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雨妹

    幾日后船離了徐州。夜里夫婦兩人談及張家晚年得子，江氏囁嚅道：“夫君可也為子嗣之事憂心么……我們成親已有三載，至今也無消息……”說到這，漲紅了臉說不下去，拿指甲掐著被角。

    寒瑯不測她有此一問，撇過頭去看她，妻子粉面含羞，一雙杏眼淚光閃閃，他心內不舍，就要溫言相勸。尚未開口，心上早“錚”地一下，像被一縷絲弦扯住，懸吊于柱梁之上，稍有動作，那絲弦便猛的一拉，一顆心鮮血淋漓，人如墜絕谷，只覺己身可厭，能拋舍了才好。

    江氏顧自接著道：

    “若這般下去，恐怕婆母不能見容……夫君……可有納妾的意思……”

    說時已帶哭腔。寒瑯強忍下心中厭恨，

    “夫人何出此言，子息之事，非人之力，乃為天意，二則夙行之報，君子順其自然則可，強之實為徒勞。況你我春秋正盛，何必憂之過早？”

    江氏聽了，抬起臉來，帶著淚珠問：

    “那婆母也是這意思么？夫君……夫君有意填房么……”

    “夫人不必顧慮此等瑣事，晚生斷無納室之意。至于我母，亦無須夫人憂慮，交我處置可也?！焙樳€是那般溫言細語，可說到婆母，聲音卻仿佛漸漸遠了。

    江氏心內翻江倒海，半是快慰，半是不安，揣著悲喜心事睡去。

    那夜后江氏猶豫再三，還是求宋郎在清江停了半日，不敢提拜娘娘廟，只說同去南市游玩一回。寒瑯自來不與妻子爭執，自然答應。

    三日后舟泊清江府，夫婦只帶了江氏的陪嫁丫鬟和一個小廝，四人同去南城街市。街上自然少不得瓜果雜貨與字畫首飾售賣，確實熱鬧，但也未見與他處有何不同。

    江氏自打入了南市便東張西望，看到像是院落門首的，總反復張看，直看到匾額字樣方罷。

    街市上也有賣胭脂綢緞的，也有賣頭面首飾的，江氏都要走近瞧一瞧，瞧過一眼便即走開，不像逛街，倒像在找什么。直到了街市盡頭，什么也沒見買。寒瑯心下納悶，卻也不問。

    忽而江氏丫鬟環兒指著前面右首極小一間房舍，拉著江氏笑道：“小姐！是這里么？”江氏抬頭看時，是極小的一幢廟宇，只一間房，幾與住家無異。也無院子，堂皇皇立在路上，門開著，門前匾額黑底金漆幾個大字“慈慧靈感娘娘廟”。

    “就是這里了！”江氏也笑出聲來，回身眼巴巴望著夫君：“前頭聽人說，這廟里供著一位靈感娘娘極靈驗的，妾身想進去拜求夫君宦途順遂、婆母長壽安康，可好？”寒瑯這才明白江氏此來意圖，抬頭去看那間小廟：此廟前無香臺后無殿，門前一匾字跡全無章法，大抵供奉著些無中生有，江氏不知聽信了哪里傳言，想來此卻不敢明言，才假稱要逛南市。

    寒瑯反而笑了，江氏平日畏人口舌，外人跟前總是一派端肅，竟也信些野狐山鬼。這副小兒女姿態，倒比平日更可愛些。他立在一處書畫攤前半開折扇搖了兩搖，閑閑開口：“子不語怪力亂神，晚生不便進去，夫人隨意便是?！苯夏樣旨t了，嗯了一聲拉著環兒一陣風溜了進去。

    江氏進去拜娘娘，自有好些事要祝禱，跪在當中久不起身，環兒也掏出好些香燭跟著拜。娘兒兩個拜個沒完，外面寒瑯本為寬妻子心，其實對攤上字畫興趣缺缺，手握折扇正是百無聊賴。一位年輕公子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邊上，雪青色道袍，發束金冠，面如冠玉，生就一雙桃花眼，端的好個相貌。

    那公子笑向寒瑯道：“案上丹青，郎君可有中意的？”寒瑯答言：“打發辰光而已，不知兄臺有何見教？”雪青公子向廟宇方向略一側首，“見郎君妙人廟中誠心祈福。然而這位娘娘，須得夫婦同心才最靈驗，郎君何不一同進去拜拜？”

    寒瑯笑道：“內人輕信，讓兄臺見笑了。此處供的既非神佛，亦非過往名士大德，想來人心浮躁，子虛烏有，甚或養了些狐仙妖鬼之流，我輩既入圣人之門，自不必入此門中了?！?/br>
    雪青公子哈哈大笑，一手拉了寒瑯，直走到廟門口，也不松手，臉對臉貼近了寒瑯，直直笑望他雙眼道：“錯廟未必沒有對神仙?！闭f完臉轉向廟門內娘娘塑像，寒瑯不免跟著看去。還未看清什么，那公子已松了手，飄飄灑灑，朗聲笑著揚長而去。

    寒瑯回過神來，心中納罕，這公子絕非常人。然而人既已去，追也無益，又抬頭看那正對廟門的娘娘塑像。不看則已，看了便覺雷轟電掣，神魂俱亂：眼前神像的確十分生動，所塑娘娘發挽高髻，頂戴花冠，上著白綾衫，下束石榴裙，身量苗條，文采輝煌，然而寒瑯看見的卻并非這些：眼前秀像眉作遠山，一雙細長眼睛似悲似喜；鼻如玉蔥，兩片薄唇欲啟還休，臉蛋清俊，容色秀逸，寒瑯再熟悉不過，竟是雨妹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