些圓方止。

    小狐貍吃飽就發暈,粘在升卿身上拱來拱去。

    不覺之間,日頭已高掛,街面上人來人往,車馬絡繹,叮當不絕。

    一仙一狐在山下客棧內住了不過兩三日,升卿便帶著小狐貍上了翠微山。

    選址、開拔、建屋、定居,翠微山一日比一日更像家,小狐貍漸漸長大,舊傷愈合,皮毛日漸滑潤,每日家在翠微山無法無天。

    瀏河日夜不停,翠微山斗轉星移。

    他們在竹屋三百年,看遍山間紅葉,河中群魚。

    水牢雖不如翠微山,但十年過去,嫧善抿出一點道理:于她而言,翠微山固然重要,但無塵于她才是必須的那一味。

    何處無塵在,何處即成家。

    十年過去,待嫧善再回來,翠微山如常,竹屋如舊。

    將她從竹屋送至水牢,又遵十年之約將她送回竹屋的白鶴童子隨她一同進來,凝望院中不染一塵,解釋道:“升卿說你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所以托我先來這里打掃了一遍?!?/br>
    其實升卿說的是:“她身弱又有傷,我怕她乍然回了翠微山無人照拂住不好,還要煩你先去翠微山打理一番?!?/br>
    白鶴童子聞言嗤之以鼻:她只是受傷,又不是癱瘓。

    但還是應下,來翠微山置辦了一堆貨物,又一番灑掃,才去水牢接了那位祖奶奶回來。

    如此,翠微山中半年內,又生人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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