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秋芙蓉

    江霖注視著那壁爐中層疊堆積的木柴，叢叢火焰伸縮吞吐，說道：“我是為了聞老先生過來的?！?/br>
    顧庭靜說道：“你怎么不上樓去，跟聞老先生多說說話呢？”

    江霖不接他的話，轉而問道：“望蘭最近怎么樣？”

    顧庭靜說道：“你可以問他本人?！?/br>
    江霖說道：“自從上次在洋房分開，我們就沒見過面了?！?/br>
    顧庭靜說道：“嗯，不見是對的?！?/br>
    江霖轉頭看向顧先生，解釋道：“我不是要跟他分手?！?/br>
    顧庭靜一手搭著沙發的椅背，一手放在交疊的膝蓋上，橘色火光在他漆黑的眼瞳中閃爍躍動，懶懶說道：“你又不見他，又不跟他分手，那就是在吊著他了?！?/br>
    江霖說道：“如果見面，我和他很可能又要走一遍老路……我是不知道該怎么辦了?！?/br>
    顧庭靜淡淡說道：“你們都沒主意了?！?/br>
    江霖說道：“你有主意么？”頓了頓，又補充道：“你可別再讓我跟他分手了，沒有那么容易的，你也知道?！?/br>
    顧庭靜笑了笑，說道：“你要讓我出主意，一切就要聽我的了?！?/br>
    江霖繼續看向壁爐，抿了抿薄唇，沒有說話。

    火堆不斷燃燒，發出細微的噼啪聲響。中間的木柴燒得塌陷下去了，一股灼熱的氣流躥出來，噴射出一連串小火星，螢螢點點，閃閃爍爍，飄飄然四散。

    顧庭靜捂住嘴唇，輕輕咳嗽了幾聲。

    江霖輕聲問道：“你又支氣管炎了？”

    顧庭靜搖了搖頭，臉色有些不虞，說道：“他們這兒用的木柴，恐怕是自家后山上砍來的，燒的煙有點嗆人?！?/br>
    江霖倒不覺得有什么煙味，說道：“開一開窗戶吧?！?/br>
    他走過去，推開半片落地窗，一陣秋風涼颼颼吹了進來，壁爐的火焰往后躺倒，一暗又一亮。

    江霖倚在門邊，屋子里暖烘烘的，外面的空氣卻又濕又冷。

    天上烏云濃密，月光黯淡得快要看不見了，一場秋雨就要到來。

    顧庭靜用手肘撐著沙發背，握拳抵住太陽xue，側目看著江霖，忽道：“你還是黑頭發比較好看?！?/br>
    江霖回頭看向顧庭靜，笑了笑，說道：“你在夸我么？”

    顧庭靜說道：“只是說說我的看法罷了?！?/br>
    這時，顧先生的手下進來了，說是時間不早了，家里還有些事務要處理，請他動身回去。

    也許這只是場面上的遁詞，顧先生本來就不預備久坐的。

    顧庭靜起身說道：“那我走了?！?/br>
    聞家的人看見顧先生要走，忙要上樓請聞老先生下來送一送。

    顧庭靜說，聞老先生年紀大了，應該由他上樓去告別。

    兩邊正說著話，只聽鬧哄哄一陣人聲，聞老先生帶著客人們下樓來了，于是眾人逐一辭別。

    大家互相應酬著，顧庭靜抽空對江霖囑咐道；“待會兒一起出去?！?/br>
    江霖含混地應了一聲，跟聞老先生作了別，便到外面去等著。

    聞老先生格外看重顧先生，客人們三三兩兩走了，他還拉著顧先生說了好一會兒話，他本來要親自送他出去，顧先生叫聞家的人攔住了，賓主方才盡歡而散。

    雨水細細綿綿，若有若無彌漫開來，像是飄落的蛛絲。

    聞宅的傭人取出寄存的風衣外套，仔細披在顧先生的肩上。顧先生的手下撐開一把黑傘。

    顧庭靜說道：“我自己來?！苯舆^傘撐在頭頂，舉步下了臺階，手下默默在前面引路。

    聞宅前面有一片精心打理的花園，道路兩旁栽滿了幽深花木。

    江霖撐著一把透明傘，等在一叢芙蓉花旁邊。他今晚沒帶傘，這把傘是聞宅的傭人拿給他的。

    顧庭靜走到花叢邊，那芙蓉花有粉白的，也有嬌紅的，一大蓬一大蓬開得旺盛。

    雨漸漸大了，花兒簌簌搖擺，雨點子打在傘上發出啪啪之響，又從傘的邊緣流淌下去。

    在那寬寬大大的黑傘籠罩之下，顧庭靜微微側著頭。

    秋雨朦朧，水霧似煙，他的面容在黑夜中看來有些蒼白，鼻梁英挺，眉眼深邃，短發虛籠籠地往后梳著。

    隔著淅淅瀝瀝的雨聲，他的聲音分外沉靜，說道：“今年的芙蓉才開了一兩天，就下了這一場雨。等到明天，這些花兒不知道能存住多少?！?/br>
    江霖不由得看了顧先生一眼。

    顧先生不像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雨打花落，他也會留心嗎？

    夜色濃如黑墨，遮蔽了其余一切背景，遠遠只看見大朵大朵芙蓉花簇擁盛開，秋風涼雨中，立著兩個靜默的身影。

    一陣斜風裹著雨絲傾瀉而下，滿園頓升寒涼之意。

    顧庭靜忽然又咳嗽了一聲，肩上的風衣滑落在地上，泥濘里躺著幾枚粉白花瓣。

    江霖彎腰伸手，要替他撿起來，顧庭靜虛攔了一攔，說道：“讓別人撿吧?！?/br>
    他的手下早已小跑回來，把那件風衣撿了起來，上面粘了一片水痕污漬，顧先生不要穿了。

    江霖說道：“你快上車吧，別再著涼了?！?/br>
    顧庭靜說道：“等明天你的工作結束了，去我那里坐一坐?！?/br>
    江霖一怔。

    顧庭靜接著說道：“我派人去接你?！?/br>
    江霖轉頭看著別的地方，悶悶說道：“我不去?！?/br>
    顧庭靜說道：“你怕我吃了你么？”

    江霖低聲說道：“我……不想再被你牽著鼻子走了?！?/br>
    顧庭靜笑了笑，說道：“我有那么大本事嗎？”

    江霖低下頭，不再去看顧先生的方向。

    只聽得顧先生踏著雨水，不快不慢地走開了。

    第二天，秋雨陰沉沉下了一整天。江霖出席了圓桌論壇，上臺的嘉賓有聞老先生、一位知名文學評論家、電視劇的編劇老師、飾演男主人公的著名中年演員，以及江霖。

    圓桌論壇有攝影機全程錄像，底下還密密麻麻坐了無數觀眾。江霖是臺上最年輕的嘉賓，說話很謹慎，發言的次數不多，但許多觀眾都是他的粉絲，今天都是為了看他，才從全國各地趕過來的。

    江霖最微小的一舉一動都能引起無數感嘆和閃光燈，很有些喧賓奪主的意思。

    好在其他嘉賓都是德高望重的人物，并不介意被一個年輕人搶了風頭。

    論壇順利結束之后，江霖在化妝間換裝休息，桃桃帶來了一位訪客。那人一進門就笑容滿面，很快活地看著江霖，是周珈青。

    原來，珈青食品是本次文化活動的贊助商之一，珈青食品公司的人拿到了圓桌論壇的門票，便投其所好呈給了周珈青。周珈青剛好這幾天要到J市出差，順便就過來看一看江霖。

    江霖好些日子沒見過周珈青了，心里也自高興，當下打過招呼，周珈青要請江霖和桃桃他們一起去吃晚飯。

    江霖笑道：“我團隊的人多，應該是我來請?！?/br>
    周珈青笑道：“吃完了再爭誰來買單吧?！?/br>
    他已經訂好了飯店的包廂，大家坐車過去一看，那是小鎮上一家中式私房菜館，環境清幽而雅致。

    首先上的是一道涼菜，這家店力圖追求仙氣飄飄的效果，把涼菜隆重地盛在一只白瓷大冰盤里，盤中籠罩著一團繚繞白霧，影影綽綽。

    須臾間，白霧漸散漸無，原來是一道涼拌三鮮，盤子邊角放了幾片竹葉，一朵芙蓉。

    大家笑著點評道：“這弄得也太夸張了?！边€有人拿出手機，咔嚓咔嚓大拍照片。

    江霖望著那朵含著露珠的芙蓉花，一時出了神。

    周珈青坐在他對面，看他很留神那朵花兒，便道：“應該是真花?！?/br>
    江霖說道：“不管是真的假的，都很好看?！?/br>
    周珈青說道：“不知道這花兒能不能吃?！?/br>
    江霖笑道：“小周老板不忘老本行，時刻不忘研究吃食的門道?！?/br>
    周珈青笑道：“你要是把這花兒吃了，我也不覺得奇怪，感覺你跟我們這些普通人不一樣?！?/br>
    大家嘻嘻哈哈笑了起來，江霖也跟著笑了笑。

    又有幾道涼菜送上來，周珈青催促大家多多吃飯，桃桃他們謙讓了一番，大家就開始動筷子了。

    周珈青把江霖看得這么高，從前讓江霖感到很不好意思，現在江霖明白了，周珈青心里很清楚，那是一個美好的夢，他是心甘情愿掉進去的。

    周珈青說起公司上市以來，收益很不錯，這一兩年可以更多投入宣傳。

    江霖就跟他約好了，下半年要騰出時間，兩邊團隊碰一碰頭，策劃一些有趣的新活動。

    輕輕松松吃完飯，最后還是周珈青搶著買了單。從飯店出來，雨還沒停。

    周珈青本來打算今夜返回市區，第二天趕飛機，但J市這兩天陰雨綿綿，小鎮這里還是小雨，機場位于J市另一端，那里電閃雷鳴，暴雨不休，許多航班臨時取消了。

    于是周珈青走不成了。江霖本來要回S市的，也被留住了。

    周珈青在鎮上找了一家酒店歇宿。這座小鎮本就不大，兩三家頂尖酒店都集中在一條街上，江霖他們住的酒店也在這里。

    夜深了，雨又冷，大家各自返回酒店休息。

    隔天早上，小鎮的秋雨化成了蒙蒙的霧，鎮子東邊山巒起伏，霧氣縹緲。

    周珈青發信息給江霖，問他要不要到山上觀光。江霖就帶著桃桃他們一起來了。

    鎮上的人們大都在參加文化活動，山上沒有什么游客。

    空氣沛然清新，本來爬山是十分暢意舒服的事情，但山路年代久遠，彎彎曲曲由石板鋪成。雨后，濕淋淋的落葉層層疊疊鋪了滿路，腳下老是打滑。

    走到半山腰，有一座古代道觀，上面的山路更加崎嶇陡峭，大家都說不上去了，不如到道觀里歇一歇腳。

    道觀依山而建，規模小巧，殿宇樓閣頗有精致繁復之處。

    門口守著一些黑衣保鏢，沒有阻攔江霖他們進去，道觀里面則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

    大家分散開來四處游覽，江霖和周珈青邊說邊走，來到客堂，聽見屋里有人聲。

    雕花門虛掩著，只見兩個道士在中間點火煮茶，旁邊散放著藤編蒲團，幾個中年人坐在那里喝茶閑談。

    江霖認出來，這幾個人都是前天晚上在聞宅見到的客人，而周珈青只認出一個顧庭靜。

    顧庭靜抬頭看見江霖站在門口，不由得挑了挑眉毛。

    兩人心里都想，怎么這么巧，又見著他了。

    其實是這座鎮子太小了，這些人都因為航班取消而走不掉，又都是有身份的人，不便去鎮上人多的地方瞎湊熱鬧，便結伴爬山來打發時間，剛好就撞在了一起。

    那些人都認出了江霖，江、周就進屋打個招呼。周珈青自報家門，席間也有人認識周悅的，當即拉著周珈青坐下一起喝茶。

    顧庭靜這時卻起身出去了，說是坐得久了，要到外面透透氣。江霖在屋里坐了一會兒也出來了。

    空地上長著一棵高高大大的銀杏樹，滿樹滿地燦燦如熔金。樹上拴著許多祈福的紅繩，前面一帶白石圍欄，也密不透風纏滿了紅線。

    紅線圍欄外面，就是飄渺無垠的山崖云霧，一望無際。

    顧庭靜在欄桿邊上打電話，低聲不知說著什么。等他掛斷了，江霖才走近銀杏樹。

    顧庭靜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怪不得我叫你來，你不答應，原來是和小伙伴有約了?！?/br>
    江霖說道：“我跟小周老板只是朋友?！?/br>
    顧庭靜神色閑適，單手扶著欄桿，輕輕拍了一拍。

    紅線上掛滿了許愿鎖頭，在風中叮叮當當作響。

    江霖看著顧庭靜的側臉，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云起云涌，兩人靜靜待了一會兒，誰也沒說話。

    忽然周珈青在后面叫道：“江霖，我們走吧。桃桃他們想下山去了?！?/br>
    江霖說道：“我來了?！庇指櫹壬f道：“再見?！?/br>
    顧庭靜望著遠方沒答應。

    江霖往回走，周珈青站在樹下等著江霖，他的身影切切實實，臉上的笑容讓人感到踏實穩妥。

    江霖走了幾步，又回頭一看，漫天云煙，浮光掠影，顧庭靜獨自站在那里的背影顯得虛無縹緲。

    江霖停住腳步，想了一想，他該怎么辦呢？

    或許他要的一切都在那里，又或許那里什么都沒有。似水流年，這一去就不能回頭了。

    江霖嘆了一口氣，回頭對周珈青說道：“對不起，你跟大家先走吧，不用等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