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結局(下):夢開始的地方 【正文完結】
109 結局(下):夢開始的地方 身為人類的生涯有漫長而枯燥的十八載,回憶起來,卻仿佛只有眨眼一瞬。作為蟲族的生活不過堪堪一年多,細細數來,卻包含了常人一生都少有的波瀾壯闊。 阿德利安走得越高,過往乃至童年的記憶就越清楚。它們始終安詳地居住在他腦海深處,如同曾經的他在病床上等待探視一般,等候著他的回想。 醫護人員在他門外來來去去,腳步聲隨著日升月落從繁盛變得冷清。 他看到天花板上垂下的彩色千紙鶴,聽見風鈴和花草樹木的合唱。幾只麻雀落在窗臺上,嘟嘟地啄他的玻璃窗。 他聞見揮之不去的消毒水的味道,阿謝爾肩頸間繚繞的牛奶的甜香和偶爾摻雜的煙草味。寬厚的胸膛、溫暖的懷抱,還有落在頭頂的手掌。 那就是他小小的、人類世界。 阿德利安的手腕上扣著一塊黑色的表,此時正散發著微光。 這是艾伯納帶著團隊趕工出來的便攜型空間遷越裝置——本身具有遷越的能力,儲能可供使用兩次,剛好是來回的往返票。艾伯納希望它能為阿德利安保駕護航。 實際上,跨越時空的屏障并不如阿德利安設想中困難。也許是趕上了好時候,也許是他的確天賦異稟…… ——他如臂使指的力量,似乎比他的心更清楚該去往何方。 他循著夢,跌跌撞撞地回到故鄉。 阿德利安穿過那層更高維度的屏障,撲面而來的,滿是戰爭的硝煙和焦糊味。 “咳、咳咳——咳——” 他一個踉蹌,渾身脫力,跪倒在地。 以rou身穿越時空的感覺如同迎面穿過密集的激光網。 完整的肢體毫無反抗之力地被切成rou塊、碎rou,乃至rou糜,極高的熾熱溫度瞬間烹熟了活體組織,連血液都來不及涌動?;秀遍g,自身血rou的糊味便會涌入鼻腔…… 這當然是錯覺。 阿德利安的肢體完好無損,只是精神力的大量消耗帶走了他的體力,也消磨了思考能力。 到底是莽撞了。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也不知道下一次空間壁壘變薄的周期是在什么時候。不把握機會的話,興許就等不到下次了。 冷汗很快浸濕了少年的頭發,發絲濕漉漉地粘在他蒼白的面頰邊。 阿德利安前所未有地虛弱,臟器都有短暫的衰頹,連呼吸都帶來燒灼般的痛楚——成分與蟲族世界截然不同、且污染度過高的空氣涌入肺腔,如同咽下燒紅的烙鐵。 外界的信息緩緩涌入阿德利安的腦海中。無數生命散布在他周圍——只是它們都已死去了。尸身余溫未散。 這是人類的戰場。盡管物種、宇宙都不同,戰爭仍是如出一轍的殘忍。 ……不。 好像、還有一個人活著。 阿德利安嗅到了極其熟悉的血腥味,緊隨而來的,是微弱的心跳。 他錯愕地轉頭。 污染,暴力,紛爭,空氣中彌漫著火山灰般遮云蔽日的硝煙,觸手可及的皆是斷壁殘垣,被炮火肆虐過的廢墟里滲出活物的血液和肢體。 這片建筑群已經看不出昔日的模樣,所有大樓都倒成了廢墟。 阿德利安倒吸一口冷氣,從腰間摸出幾粒亞倫準備的膠囊咽下去,邊盡力調整自己紊亂的身體,邊盯著那片廢墟。 在他的注視中,斜插進磚瓦里的鋼筋輕輕顫動了一下。 緊接著,所有倒塌物,緩緩懸浮而起。 陽光傾瀉進灰暗臟污的陰影里,灰塵吹起薄霧,阿德利安看見一個臟得分不清五官的孩子,一個穿軍裝的童兵,氣若游絲地被貫穿在鋼筋之間。他骨折的手還扣著槍,槍托陷進他凹陷的肋骨里。 他快死了,只剩最后半口氣。 年幼士兵脖子上的軍牌被無形之力翻開,露出他的名字—— 阿謝爾。 阿德利安愣愣地望著他,被巨大的驚愕和恐慌擊中,有那么一瞬間,幾乎停止了思考。 + 阿謝爾知道,他要死了。 他死死地盯著眼前的黑暗,分不清是他瞎了還是世界本來就沒有光亮給他。 人類的文明從地表開始萌芽,一邊向下扎根,一邊向上生長,枝干不斷地、不斷地向外擴張,樹蔭遮蔽天空,籠罩大地,野心勃勃地占領陌生的領土。死去的小草數不勝數,阿謝爾只不過是無數犧牲品之一。 他本來有個幸福的家庭,只是父母的面容早已被太多傷痛占據,他幼小的心靈習慣了麻木和冷酷。他嚎哭過,也祈禱過,最終在現實中明白了信仰都是虛妄的謊言。他端起槍,拿起刀,將生命交給自己逐漸長滿老繭的手。 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時候,這個幼小的孩子腦海里想不出什么有溫度的東西,只有個最本能的念頭—— 好想活下去。 暈暈沉沉間,有什么東西流進了他的唇里。 緩緩淌過他干涸的舌苔…… 連唾液都無法分泌的口腔完全無法抗拒,阿謝爾本能地咽了下去。 好甜。 有點腥。 他咕嚕嚕地大口吞咽,一絲溫熱的光親吻他的眼瞼。 阿謝爾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已經沒力氣睜開眼了,只能看到眼前逐漸亮起橙紅色的光。 一只手伸過來,遮住了他的眼睛。突如其來的體溫,讓他突然想起了mama。 有個很好聽、很好聽、好聽得像唱歌似的聲音,輕聲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阿謝爾竭力睜眼。 那人察覺到他的動作,似乎調整了姿勢。阿謝爾眼前暗下來,身前的人逆著光,阿謝爾就匍匐在他的身影之中,仰頭看他。 他的眼眸比阿謝爾見過的所有天空更藍,皮膚比牛奶更細膩,垂落的黑發像流淌下來的夜幕。他擔憂而關切的目光,比廟里的神像更慈悲,更溫柔。 “阿……阿謝爾?!?/br> 年幼的男童,怔怔地說。 阿謝爾甚至沒有發現他正在用本該破損的聲帶說話。他身體里的疼痛像是突然消失了,所有受過的傷都不復存在似的,那根插在他身上的鋼筋被看不見的力量悄無聲息地拔出,阿謝爾也一無所覺。 “幸好趕上了……還痛嗎?”‘神明’松了口氣,溫聲問著,往他嘴里喂了顆圓圓的東西。 阿謝爾下意識含住。 ……好甜。 “雖然不是糖……不過將就著嘗嘗吧?!薄衩鳌瘬崦哪橆a,溫柔地說:“吃顆糖就不痛了?!?/br> 阿謝爾睜大眼睛,黝黑的眼珠中倒映出阿德利安的模樣。 他本來是不信神的。 生活沒有給他滋生信仰的土壤。 但當這位好看得讓他說不出話來、溫暖得不像人間能孕育出的‘神明’抬起袖口,輕柔地拭去他額角的血跡時,阿謝爾忽然想到:如果注視人間的是這樣的‘神明’,那他曾經無助的祈禱得不到回應,也是理所當然的。 這位遙遠的‘神明’,一定有更值得做的事,有更值得救的人。 他終究得到了‘神明’的垂憐。 ——祂降臨在他身邊的這份幸運,足以抵過一生所有不幸。 …… 重獲新生的幼童一邊扣著自己的槍,一邊緊緊抓著‘少年神明’的手。 那把槍不比他矮多少,但阿謝爾習以為常,嫻熟地單手托著它走。 這是片戰敗的區域,炮火都不屑于光顧,阿德利安牽著阿謝爾,徒步行走于還燒灼著余火的廢墟之間,面容平靜,無悲無喜。四周除了他們,再無活物,世界格外安靜,只有火焰燃燒和灰塵飄飛的聲音。 “您是……神明嗎?” 半晌,年幼的阿謝爾鼓起勇氣問。 他臉上的污漬被阿德利安細細地擦干凈,露出風吹日曬成巧克力色的皮膚,常年遮掩在衣服下的部分卻是小麥色,整個人黑白分明。在蟲皇慷慨贈與的血液中,連皸裂的唇都溫潤起來。 阿德利安這具雄蟲的身軀,本就是東帝國將人類阿德利安和雄蟲基因混合的產物。雄蟲普遍驕傲而脆弱的基因本無法容忍任何冒犯,卻奇跡般地接納了人類阿德利安。 也正是這個原因,阿德利安的力量對人類也有一定的作用。 這種分量的血液要是放在雌蟲身上,大概能直接刺激對方覺醒。但在人類阿謝爾身上,效果弱了很多。 這是命運的巧合嗎? 阿謝爾說的其實是阿德利安沒學過的語言,大概是某個小國家的語種。不過阿德利安現在交流也不靠語言,他的聲音直接響在阿謝爾腦海中。 阿德利安有些壞心眼地說:“你覺得是,我就是了?!?/br> 幼童黝黑的眼眸亮晶晶的,遮掩不住自己的欣喜,是阿德利安從未在‘阿謝爾’臉上見過的稚嫩神情。 他忍不住揉了揉阿謝爾的腦袋。后者覺得自己的頭發臟兮兮的,神色略有不安,心里卻越發高興。 他們一大一小,手牽手一起走。 小的那個低著頭,好像做錯了什么事似地說:“我沒有祈禱?!?/br> 大的那個和緩地說:“嗯……好像是的呢?!?/br> 等小男孩腦袋垂得更低,看上去過于年輕的‘少年神明’便展顏而笑,“不過你的聲音,我確實聽到了?!?/br> 那個不過七八歲的童兵猛地抬起頭來,有些生疏地拉了拉嘴角。 半晌,他又患得患失地說:“我可能……并不是一個好的信徒?!?/br> “困難是用來克服的?!毕袷窍肫鹆耸裁?,‘神明’令阿謝爾著迷的藍眼睛中泛起靈動的笑意,“不試著去做的話,怎么知道你能做得多好呢?” 阿謝爾恍然大悟、深信不疑,隨即鄭重而期待地問:“神明大人,有什么我能為您做的嗎?” “那可就太多了……” ‘神明’牽著他,緩緩道: “但現在,還是來看看我能為你做什么吧?!?/br> 阿德利安是個黑戶。 沒錢沒車沒房,也沒有身份證和戶口。 不過在戰亂地區,這些東西都沒有意義。 他親眼見證孕婦在戰壕中生產,新生嬰兒的臍帶只能用牙齒咬斷。擁擠成長隊的難民如同搬遷的螞蟻,背著背包,牽著家人或孑然一身,渾渾噩噩地行走于大地。 人類費盡心血創造的所有美好,都在戰爭中蕩然無存。 “真傷腦筋,”‘神明’行走于人世,所有人都對他視若無睹,只有緊挨在他身邊的阿謝爾聽得見他的嘆息,“我對打仗也不是很懂吶……” 年幼的阿謝爾感同身受地擔憂著,為自己的無能而懊惱。 阿德利安安撫地捏捏他的手,向遠方望去,戰斗機的身影從地平線上一掠而過。 他微微瞇起眼,用輕松的語氣說: “……先去見見這里的軍官吧?!?/br> + 撫養阿謝爾長大,是阿德利安從未想過的事。 他懷著困惑回到自己的故鄉,經歷過未來會發生的一切,卻難以想象事情為什么會發展成那樣的走向——他怎么舍得讓阿謝爾承受十八年看不見希望、只能任由心愛的少年衰弱死去的折磨,又怎么舍得在明知道阿謝爾會進入東帝國,被洗腦、被改造的情況下,還給他穿越時空的鑰匙? 直到阿德利安降臨在這里,牽起年幼的阿謝爾的手,心底的迷霧便突然被撥開,猛地生出一種‘原來如此’的悵然。 他用了些非人類的手段,一步步調停了戰火,帶著阿謝爾和總共兩百零七名的童兵部隊,開始重建他們的家鄉。 阿謝爾稱他為‘神’,連帶著那些跟阿謝爾差不多年紀的孩子也一起這么叫他——再然后,大家都這么稱呼他。 虔誠的信徒們誠惶誠恐地詢問他的‘神名’,想傳頌他的事跡,為他修建神殿,永生永世地侍奉于他座前。 阿德里安只好再次告訴他們:“我不是什么神明,我也只是人類而已?!?/br> “但您的神子——” 阿德利安低頭,他的‘神子’正板著張嚴肅的小臉,拽著他的衣角,緊抱著他的小腿。 “這個啊……這是因為,”阿德利安微微一笑,面不改色地說:“‘神’這個名詞剛好是我的姓氏,并沒有別的意思?!?/br> 信徒們撲通撲通跪了一地,高呼:“神、神明大人——” 阿德利安:“……” 他彎腰,伸手搓搓貌似很滿意的阿謝爾的臉蛋,輕聲道:“小阿謝爾,你又不乖了嗎?” 小阿謝爾說:“沒有?!?/br> 他面無表情的臉蛋立刻被阿德利安拉出了一個笑臉。 阿德利安:“嗯?” 小阿謝爾猶豫一瞬,主動托起臉,又說:“沒有?!?/br> 試圖萌混過關.jpg 阿德利安蹲下身,忍不住親了親他的臉。小阿謝爾的眼睛立刻亮起來,悄悄往他身上貼了貼。 “你要是在外面對我換個稱呼,也叫我‘安安’的話,我解釋起來也不必如此費勁了?!?/br> 小阿謝爾正想說點什么,就被阿德利安一把摟住,他頓時什么都忘了。 阿德利安摟著自己年幼的愛人,輕悄悄地咬耳朵: “——你今晚的土豆燉牛腩沒了?!?/br> 小阿謝爾:“???” 阿德利安笑著退開,拍拍小男孩僵硬的腦袋,“乖乖吃土豆燉胡蘿卜吧?!?/br> 小阿謝爾:“?。?!” 晚上,阿德利安用筷子敲敲小阿謝爾的碗。 小阿謝爾正悶悶不樂地戳著碗里的胡蘿卜,把燉得爛熟的蘿卜塊戳成了蘿卜泥。 見阿德利安還搭理他,還愿意管著他,他這才抬起眼瞼,飛快地瞄了一眼撐著下巴、笑吟吟地看著自己的監護人。 “……為什么不能說?”小阿謝爾垂著眼睛問,“你這么好,我想讓全世界都知道?!?/br> “因為……” 阿德利安的笑容里添上幾分無奈。 因為他身上有太多秘密,不能讓太多人知道啊。 他已經是雄蟲了。 哪怕憑借著和人類相差無幾的樣貌,生活在人類的群體中,他也終究不再是他們的同類。 他不能去醫院,更不能抽血、體檢,好在雄蟲的身體素質比人類高出一大截,他幾乎不怎么生病。 阿德利安放下筷子,認真想了想,然后說: “因為喜歡,所以才更要尊重他的意見?!?/br> 年輕的小阿謝爾,有些茫然地戳著蘿卜泥。 “比起把我安利給全世界,”阿德利安沖他眨眨眼睛,“我更喜歡你把我藏起來?!?/br> 小阿謝爾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眼睛眨也不眨,半晌,臉上漸漸泛起一絲紅暈。 他仍然努力端著肅穆的神情,好一會兒才說:“……嗯!” “不會告訴別人?!毙“⒅x爾保證道,“絕對不會說出去?!?/br> 阿德利安微笑起來,“好乖好乖,該給你獎勵才是?!?/br> 他伸筷在煲里攪弄幾下,變魔術似地從低下翻出一大堆牛腩來。 “當當——其實是土豆胡蘿卜燉牛腩哦?!?/br> 小阿謝爾臉紅紅的,有些害羞地、用力揉了揉自己情不自禁露出笑容的臉。 阿德利安阿謝爾從幼童成長為少年,再從少年成熟為青年,身量抽條,五官長開,眉眼間的青澀逐漸沉淀,慢慢蛻變成他記憶里的熟悉模樣。 這比他預計中更有趣。 他忍不住想:阿謝爾撫育他的時候,是和他同樣的心情嗎? 他們是同樣的欣喜,同樣的歡欣,看到愛人一天比一天耀眼,心底會泛起同樣的漣漪嗎? ……倘若、倘若小阿德利安也是個正常的、健康的少年,撫育他長大的阿謝爾,會和如今的阿德利安,有同樣的心情嗎? 阿德利安暫時不去想這些。 長大的阿謝爾逐步接手他手中的事務,偶有空閑的時候,他們就結伴去旅游,足跡遍布世界各地,高至珠穆朗瑪峰,低至死海,南到南極洲,北到北冰洋。 命運就在此刻,悄然來到了阿德利安面前。 ——他目睹了一場車禍。 阿謝爾駕駛著跑車,阿德利安坐在副駕駛上,正在過個S型的大彎山路。阿謝爾放慢車速,前一輛過彎的車卻突然打滑,朝他們迎面撞來。 阿謝爾反應迅猛地打開了方向盤,那輛失控車的司機也正在努力控制車輛,車的輪胎‘咚!’地爆了一個,整輛車頓時原地轉了一百八十度,直接猛沖出去。 這等人禍,阿德利安從不干涉。 他只是抬起眼,瞄了駕駛座一眼—— 和他長得有七分相似的中年男人,保持著驚恐的神色,跟車一起沖出了護欄。 阿德利安一怔。 ‘轟——!’ 只是這短短一瞬,車便墜入山崖,發出了令人心驚的爆炸聲。 阿謝爾皺起眉,停穩車后邊掏出手機報警,邊看向阿德利安,后者的臉色讓阿謝爾擔憂不已:“安安?怎么了,被嚇到了嗎?” “……不是?!卑⒌吕泊瓜旅佳?,“去查一查這個男人?!?/br> “嗯?!卑⒅x爾點點頭,思考著這有沒有可能是一場針對他兩的蓄意謀殺。 “去查一查……他有沒有一個剛出生的兒子?!?/br> 阿謝爾繼續點頭:“嗯……嗯???” 阿德利安抬起眼來,迎著阿謝爾詫異的目光,淡淡道:“那興許是‘我’?!?/br> 阿德利安找到‘自己’的時候,那個孱弱嬰兒,正面臨出生后不知道多少次的生死攸關。 阿德利安記得很清楚。 他的父親,因車禍而喪生。 他的母親,因過度悲傷和產后抑郁而逝世。 只剩下了他。 先天性白血病,天生畸形,肌rou萎縮,僅有一條左臂的殘疾幼嬰。 沒有人覺得他能活下來。也許有過,也許他的父母曾拼命想讓他活下去,為此不惜傾家蕩產。 但這唯二的親人,在阿德利安能睜開眼睛之前,就永遠地離開了他。 阿德利安是醫學界的奇跡。他短暫的十八年生命中,無數醫學家前仆后繼,想搞清楚他能存活至今的秘密。 而現在,‘奇跡’站在了手術室里,站在了‘阿德利安’的床邊。 十多個醫護人員在這間病房內與死神博弈,卻無力挽回這新生的生命。主刀醫師的眼中漸漸涌現絕望——或者說,對當今治療水平和自己的醫術很有自知之明的他,從一開始就不覺得自己能救下這個孩子,只是不甘心地想最后一搏。 沒有人看見阿德利安。 來自蟲族世界的青年雄蟲,安靜地凝視著病床上插滿儀器管道,連眼睛都睜不開的嬰兒。 殘缺的、丑陋的,像只蠕蟲般癱在人間的自己。 阿德利安知道該怎么救‘他’。 非常簡單。 只需要一點點血液。 就像救小阿謝爾那樣。 ……但是,要救嗎? 阿德利安站在這里,心從未像此刻這般明晰——他深切地感到,這就是他做決定時刻了。 無數條道路自他腳下延伸,他將在這一刻徹底決定自己的命運。 ——要救嗎? 要救下曾經的自己,讓他遭受十八年的折磨嗎? 阿德利安在心底叩問自己: 你未來的十八年都將生不如死,動彈不得地在病床上任人宰割,無法自主進食,更無法自主排泄,吃喝拉撒,所有羞恥和自尊都被粉碎殆盡。所有人都同情你,憐憫你,你最好的結局是早點死去。 你將憤怒、痛苦、憎恨,最終絕望地明白自己的弱小和無能為力,自出生起,你的命就注定了不屬于你自己,只能寄托于施舍和救濟。 明知如此,你也要走下去嗎? 阿謝爾緊跟著阿德利安的步伐,只是后者比他更快一步,且憑借著非人類的力量暢通無阻。 被留在手術室外的阿謝爾,敏銳地察覺了一絲奇異的波動。他年幼時吸收過阿德利安的血液,多多少少能感應到什么。 阿謝爾躊躇片刻,終是走到手術室的門前,透過玻璃往里看。 已經成長為青年模樣的‘神明’,青金藍色的眼眸正靜靜地凝視著病床上只有巴掌大小的嬰孩。 在他的注視中,心電圖始終保持著微弱卻頑強的跳動。 許是感應到阿謝爾的視線,阿德利安回眸看來。 阿謝爾后退幾步,阿德利安的身影如同虛無,直直地穿門而出。來往的病患、護士,沒有任何人發現這里的靈異現象。 “安安,你說那里面的孩子是你……?” 阿德利安望了望身后,仿佛隔著門看到了什么。 “是的?!彼f,“阿謝爾,我有個問題要問你?!?/br> 阿謝爾神色鄭重。 “你曾問過我,可不可以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如果我說……”阿德利安緩緩道,“你將會遭遇漫長的苦楚,幾乎無望的等待……” “我愿意?!?/br> 阿謝爾毫不猶豫。 阿德利安后面的話便被堵了回去。 他輕輕一頓,隨即笑起來,眉眼彎彎。 “我也愿意?!?/br> 縱然要經歷無數折磨和自我懷疑,但阿德利安最終得到了更寶貴的東西。 他的確生來就沒有翱翔的翅膀,只能伏在鳥巢里寂靜死去,但死亡才是新的開始,他承受所有痛苦都得到了報償。他活過兩個世界,走過許多路,見過許多風景,嘗過許多生活,不曾錯過愛自己、自己也愛的人。 他還想回到蟲族世界去,回到自己的家,擁抱等他回家的人。 ——阿德利安喜歡這個未來。 他親手選擇了將要加諸于身的不幸,也必將擁有苦盡甘來的幸運。 阿德利安穿過門扉,劃破自己的手指,將飽含雄蟲力量的鮮血滴入嬰兒口中。 這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幼胎,連眼睛都睜不開,呼吸都細不可聞,像死了一樣癱在手術床上。鮮血入喉的剎那,麻醉的效果驟然褪去,他像是終于吃到了第一口母乳,終于沐浴了第一場春雨,奮力地張開小嘴。阿德利安離他近些,便被他含住了指尖,拼命吞咽,仿佛知道自己只要不喝下這些就活不下去似的。 醫護人員們被按下暫停鍵,一動不動地待在原地。阿德利安密切關注嬰兒的體征。這孩子畢竟太小了,成年蟲皇的力量對他而言太過濃郁,沒多久,阿德利安就覺得這孩子身上隱隱散發出了自己的氣息——雄蟲的氣息。 等心跳趨于穩定后,阿德利安收回了手。 床上的小嬰兒吧唧吧唧嘴,憋了許久,憋出一聲羊羔般細細的啼哭。 他還不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么。 也不知道未來的自己撫摸著他的胎發,對他許下一生的祝福: “好孩子……你要堅強,要勇敢,要相信愛你的人和你愛的人,也要相信你自己……” 他只是哭了一聲,便氣喘吁吁,艱難地瞇開一條眼縫??p隙中,露出一線青金藍色的眼睛,藍得像濃縮的天穹。 + 阿德利安褪下手腕上的表,把表帶扣了到阿謝爾的手腕上。 便攜型空間遷越裝置。 這時候就顯現出科技的好處了——阿德利安只能保證自己平安無事,不能確定能否帶著活物穿越時空,但它可以。它就是為了帶人穿越而設計的。 這個裝置雖然自帶定位系統,能利用耗材準確地定位到蟲族世界,但實際上無法精準控制究竟是定位在哪個時代的哪個地點。嚴格來說,阿謝爾使用它后的著陸點是隨機的,就像東帝國曾經實驗時投放的儀器那樣,隨機著陸。 只是阿德利安已經從未來知道了結果——這個‘隨機’會把擁抱著自己尸體的阿謝爾帶到星歷6322年的東帝國。 ……只是還缺少一樣關鍵物品。 “那個孩子,就交給你照顧了?!卑⒌吕舱f。 阿謝爾緊緊拉著他的手,難掩緊張地說:“……你現在就要走?” 阿德利安含笑搖頭,“我還有一點事要做?!?/br> 跟他穿越來這兒時相比,空間的壁壘厚實了不少,遷越難度呈指數級拔高。阿德利安需要更有效率的方式來積蓄力量,以確保下一次遷越能順利進行。 如同織就白繭,積蓄力量以待成蝶的蠶。 阿德利安斟酌著措辭,“我需要沉睡一段時間?!?/br> 他沒有主動說更詳細的細節,阿謝爾便不會追問他。男人抿起唇,眉頭皺起,有些和幼年時代相似的沮喪。 阿謝爾轉移話題說:“里面的那個嬰兒……就是過去的你了?看起來,不太像?!?/br> 他說得委婉,實際上人類嬰兒的外貌和如今健康勻稱,修長挺拔的阿德利安完全沒得比。 看出阿謝爾目前對嬰兒模樣的‘自己’毫無感覺,青年彎起一雙藍眼睛,握拳抵至唇邊,輕輕笑了一下。 “我該什么時候使用它?”阿謝爾揚起手腕問。 阿德利安撫摸他的臉頰,“在你覺得非用不可的時候?!?/br> 阿謝爾看上去恨不得現在就把按鈕按下去。 不過,他到底是按捺住了這份心思,板著一張面無表情的臉,看向了那個皺巴巴的小孩兒。 他還不知道自己將要背負什么。 也不知道他很快就會被這弱小而頑強的生靈震撼,發自內心地希望這個不幸的孩子能健康、快樂地生活,并為此付出十八年的努力。為他的痛苦而痛苦,為他的快樂而快樂,由衷地期盼一個奇跡。 他只是看著才只有他巴掌大的嬰孩,在對方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咧開嘴對他笑的時候,愣了半晌,心想: ……這孩子的眼睛,也是那么漂亮啊。 + 便攜型空間遷越裝置的定位系統,需要產自異世界的物品來啟動。 時間一晃而過十八年。 異樣的波動喚醒了沉睡的阿德利安。 他蘇醒時,遠方傳來令大地顫動的嗡鳴。建筑和行道樹簌簌發抖,行人和車輛驚慌地逃竄。 阿德利安邁出一步,找到了災難的源頭。 一架波粒子振動裝置,正發散著波紋,通過獨特的共鳴性來收集數據,檢驗這塊區域的空間和物質穩定性。東帝國會回收這架裝置,并通過這些數據來判斷如何構建前往人類世界的通道。 阿德利安輕松地摧毀了它。作為標準的異世界產物,沒有比它更好的定位材料了。 由此,時間線收束,形成了一個有進有出的環。 所有事件環環相扣,牽一發而動全身,任何一個環節出現差錯,阿德利安所熟知的未來,興許就會消失。 阿德利安曾以為這是命運的玩笑,然而事實證明,這是他自身意愿的結果。 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 他垂眸,手中的裝置瞬間消失,被傳送到了阿謝爾身邊。作為定位的耗材,它會將阿謝爾引向新的世界。 阿德利安望了一眼醫院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正在死去,也知道自己即將蘇醒。 + 蟲族主星的空氣,徐徐流入肺腔。 身側的床鋪突然凹陷下去,這動靜立刻驚醒了淺眠的軍雌。 阿德利安剛吸了口氣,就被人從身后一把抱住,感覺渾身都陷進了一大塊柔韌guntang、充滿荷爾蒙的胸膛里。 那條攬在他腰身上的健壯手臂微微收緊,緊接著,一個低沉嗓音啞聲喚道:“……安安?” 阿德利安慢吞吞翻身,仰頭看到了熟悉的眼神。 阿謝爾緊張而復雜地看著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黑如鴉羽的長發鋪散在軍雌小麥色的臂彎中,阿德利安彎起眉眼,抬手摟住了阿謝爾的肩頸,笑道: “不叫我‘神明大人’了嗎?” 男人抿起唇,終究情難自禁,淺淺地笑了起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