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然陌生的語言從寬闊的洞廳那邊傳過來。

    把她從困境中解救出來的那位灰紫色皮膚的異族正在與他的同族交談。秦杏聽不出這其中包含的情緒，更談不上去猜測他們談話的內容了。

    秦杏百無聊賴地打量起這個他所謂的“西亞涅穹洞”，雖然他僅僅只告訴了她這地方的名字，她還是猜得出他們在此居住。而此時身處的這間洞廳，大概是“會客廳”。

    深藍色的墻壁刻畫著精致的浮雕，白色的塑像對稱地立在兩側，明亮的燈光自穹頂柔和地散落下來。然而老林的時間限制讓她很有些焦急不安，以至于她只是粗略地環視了這洞廳，就開始斟酌自己該如何請求離開。

    那位的同族在交談間頻頻向她投來視線，在又一次細致端詳過她后，這兩位走到了她面前，解救她的那位先開了口：

    “長眠者之女，我和我的同伴商議后，在此代表艾澤奧向您致以最誠摯的歡迎。當然，如果您同意艾澤奧與長眠者曾經的約定，那么這也可能是邀請?！?/br>
    “艾澤奧”這三個字剛從這位灰紫色皮膚的異族口中說出，那些不屬于她、屬于mama的記憶便飛速地急切地要涌上來。她硬生生把“回憶”壓制下去，而在她的記憶里，艾澤奧的信息則少得可憐，只是一個在銀河時代前期對人類施以援手的“高等智慧生物”罷了。

    他的那位同樣身為艾澤奧的同伴，擁有著一頭燦爛的金紅色的卷發，在他說完這番話后繼續道：

    “但是我們不能決定是否能踐行這個約定，這需要我們族內其他人的意見。畢竟，探索者和我們的合作可稱不上愉快?！?/br>
    “不要這樣說，長眠者給我們的訊息很明確，是我們自己當初做了不恰當的選擇，后果既然選擇了承擔，就不應該再多言?！?/br>
    那位有著月光一樣發色的艾澤奧立刻反駁他，語氣倒是并不強硬，他點點頭，又接著對秦杏道：

    “今天請在這里住下，我們給你準備房間，晚上我們會帶你去見族里的決策者?！?/br>
    秦杏幾乎是錯愕的，她完全不明白這兩位艾澤奧做出的安排，她勉強找到說話的機會：

    “不，我想要離開，我還有任務需要在日落前完成。這對我來說非常的重要！而且你們所說的什么約定，我也并不知情，我想你們是找錯了人?！?/br>
    “不會錯的，長眠者之女，我從你的氣息判斷出你繼承了長眠者的記憶。只要你去回想，你就會知道那約定是什么?！?/br>
    銀發的艾澤奧雖然說起中文非常笨拙，但語氣倒是堅定。

    “可知道又有什么意義呢？我現在……我完全不想知道?！?/br>
    秦杏苦笑著開口，她很懷疑這次是完成不了老林的任務了。聯想到他本來就對自己充滿偏見的態度，這次探索她不用猜也知道絕對會丟盔棄甲。

    “難道你不想成為真正的‘人’嗎？長眠者之女?！?/br>
    那金紅色頭發的艾澤奧語速放得很慢，將她面上的訝異盡收眼底。

    她枕著不知名的巨大花瓣，這大概是D－503小行星的特產，枕起來異常舒適，倒沒有濃烈的花香，聞起來更像是雨后的草地，味道淺淡卻很催眠。

    那些塵封的屬于mama的記憶伴著睡意一點點浮上來，她完全不愿意沉進去。自從繼承了mama的記憶后，她其實很少去瀏覽它們。那些記憶對她來說更像是深藏在箱底的珍寶，她只愿意偶爾去查看箱子的鎖有沒有掛好，而不是一件一件拿出來觸物傷情。

    更深層的原因則是，秦杏怕mama記憶里的那些細枝末節全部融進她自己，她便稱不上再是獨立的單純的“秦杏”本人。更畏懼那些曾令mama枯萎掉的痛苦也能趁機扼死她。

    但是比起痛苦，她更怕自己永遠也不能成為真正的“人”。

    秦杏閉上了雙眼，任由記憶把她拖進那未知之地。

    香檳杯撞在一處，發出“?！钡囊宦曃锁Q。

    舞廳里人聲鼎沸，依稀可辨的樂聲勉強從人群中鉆出來擠到耳畔。面前逆著光看不清容顏的男子微笑著俯下身子，用私語撣開那樂聲：

    “那條訊息，我已經發出去了?！?/br>
    她點了點頭，喝掉杯中一半的香檳，又把杯子塞進那男子的手中，搖頭示意自己不能再喝了。

    那男子把她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微微側過去，露出一張英氣逼人的臉。

    “探索者的宣傳很有用，絕大多數的平民都選擇把所有的積蓄上交給他們，準備‘逃離’地球了?！?/br>
    她環住他的腰，他立刻把手上的那杯香檳遞給另一邊的侍應生，兩人一起步入了舞池。

    “就算積蓄全部上交，不要說探索者是否有那么多的資金，地球也沒有那么多的資源能建造那么龐大的飛船?！?/br>
    她在他耳邊輕聲道，他笑著點頭又搖頭。

    “秦琴，你要明白，到這個時候了，人們需要的是希望。哪怕不可能再昭然若揭，都會有人愿意去試試?！?/br>
    “這太荒謬了！”

    “這不荒謬，我們在末日將至跳舞都合情合理。這又怎么會荒謬呢？真正的荒謬，應該是剛才發出的那條‘我們迫切希望加入你們，愿意為此付出一切’?！?/br>
    她垂下眼簾，不愿與他對視。

    “你也去了探索者那邊，是不是？因為我的計劃太沒有‘希望’？”

    他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加入‘長眠計劃’的人倒比預想中要多，你原以為來的會都是平民，最后來的卻是這么多‘精英人士’。探索者那邊說‘冷血人蝸居冷凍艙，熱血人征服太陽系’，這宣傳語簡直不能更糟糕，但效果卻很好?！?/br>
    她把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移開，轉身便要離開舞池，卻被他抓住手腕。他的目光灼灼，刺得她發痛。

    “秦琴，加入我們吧。你的才華不能留在這里被凍成冰塊，做地球的陪葬。就算艾澤奧前來幫助你們，解凍的你們這些藝術家，靠什么來生存？音樂，詩歌，畫像這些都是廢物！”

    她笑起來。

    “我原以為你懂的?！?/br>
    秦杏從那記憶中掙扎著拔出意識來。

    那些嘈雜的人聲在剎那間褪去，這房間一時間被襯得格外安靜。

    她的呼吸急促得像是經歷了一場夢魘，mama的情緒緊緊糾纏著她，仿佛這一切的親歷者不是秦琴，而是秦杏。

    秦杏抱住頭，蜷成一團，用連續不斷的低聲楠楠提醒自己：

    “我是秦杏，‘杏子’的‘杏’?！?/br>
    直到那濃烈的情感失去了它的顏色，變成了單調濃縮的名詞——憤怒，悲傷，憎惡。秦杏才覺得她只是她了，勉強直起身子來舒出一口長氣。

    這一次的體驗，讓她非常清楚之前自己的種種擔憂都是應該的。如果持續長時間地回顧mama的記憶，迷失自我，毫無疑問是必然的。

    她下意識地摩挲著那花瓣枕，思緒卻不在它的柔軟舒適上。

    那么所謂的“艾澤奧與長眠者的約定”，大概就是那個“我們迫切希望加入你們，愿意為此付出一切”了。但是她有什么能付出的呢？據秦杏所知，艾澤奧的科技甚至比人類要發達得多。更不要說艾澤奧與人類存在著生殖隔離，他們本身就是不那么看重繁衍的一個長壽種族，她完全不認為自己在艾澤奧面前能有什么價值。

    總不能說艾澤奧只是一個樂于助人的種族吧？這怎么樣想都充滿古怪。

    她的房門被禮貌地敲響。

    秦杏深呼吸幾次，起身下了床打開門，面前站著的正如她所想，是那位解救她的銀發艾澤奧。

    他月光色的長發此時梳成了蓬松的發髻，她從沒見過那樣的發型，他淺琥珀色的眼睛里滿是興奮，像是發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好事。

    “長眠者之女，決策者要我請你過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