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不跪
書迷正在閱讀:小甜餅渣渣、雙性警察的臥底之路、〔M攻警告〕〔蟲族〕雄子“牛奶”廠、干sao貨(總受合集/雙性)、sao起來(總受合集/雙性)、請享用我、牛頭人終被雌墜、贖、大小姐的私有女奴、黃暴重口rou文集sm高h
十三 不跪 那日與寒瑯深談后,方亭素總算聽進寒瑯之言,保住性命。寒瑯仍不放心,將亭素同汲古閣諸人留在自宅許久,直至西廳人回京復命,才將人放出。 此后數年,不時有類似之事,寒瑯殫精竭慮,日日如履薄冰,百般回護解救。梁溪諸公畢竟與寒瑯并非一路,聽不進寒瑯之言,寒瑯亦不同他們多說,每臨情勢過激之時,便尋個借口向當時領袖家中添些麻煩,將事情強壓下去。方亭素頗看中寒瑯,自愿留在府衙與寒瑯談講數月,此后心境頗變,回長洲后反倒常勸友人。 除空談言事之弊,江南亦有不少吞并土地之事,又則南都官中人才凋敝,寒瑯夙興夜寐以理其事,向朝廷求請人才、就地招募吏使、安撫百姓,百廢為之一興,民多有贊其政者。 而寒瑯私下卻時時盯著順天,計算何時才有適當人選,好取自己而代之。天子看了寒瑯奏疏每每一笑扔開,更有一次向太傅道:“讓你那賢婿好生將應天坐穩了,收起這些心思,在我這沒用?!?/br> 瞻前顧后,無同志之人可以托付重任,寒瑯案牘勞形,日求夜盼,金陵又坐四載,終于盼來一人。 前科狀元、吏部郎中李心來,既亦宰輔李茶陵第三子,當日險些同雨青結親之人,如今自請巡撫南直隸,學財賦事。帝王想了想,準了。 寒瑯聞訊大喜。一則,他與李三公子私交不淺,他肯赴南,寒瑯自然求之不得,其二,或許便可將江左托付于他了。 說來可嘆,他二人私交,竟為雨青。 李心來早年被算命有一劫,為此寄養廟中,心性恬淡,與京中公子本不是一路。當日李茶陵見過雨青,歸家后大加贊賞,稱贊江南人物風流,雨青仙姿玉貌,更兼謝姑之風。雖未得雨青小像,又不曾親見,心來卻因父親之言暗生傾慕,盼望早日熬過命中劫數,成就姻緣。 遷延五載,終于及冠,等來的卻是雨青死訊。茶陵夫婦亦生嘆息,好言安撫心來,欲為其另娶他人。心來卻心中大慟,明里言稱欲以舉業、國事為重,修身養氣,暫不議婚;暗地則派了家人赴長洲細細打聽當日之事,又將六如請來,強他默畫雨青姿容。 六如何曾見過雨青?無奈之下,四處打聽,聞知清江小廟中金身,但凡顧府中見過的,都說同當日雨青小姐十分肖似,于是上京途中特意停船清江,將娘娘塑像看個仔細,依樣描畫,獻與心來。 心來已大略打聽出雨青同寒瑯之事,此時見畫中姿容,登時落淚。思及她桃李之年為情赴死,到如今,無論他或寒瑯,皆不能得她于歸。佛語有云,諸法空相,萬事皆在電石火光中,此言信也。 為這層關系,心來對寒瑯頗為在意,不時尋他談講,觀他舉止,愿親近一番自己心上人的情郎,仿佛就能遙想當日雨青活著時的情景。寒瑯不知李三公子為何高看,卻喜他身上方外氣度,與他往來漸頻,二人皆覺頗能相投,暗暗以為知己。 此后心來更生一念,欲赴江左。一來暫且離父親遠些,好伸開拳腳;二來江左本為雨青故鄉,雖不能見故人,卻可游故地,以慰追思之情。 月余后,心來終于到任拜印,寒瑯親接,攜手而歸。同坐數月,一日私宴過半,酒酣耳熱,心來口吐真言, “我知你與雨姑之事?!?/br> 寒瑯酒量深些,尚未有醉意,聞言心驚,舉杯停箸,望著心來。 “大都督千金過身后我曾差人去長洲打聽?!毙膩砟樢鸭t了,半乜斜著醉眼,“可恨我非但不曾親眼見她,連她生前一張小像都不能得,你卻同她十載兩小無猜。我命不如你?!?/br> 寒瑯南歸后方知雨青當日險些同首輔家結親,如今諸事對上,才明白李巡撫何以多年前主動與他交好。 “早知此事因我落得這般收場,倒不如當日我拒了親,成全你二人?!毙膩碚f著紅了眼,自干一杯,“你二人或許還能落個舉案齊眉。若干年后,能親眼看她一看,叫聲尊嫂,好歹強過如今人去難尋?!?/br> 寒瑯聽他作此語,心頭一酸,眼亦紅了,更不多言,親篩一大杯敬他。兩人飲干,寒瑯道: “巡撫稍候,某有一物請巡撫掌眼?!?/br> 說罷起身自去,許久后自書房取來當日小像,展開請心來一觀。 心來登時驚詫起身,袖子將桌上酒杯帶翻,顧自行至畫前,細細觀看。他前日所得一副娘娘畫像出自六如妙手,并非不像,然而無關之人所作,怎比得寒瑯筆筆相思,畫中雨青似笑似嘆、似悲似喜,仿佛就要活過來,飛身而下。心來觀之良久,不能拋舍,本已半醉,滴下淚來。 寒瑯望著心來模樣,又望畫上雨青,深感世事無常、造化弄人。 久之,心來歸座,手撐在額上拭去淚水,也不看寒瑯,傷感道: “是我欠你的。我早知你有意掛印,只是撇不下江左。你放心,此地今后由我照看,定不使民眾士人遭禍。日后若尋著機會,你愿去,便去罷?!?/br> 寒瑯立在心來面前,久不能言,半晌,深深一拜。 又過半載,皇后忽崩,天子大慟,命全國戴孝,凡各地官員皆須奔赴神京哭喪,哀禮不盡者嚴辦。寒瑯看機會來了,故意拖延不肯上京,月余之后才上表致哀,言稱金陵事雜,無法抽身,又說自己力有不逮,不能勝任,請辭府尹之位。 皇后原為天子不遵法度、強納勾欄女子為妃,負氣投水而亡。如今人去了,帝王反倒一副專情模樣強令舉國共哀。寒瑯上表請辭,若在平時,帝王必定一笑擱開,此時卻動了氣。內廷丑聞不脛而走,帝王本已焦頭爛額,又見寒瑯如此不遜,不免大怒,心道“養不熟的白眼狼”,一氣之下準其辭官。寒瑯兩袖清風,攜妻子回了長洲。 山長水遠,一別兩寬。 寒瑯此時立在家中浣履水閣外,身邊是幾壇燒酒、一盞燈燭。 臨向金陵赴任時,寒瑯思忖,此時便是今生宦途之巔了。如今不行,更待何時?于是著三品府尹公服,登宋氏本家之門,請父親牌位。帝王御匾至今懸于懷瑜位前,“省身思過”四字觸目刺心。圣人當日有言,懷瑜死后,牌位可立不可拜,人在懷瑜靈前,是拜天子,而非懷瑜。 宋家勢敗,全族見寒瑯皆以老爺稱呼,不敢攔阻。 寒瑯跨入祠堂,面對父親靈上牌匾,神京舊事又上心頭。天子面帶冷笑當寒瑯面嘲笑清流諸人不識時務、江南無人;第一次踏入大瑀門,跨過父親曾千百次跨過的千步廊,漫長而壓抑,第一次立在承天門下,望著高聳入云的城樓,眼前幾乎看見父親被重重天威踩在腳下,不留生路。 寒瑯依朝天子禮向御匾五拜三叩,一請御匾,二請父靈,將懷瑜牌位同御匾一道迎入家中,置于臨河的浣履水閣。 離家自立、卸任掛印、托付江左。如今諸事已成,僅余一件。寒瑯對著此時充作祠堂的水閣門扉,負手抬頭,閣前所懸乃是自己所書“浣履”二字。 還在幼時,父親尚未入京,自己坐在父親膝頭,面前是一卷孟子。父親含笑抱好自己,一字字溫聲指讀:“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br>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除此,更有何言可為懷瑜立傳! 歸長洲后,父親日日跪聆府學,不露一絲怨懟,病卻日重一日,病榻上將一批再批,“今無故取朽穢之物,親臨觀之,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舉其失,臣實恥之?!弊肿秩Ξ?。 再后,父親暗自寫下數遍“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痹儆址僦?。 寒瑯推開門扉,抬頭死死望著那四個大字。當焚之物至今完好,父親肺腑之言一燒再燒。 他入閣伏跪于地,含淚拜了數拜,起身轉向閣外將燈燭及數壇燒酒拎入,開啟封口,將酒盡數潑灑閣中,四處簾帳、桌椅乃至壇上所祭諸物都潑遍了,而后立在那盞燈燭近旁,冷眼望著燭火閃爍。 “無君無父、有辱斯文、省身思過” 寒瑯最后抬頭望一眼御匾。 “啪”地一聲,案上燭火被輕輕一拂,跌落地面,燭臺應聲而碎?;鹈缯慈镜厣蠠?,隨酒漬蔓延,燎著閣內各處,火舌躥天,簾帳將閣中燒得亮如白晝。寒瑯更不回頭,轉身離去。 家人趕至時,浣履閣早被燒得黢黑,火光沖天,家人就要來救,寒瑯一人立在曲橋之上,堵住家人去路。一個時辰過去,房頂都燒塌了,寒瑯才挪開道:“去報官,家中失火,毀去水閣一座,內有匾額一副、牌位一尊,家私數件?!闭f著轉身去了。 長洲衙署猶豫應否上報,應天府傳下吩咐,走水小事,不值一提,為父母官者,不可小題大做,徒然生事。 又一日,雨青立于淮水之畔,忽然“啊呀”一聲,頭暈目眩,站立不穩,心中灼灼作燒,就要暈倒。胡生趕緊扶住,邊問她怎么了,伸手去探,只覺她渾身guntang,面上竟發著紅光。 胡生不知何意,心急如焚,就要抱起雨青回洞府醫治,雨青卻捂著心口擺擺手,一手扶了胡生,闔眼搖了搖頭,教他莫動。又過一會,就見雨青身上紅光燦燦,目不能視,胡生瞇眼勉力看去,只見雨青身上衣冠化去,變為本朝常服,先是一件妝花云錦暗紋長紅襖,再是一身白綾襖裙,變幻數次,終于變作一件練色絹紗披風、縹色金絲馬面,外頭一件靛青暗仙芝紋馬甲,一身素白襯著褂子青藍,正是當日離魂私會寒瑯時的裝扮。 胡生看得癡住,怎能不記當年衣衫,心中凄然。又過半晌,雨青身上紅光漸褪,人完好無傷,只是裝束上下一新,青絲挽成墮馬髻,髻上又多一枝海棠絨花,胡生怎生都摘不下,直至雨青自己抬手取下,捧在掌中,望了一陣,滴下淚來: “表哥在家中供了我牌位?!?/br> 西山別業,名作漆園,寒瑯此時跪在新建的家祠中。水閣毀去后,他賣去宅院,舉家搬入西山,另建一處院落。 面前牌位共兩尊。上首一尊,上書先父宋懷瑜之位,矮一層,左手立著另一尊,上頭細細鐫刻:顧氏表妹雨青之位。 寒瑯親捧兩尊牌位,立入家祠,舉香過頂,拜了三拜。 生前至純至正的兩人,死后卻皆無靈位可立、不受供養。 父親一生遵圣人言、行君子事,心存惻隱,為不能忍黨爭傾軋秉義直諫,卻落得“有辱斯文、無君無父”。 表妹真情至性,但求一知己放舟湖山,卻不能見容于世,香消玉殞。未嫁之女,無處設靈,無人供養。 舊事排山倒海襲上心頭,寒瑯癡望良久,淚灑靈前。 哭罷,重又舉香,再拜數拜。 如今他便要立不能立之牌位、供不可供之先祖。 何謂不可立?何又謂不可拜?情自為情,義自為義,禮豈為我輩設也!廟堂歸廟堂,湖山歸湖山,從此村夫野老,只知摯愛親朋,不知名教節禮、廟堂君上! 寒瑯半晌抬頭笑望靈位,夕陽余暉撒入祠堂,門外只余渡鴉聲聲,似訴似泣。 其后 太湖浩渺、云淡風輕,山長水遠、放舟江湖。 寒瑯一家從此長居西山,他亦將一處廳堂辟作書院,網羅名士,開堂授課。所授甚雜,自言好讀書不求甚解,圣人經典自然有之,百家之說亦有之、史論有之、百工之學有之、甚而兵法亦有之。寒瑯特從浙省請來當日抗倭士卒,親述其事,雖不能實cao,仍欲使士大夫熟知用兵之法,雖暫無可用,畢竟時時警醒。而他自己則親授老莊之學、高古史書。 此外更設女學,不取一金而招攬左近女子,除紡績諸事,更授詩書之學、百工之事,令伊各遵其趣而專之,局面一新。 又則授課余暇,寒瑯約下數位素來相與之名士,于明月坡上設宴,詩文酬唱、飲酒盡歡,成就一時佳話。偶有一生,一雙桃花目惹眼,不時參與明月坡盛會,看去比寒瑯年少不少,卻被寒瑯稱作故友,以兄長呼之,其人卻對寒瑯口稱前輩。 又其后 寒瑯一生不曾納妾,江氏誕下一兒一女,寒瑯觀其才而施教,各由其趣。其子頗似乃父,長而不愿出仕,寒瑯一笑由之。又數代,吳門西山宋氏人才濟濟,有仕者、有隱者,各從其志。 又二百年過,建奴踏破河山。 當是時血流漂杵,維揚十日、疁郡三屠。清江城破后戰場收斂尸首,除男女人等,亦多見巨蟒狐鼬,身中數瘡,手執刀劍斧鉞。清江小廟亦被焚毀,數年后鄉人又立娘娘塑像,依舊靈驗。 當日曾收在神京的湖山賞石被軍民盡數砸開,拋向城外以御建奴,江左風流,終為戍國粉身,豈獨一湖石哉? 建奴破城之時,宋氏第十九代家主懷抱一生心血之作投入笠澤殉國,此后數百年西山宋氏再無入朝者,直至河山光復。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br>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br> 【歸去來兮,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謹以此文獻給世間所有癡情裙釵、林下君子,并以懷念永遠的麗娘,張繼青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