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十年生死兩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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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十年生死兩茫茫 妾弄青梅憑短墻,君騎白馬傍垂楊。 盛夏午后,芭蕉冉冉,蟬聲噪耳,寒瑯立在母親身畔,一個梳著抓髻的小姑娘迷迷糊糊被她母親拉著,揉著眼睛,穿過游廊,走進花廳,給他行禮,叫他表哥。耳上金墜,腕上蝦鐲,叮叮當當地響,叫完那聲表哥,再打個呵欠。他深深作揖,叫聲表妹。她叫雨青。 她尚小,他也還沒進學,隨母親在外祖家消夏,舅父外任甘陜,家中只有母親、舅母和年邁的外祖母。長夏無事,兩人在園中捉蟋蟀、釣魚,雨天圈了鴛鴦野鴨在池上射鴨,晴日里躲在樹下斗草,寒瑯將拘駑兒給雨青插了滿頭。 雨青細汗沾濕前發,貼在額上,自己跑去池畔照了,笑個不住,摘下一朵盛開芙蕖,從寒瑯發頂插下,正豎在頭上,她跳著拍手笑唱:“觀音娘娘!” 從此夏天變得很長,寒瑯回憶往昔,只記炎夏永晝,又似極短,總還沒回過神就是熱盡秋來。每年都在雨青笑聲中來,哭聲里去,來來去去,他便進了學。雨青漸漸高了,原先小小粉臉長開,眉目顧盼生情,卻白了、瘦了,常生著病,也不那么愛笑了,他去時哭,他來時也哭。 一場驟雨打在池上,芙蕖在雨中花搖葉顫,開了的,沒開的,花瓣落了一池。隔著鋪地的海棠花街,雨青立在廊檐下,哭說這雨一過,天又涼了。 雨青單弱身影不過咫尺,寒瑯卻再不能給她披衣了。他以為她觸物傷情,心疼池中花兒,雨青卻說,天一涼表哥又要走了,倒不如不來?;热唤K要落,何必開一遭教人傷心! 寒瑯心中震撼,亦是意興大灰:愈大愈不快活的到底并非他一人。原本囫圇讀下的書要一字一句破了起股。天下經解如此之多,從此只遵程朱一家。天地不仁自有其道,豈能全起于圣人之心?還有,他明年就要應舉,再不能來顧家避暑了。 宋寒瑯幾不敢信所見,抬頭直望著塑像,腳下磕磕絆絆跨入廟中,也不拜,就那樣直直站著,嚇了江氏一跳。她連忙起身抱歉,“對不住夫君,奴耽擱太久了,我們這就回罷?”寒瑯全沒聽見,看都不看江氏,“這塑的是誰?誰塑的?廟祝何在?”聲口是從沒聽過的急切嚴肅。 江氏心中驚疑,挽著宋郎臂膀道:“妾身不知?!焙樇泵ε艹鋈?,江氏拉都拉不住,眼見宋郎跑到廟對過書畫鋪前,袖里掏出一錠銀子擱在攤上急問:“廟中管事呢?” 攤主看看那錠銀子,再看看寒瑯急切臉孔,反倒和顏相慰:“相公莫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銀子先收起來?!闭f著抄起一把紙扇給寒瑯扇了兩扇:“此小廟是鄉里諸人湊錢修葺,原本早荒廢了的,何來廟祝?!?/br> 江氏急急追上來,攤主笑呵呵將那錠銀子遞還江氏。后來攤主所說與江氏所知大略相同,至于娘娘來歷,鄉人全然不知,猜什么的都有。寒瑯知問不出,又想起方才的書生,舉目四顧,哪里還有那人身影,又晃至廟前,癡望許久,才被妻子諸人拉著離去,走時回顧流連數次。 方才的攤主見寒瑯一行走遠,小聲啐了一口。 傍晚舟中,寒瑯少見的要了酒來,菜吃得不多,只一杯一杯將酒灌下,臉越喝越白,一句話也沒有。江氏既是對今日之事全無頭緒,更無從勸,只得趕緊催擺飯,將酒擱開。一時寒瑯也不舉箸,帶著酒意傻傻盯著江氏,江氏從未被宋郎盯過這許久,倒不好意思起來,別過頭裝作不見。 寒瑯喃喃低語,也不知是問江氏,還是自問:“我可是個無情負心人?” 江氏心頭毛躁,起身走開道:“夫君醉了!” 寒瑯也不應,一會吃吃笑起來拿了酒壺又自篩滿一大杯干了,道:“與我這么個人在一起,委屈夫人了?!闭f著大笑起來。江氏聽了一點快活不起來,覺得這話危險極了,比原先宋郎什么都不說還危險,恨不得將宋郎打暈了讓他忘記今日之事。 飯畢已入夜,江氏卸去釵環睡下,寒瑯只在案前枯坐,沒安歇的意思。江氏知勸不得,只好翻身躺下,卻也睡不著,聽著屋內動靜。 三更過半,她已朦朧要睡,翻身張眼偷瞄書案,宋郎提筆草草寫下幾句話,看了一回,攥了扔開,仍是枯坐。又過好一陣,江氏聽身旁有響動,宋郎這才除衣上床,一會便呼吸沉勻,睡熟了。 江氏偷偷起身,光腳提褲,手上撈著頭發,跨過寒瑯躡手躡腳行至桌前,就著燭火展開那張揉皺字紙,第一句是:“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 江氏看得心上突突亂跳,扔下紙,望了宋郎一陣,拾起來再往下看,正是江城子。江氏嗚的一聲低哼就要哭出來,忙咬牙忍住,腮上滴下淚來:他是從前早有婚娶?可………可他明明什么都不曾與父親說!難道這是讖詩要先把我寫死?若他真同別人好過,那我算什么?! 江氏哭了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