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星已經連續下了好幾場雨了。

    往年這個時節里很少會有這樣異常的天氣狀況。天空烏壓壓地墜著厚重的云，將恒星散來的光芒遮蔽。

    賀卿壓低帽檐，沿著空曠又潮濕的街道向前行進。他盯著手腕上個蟲終端顯示出的紅點，深色的眉微微蹙著，漆黑的眼瞳里是藏不住的焦慮。

    R18提醒他：“賀卿閣下，再向前就要進入廢棄處理區了。沒有準入許可的話，您是不能進入里面的?！?/br>
    賀卿停了腳步，抬頭望向不遠處的提示屏，以及在屏幕光下泛著冰冷光澤的高大圍墻。

    他已經來到了撒亞區的北部邊際了。

    而前方被圍墻所隔絕的區域，是整個母星里最為偏僻與臟亂的、幾乎沒有哪一個高等蟲族愿意踏足的地方。在那里矗立著成百上千的機器，日夜不休地接收并處理著來自母星其他區域的廢棄物。負責cao作和維護機器的大都是中等和低等蟲族，他們的住處在處理廠的外圍，平日里管控嚴格，出入都需要許可。

    換作以前，賀卿是從來沒有來過這里的，也沒有想過要特意來到這兒。但是，現在的他，卻有必須要進入這片區域的理由。

    “……能偽造一份準入許可嗎？”賀卿轉進巷角，低聲詢問R18，“還有……能查詢到相關工作蟲員的名單嗎？”

    R18很快給了答復：“查詢的權限是有的，只是目前的在職蟲員里沒有適合讓您用的。不過，近期管理中心通過了一批其他星球上的蟲族的工作申請，這些蟲族還沒到達母星。在這批新工作者的列表里，有一位年輕的中等蟲族——他是唯一一位雄蟲，您可以暫時借用他的身份進入廢棄處理區?！?/br>
    這樣的方式是不易引起注意的。賀卿點點頭，讓R18拷貝了那位年輕蟲族的相關數據，旋即調整身上攜帶的變換器，盡量地讓自己被變換器遮擋后的這張臉看上去與那位蟲族相差不大。

    “他的相關工作證明，我已經稍作修正并存入您的終端里面了，您只需要對接端口就可以了?！?/br>
    賀卿低頭查看了一遍文檔，記下最重要的情報，松了口氣：“謝謝你，R18。你幫了我一個大忙?！?/br>
    “您太客氣了?！盧18停頓了幾秒，又道，“雖然我并不希望您這么冒險，但既然這是您的意愿，我還是會支持您的選擇。更何況，這里是母星，我認為，我也有足夠的應對能力來幫助您達成目的?！?/br>
    “說得不錯，R18?！?/br>
    賀卿輕輕碰了一下個蟲終端的邊緣。為著對方如此妥帖的話語，他多日來的緊張終于得到了些許的緩解，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來。

    他抬起眼，遠遠望向那未知的區域，輕聲說：“咱們出發吧?！?/br>
    賀卿會來到母星如此偏遠的區域，當然是為了尋找阿冉。

    昨日傍晚他離開星船，留在了母星，隨后便出發去往自己的母校，實地調查法錫的相關線索。當然，為了遮掩身份，他在那時就佩戴了變換器。

    在機緣巧合之下，他得知了一個非常不合理的信息。法錫的同學從未見過撫養法錫的那位蟲族，也沒見過法錫對誰稱呼過“雌父”，但法錫時常會與一個被他稱作“老師”的年長蟲族聯絡，態度親昵、尊敬，但法錫在軍校里時常獨來獨往，并沒有與哪位教師有親密的關系。此外，法錫也從沒有回過他名義上的故鄉，即他養父的居住地——一顆離母星并不算遠的旅游星球。軍校放假時，他似乎仍然留在母星，但他的同學也不清楚他在哪里，又做了些什么。

    這引起了賀卿的注意。一個被法錫如此尊敬的陌生蟲族，還被他尊稱為“老師”……賀卿下意識地想，法錫對阿冉所做的這一切不尋常的行為背后的動機，恐怕源頭就是在這位“老師”的身上。

    不過，對方究竟是真正具有教師身份的蟲族，還是說這只是他們之間約定的一個稱謂，賀卿無法確定。

    就在賀卿坐在校內一角，思考著接下來該怎么辦的時候，他的雌父莫止卻突然聯系了他。賀卿半是驚訝半是忐忑地點開通訊，就見到莫止正坐在辦公桌前，與他相對。

    賀卿有點心虛地喊了一聲雌父。

    莫止先是看著他，忍不住嘆了一聲，隨后才開口道：“放心吧，你雄父還不知道這件事。亞爾只告訴了我?！?/br>
    說著，他還是嚴肅了神色，接著道，“崽崽，你這次這么做，的確還是有點太亂來了。也就是亞爾遷就你，但凡換成安德他們之中的任意一個，你現在哪可能還留在母星。下次別再這樣了，如果臨時換了決定，至少該跟我們說一聲?！?/br>
    “抱歉，雌父?！辟R卿心情復雜，充滿歉意地回答，“我只是不想讓你們太擔心……我知道了?！?/br>
    莫止到底還是心疼他，見賀卿如此，語氣還是不自覺地放緩了一些：“我并不是要責怪你，崽崽?，F在既然已經這樣了，再讓你立即乘船離開也不現實。那么，就依照你的意愿，優先是找到阿冉?！?/br>
    聽到這兒，賀卿像是意識到了什么，眼睛亮了起來：“您的意思……難道說，您知道什么嗎？”

    “我并不清楚他現在所在的具體地點。但是，我有辦法，讓你可以找到他?！蹦雇ｎD了一下，才低聲告訴他，“關于這件事，我應該先跟你道個歉。因為是我擅自決定的，并且一直向你和阿冉隱瞞?！?/br>
    賀卿詫異地看著他：“什么？”

    “去年，在搜救隊將阿冉帶回母星之后，我讓醫師在他身體里植入了帶有定位功能的微型芯片。接收信號的終端就放在我的辦公室里，你現在拿著我的通入許可去第二軍團的駐地，打開桌邊的第三個抽屜，把終端與你的個蟲終端進行連接，就能在個蟲終端上顯示?！蹦蛊届o地敘述道，“只要他還在母星上，接收端就能有提示。不過，具體的地點還得需要你游走搜尋。一旦進入距離他半徑兩千星里的范圍——即一個塞里區左右的范圍，接收端上就能顯示出他清晰的位置?！?/br>
    賀卿被這個消息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知道這種芯片往往只會給重罪犯植入——當然，給罪犯植入的芯片還會帶有其他一些懲罰性的功能，而不僅僅是定位。但這樣對待阿冉，即使能理解雌父的動機，換成以前，他恐怕還是會感到不舒服的。

    可是在這一刻，他卻為著這樣的消息而從內心滋生出一種難以控制的、像是抓住一線生機般的喜悅。

    顧不得其他，賀卿匆匆忙忙地與雌父道了謝，關閉通訊，轉頭就往塞里區趕去，并順利地取得了莫止所說的接收終端。

    為了更快找到阿冉，賀卿和R18按照母星的地圖制訂了一條最有效率的路線，并用偽裝的身份租借了一個小型的公共巡行器。

    賀卿穿過了一個又一個繁華的區域，終端上卻毫無反應。他暗暗心焦，還是R18多次提醒之后，他才終于停下，靠著座椅閉眼休息了幾個星時。等他設置的鬧鈴一響，他立刻睜開雙眼，補充了一些食物和水，在地圖上圈畫了幾下，就又開始了他的路程。

    母星下起了雨，啪嗒啪嗒的聲音敲得他心煩。他轉頭看向窗外，這才發覺，他不知不覺中已經離開了母星的核心圈，來到了較為偏遠的地區。

    而就在他來到撒亞區和南達里區的交際處的時候，終端上驀然亮起的紅點給了他信心和前行方向。他從撒亞區的南邊一路穿到北部，在紅點的位置愈發靠近的時候，他把巡行器停放在一邊，選擇獨身走過去，方便查看情況。

    也因此，他終于確定了阿冉所在的區域，那就是整個母星里最不起眼的廢棄處理區，一個連獨立名稱都沒有的區域。

    雖然他對阿冉為什么會在這里感到非常好奇，但現下最重要的還是去找到阿冉。

    至于與此相關的種種謎團，他總會想到辦法去一一解開的。

    “歡迎您的到來，萬基閣下！”接待處的蟲員非常熱情地招呼著賀卿，“請您原諒他們的失禮，畢竟我們這兒已經許久沒有雄蟲愿意來了……哎，不說這個了。您這一路也辛苦了，我帶您去您的住處吧。您先休息會兒，我再領您去一趟管理中心……”

    賀卿禮貌地謝過他，便跟上他的步子，往分配給萬基——也就是暫時借用的那位年輕蟲族的名字——的居所走去。

    他一邊走，一邊觀察四周的情況。住宿區里，大多是灰色的矮層樓房，許多在這工作的蟲員擁擠地住在一起。而穿過那一段路后，后面的建筑就漸漸變成了獨立的房屋，住宿條件雖然比不得母星其他區的房子，但也比那些灰色樓房好上許多。

    接待蟲員帶他來到一處小屋門前，為他開了門，將鑰匙交給了他，又叮囑了一番，便讓他先休息，轉身離開了。

    賀卿將行李放下，立刻打開終端查看紅點的位置。

    他離阿冉的所在地還有很長的一段距離。

    賀卿走到窗前，向上推開窗戶，沿著紅點所指示的方向望去，注視著那片被高墻所遮擋著、只露出了上方圓頂的處理廠。

    ……他還得再快一點。

    接引的蟲員將他帶到管理中心進行二次認證。通過之后，一位年長的管理蟲員將制作好的工牌交給他，并領著他進入工作區域內，帶他參觀工作的環境。

    賀卿聽著對方告知他工作的任務和時間，眼睛不時地往自己的終端上掃過一眼，通過話語引導著對方帶他往屏幕上的紅點處靠近。管理蟲員沒有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只以為他好奇心重，對這里有探索的欲望，還笑著說：“在這里的工作和生活有時難免枯燥了一些……您能這么有熱情的話，倒也是好事?！?/br>
    賀卿對他微笑了一下。

    看過基礎的廢棄物處理區后，走過辦公區，穿過一道透明的走廊，賀卿和管理蟲員走到處理廠東部的兩座高塔前。管理蟲員正要帶賀卿往右側的深色高塔走，賀卿卻發現阿冉所在的點已經距離他很近，并且指向的是左側的白色高塔。而在白色高塔的門口，還立著數個安保蟲員——這是處理廠里其他區域都很少見到的配置。

    他忍不住開口詢問管理蟲員：“閣下，那邊的塔是……？”

    管理蟲員一拍額頭，臉上露出恍然的表情，趕緊向他解釋：“瞧我這記性，都忘了說了。萬基閣下，咱們工區里其他地方您都有權限通入，但那座塔您可別隨意接近。那兒是特殊的實驗塔，只有專員才能進入?！?/br>
    “實驗塔？”賀卿沉思片刻，追問道，“是做什么實驗呢？與廢棄物處理相關的嗎？”

    “應該是吧。研究的事物肯定很重要，不然哪會看守這么嚴格?！惫芾硐x員笑呵呵地回答，“不過我們這些普通的員工哪里接觸得到那種高深的東西呢？我們也不太懂的。萬基閣下，我們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就足夠了?！?/br>
    賀卿壓下心頭的急躁，一邊跟著對方，一邊試圖從對方口里套更多的話出來。這位管理蟲員大概許久沒見過這么樂意與他聊天的雄蟲了，很快也就將自己知道的信息告知給了賀卿：“我在這兒工作了十多年了，從來沒有去過那座白塔里面。不過我有見過那些穿著與咱們普通蟲員的職工服不一樣的研究蟲員。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個星系來的，他們彼此之間交流的話語我從來沒聽過……也許是當地的方言吧？這倒是怪得很。還有那些安保蟲員也是，他們好像都會那種語言……我跟同事們以前也談論過這事?！?/br>
    聽到這兒，賀卿琢磨出了點不對勁：“特殊的語言？是什么樣的呢？”為避免對方起疑，他又解釋道，“我曾經在學校里修過帝國語言史，對一些邊緣星球的獨特語言文化很感興趣?！?/br>
    對方雖然有些驚訝于他對這種東西感興趣，但還是接受了他的這個理由。管理蟲員想了一會兒，有些抱歉地對他說：“那種發音實在是太奇怪了，我模仿不來。我想想……不如這樣吧，”他給賀卿出主意，“每天的六星時和十八星時，實驗塔前的安保蟲員會一次換崗。您可以等他們換崗后，在食堂那邊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遇上他們?！?/br>
    賀卿記下時間，便不再追問與實驗塔相關的事，老老實實地跟著管理蟲員將工區走了一遍。

    等他們回到管理中心，已經接近傍晚。這位管理蟲員看了看時間，主動邀請賀卿一起去食堂那邊。賀卿惦記著實驗塔那些安保蟲員的事，欣然應下，與這位健談的管理蟲員一同去往員工食堂。

    食堂位于休閑區，統共有五層，非常寬敞。賀卿與管理蟲員來到一層，點好晚餐，坐在靠近門邊的一角。

    見賀卿不時往門口看，管理蟲員安慰他：“那些蟲員不常來這邊的，一樓已經是最可能遇到他們的位置了。您也別太著急，既然您已經來這兒工作了，總會有機會遇上他們的?！?/br>
    賀卿只能在心里頭默默地嘆口氣。

    他哪里能不急呢？越是拖著時間，阿冉的情況就越是讓蟲擔心，更何況他也不可能一直偽裝成萬基。但他同樣擔憂太過明顯的動靜會引起白塔蟲員的注意，尤其是那里面的情況完全未知的情況下——法錫說不定就在那里面，他不能輕舉妄動，還是得先多搜集一會兒信息再行動。

    更何況，他在剛才已經通過終端，用文字給R18下達了查詢實驗塔相關信息的指令。而R18傳來的消息讓他樂觀不起來——除了知道它是多年前就存在于廢棄處理區以外，其具體的實驗內容、研究蟲員等情報，連R18都搜查不到。

    這個所謂的實驗塔處處都透著詭異，其隱蔽性也極強，賀卿怎么看都覺得它有問題。

    只是，等他們都吃完了晚餐，仍然沒見到那些安保蟲員。他與管理蟲員從食堂出來，隨后與對方作別，帶著自己的工牌朝宿區慢慢走去。

    賀卿已經做了要在夜晚去白塔附近試探的決定。既然阿冉就在那里，他無論如何都得過去一趟，近距離地查看一番。

    還有管理蟲員所說的奇怪的語言……他托著下巴，聯想到從符舴房里搜到的那本冊子上的字跡，心下疑慮更甚。

    符舴筆下記錄的“實驗”……會與這個不被蟲注意到的實驗塔有關系嗎？

    突然地，賀卿注意到前方街道處聚集了不少蟲族。他有些好奇地往那邊走去，遠遠就聽見一位蟲族的呼聲。

    賀卿靠近了些，伸出腦袋張望，就見數位實驗塔的安保蟲員站在一旁，其中一位安保蟲員從一個狼狽倒地的年輕蟲族手里奪走了像是盒子一樣的方狀物體，并說：“我們早就說過，別把手伸到實驗塔里。塔的東西都敢碰，要是發起申訴，就算你舅舅是管理官，恐怕也保不住你?！?/br>
    另一個安保蟲員則拍了一下同事的肩膀，說：“東西沒事就好。這次就算了，別計較這么多?！?/br>
    這時，賀卿聽到身邊有圍觀的蟲員竊竊私語：“吉列又想偷好東西拿出去賣錢嗎？這次膽子也太大了……”

    “可不是么。實驗塔的安保蟲員哪是那么好招惹的？”

    那個年輕蟲族迅速從地上爬起來，惡狠狠地朝他們啐一口：“那本來就是我們的東西！”

    他身后有個矮個子的蟲族怯怯地拽了拽他的袖口：“別說了，哥哥，咱們先回去吧?！?/br>
    名為吉列的蟲族咬咬牙，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憤怒，扭曲著臉，拉上自己的胞弟，擠開蟲群，快步離開。

    他們一走，圍觀的蟲族也迅速地散開了。賀卿則往旁邊走了一截，用余光注視著這些安保蟲員。

    這些安保蟲員先是小心地將盒子里的東西檢查了一遍，而后趕緊收好，放進提箱里。與吉列動手的那名安保蟲員顯然脾氣暴躁，在周圍的蟲族散開之后仍然忿忿不平，低聲說了些什么。

    賀卿的眉頭皺了一下。

    他是說了……什么？

    而其他的安保蟲員則迅速地搖了下頭，好像不贊同他的話語。

    那名安保蟲員見狀冷哼一聲，大步朝賀卿所在的這個方向走，一邊走，一邊對他的同事們說：“真是晦氣！這些蟲子總是糾纏不休……總有一天，我們……”

    怦怦。

    賀卿睜大了雙眼。

    他聽見了自己胸腔激烈跳動的聲響，連帶著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加了速度，變得躁動不安。

    在這一瞬間，時間變得極為緩慢，他眼里的一切也好像慢了下來，連細節都看得一清二楚——這些高大、強壯的安保蟲員渾不在意地從他身側走過去，往實驗塔的方向而行，沒有將分毫的注意力放在周圍的蟲族身上。

    他們非常自信地、傲慢地，用著那些蟲族聽不懂的、無法理解的語言，大肆地發表著自己的意見。

    而賀卿，將這些話聽得清清楚楚。

    盡管他非常想要否認，甚至想用“或許只是錯覺”的想法來騙過自己，但在對方如此清晰而可怖的表述之中，他的一切否定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們的發音，熟稔的話語，還有其中的含義。

    與他前世在地球上的母語，幾乎是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