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璟墨回到家時正是傍晚，銀杏樹的葉子落了滿地，晚風吹得秋千咯吱作響，像是哼著走調的小曲兒。秋日里再平常不過的庭院，少了一個人，便覺得滿目蕭瑟。

    活了三十多年，秦璟墨從來沒有如此搖擺不定過，前一秒剛放人離開，回過頭又死皮賴臉的追過去。若是那秦義仁知道，肯定要罵他一句沒出息。

    他轉念又想，老頭子就算知道也沒立場揶揄自己。當年父子倆吵得狠了，他是什么混賬話都說得出口的，離開家前他跟老頭子嗆聲，“哪天我媽要是走在你前頭，看你怎么辦？”

    他如預期得了一巴掌，耳朵嗡嗡作響時聽到對方顫聲回答，“那我活著也沒什么意思！”他當時覺得，這老頭子真是瘋了，好歹坐著義聯第一把交椅，怎么會說出這么沒出息的話。

    如今，他也沒臉再笑話人了。

    .

    俞然在醫院住了四天，他想過出院后回家，但怕剛住幾天又被秦璟墨拽回去，最后還是接受了季少白的邀請。

    季少白的住處與秦宅相比，顯得過分冷清。兩層的歐式洋房，帶有不大的庭院，住宅里只有兩名不常住的傭人，負責三餐和打掃，除了大門前的三班巡邏，平時這里不會有義聯其他人進出。據他說這是從成年后一直居住的地方，沒有換過。

    俞然很喜歡一樓右側的書房，得到允許后便時常躺在向陽窗下的搖椅上，捧著一本語文或英語課本，背背古詩或者單詞。季少白發現他這個喜好后曾笑著說，俞思遠當年也很喜歡坐在這兒，只是當時這里擺著的是一把藤椅。

    秦璟墨每天都會給他打電話，詢問一日三餐這樣的無聊事，有時俞然沒有及時答話，秦璟墨還會毫無征兆地生氣，掛他的電話。俞然覺得秦璟墨鬧脾氣的表現和上小學的錢瀟很像，他竟然覺得有一絲可愛，想到這兒，他甩甩頭，趕走自己這個可怕的念頭。

    季少白看著并不忙，一般都會回來很早，兩個人吃完晚飯會去外面走走，然后回書房各做各的事，偶爾聊聊天，話題往往都是圍繞著俞思遠。通過季少白，在俞然心里日漸模糊的父親形象又逐漸清晰明朗起來。

    俞然有時甚至會在季少白身上看到父親的影子，他有一次忍不住告訴季少白，季少白開玩笑說，其實他以前的性格和現在差別很大，也不善于和人相處，可能是和俞思遠呆的時間長了，被同化了。

    .

    有時候說著說著，季少白就不作聲了，那是回憶起了一些無法對俞然所說的往事。

    季少白小時候以為是自己做的不夠好，季杰才不喜歡他，所以他在學業上倍加努力，在長輩面前更是乖巧懂事，可這些季杰都仿佛看不到，反而對不服管教、只知道打架的秦璟墨滿是耐心和慈愛。后來季少白信了義聯里的傳言，可能季杰真的是喜歡馮婉容，才愛屋及烏。

    孤獨又伴隨著嫉妒的童年讓季少白越發的沉默寡言，直到俞思遠的出現。

    季少白不知道俞思遠是什么時候加入義聯的，當年季杰看他斯斯文文的，便讓他平時跟著季少白，那年季少白十七歲。

    以往季杰派來的人，不是大大咧咧，覺得這差事沒有前途，敷衍了事，就是巴結討好，妄圖從季少白這里撈點甜頭。從沒有人像俞思遠這樣從心底里關心他，那人像云朵一樣柔軟，又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滲透進季少白的生活，直到完全占滿他的整個世界。

    慢慢地，那份依賴逐漸變為無法宣之于口的情感，藏在心底。

    .

    秦宅，秦璟墨不耐煩地接過周管家遞過來的電話，轉眼半個月就要過去了，他現在心心念念都是快點把俞然接回來，“什么事？”

    馮婉容一改往日的穩重，說話很急，“小墨，兒童買賣的案子可能和少白有關系，我聽周，聽說俞然在他那...”

    聽到俞然，秦璟墨打斷她的話，“從哪里得到的消息？”

    電話那頭馮婉容似乎在詢問著誰，過了片刻回道，“是嚴議員的兒子嚴羽那傳回來的?！?/br>
    馮婉容剛說完，電話就被掛掉了，她撂下電話，還是很不放心，忙讓秦義仁多派些人去季少白那里看看，旁邊秦義仁一邊扶她坐下一邊忍不住罵道，“這個小兔崽子，一點禮貌都不懂?！?/br>
    .

    秦璟墨再打俞然的電話，已經無法接通了，他沒有立刻聯系季少白，而是打給了嚴羽。

    上次因為宗霖的事，嚴羽還欠他一個人情，很痛快就跟他共享了信息。當然，有一部分原因是想拉攏秦璟墨，希望他幫忙控制抓捕義聯內部的涉案人員。

    說起來，之所以查到季少白，還要歸功于當時在秦宅竊聽到的消息，那之后警方就把視線轉移到了九年前的案子以及死去的季杰身上。

    果然從季杰當年的心腹那里得知，當年秦義仁在義聯內自查時，季杰對秦義仁的主動坦白其實是替人頂罪，整個義聯里，能讓季杰頂罪的人，很容易猜到。他們重新審問了當年被逮捕判刑的涉案犯人，發現其中大多數都是替人頂罪的，如今九年過去，真正的犯人里不乏一些失了權勢的，嚴羽對頂包犯們威逼利誘，得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案子逐漸明朗，更沒想到的是，今天下午，警方收到了一個匿名郵寄的紙箱，指明收件人是嚴羽，打開后發現是這件案子的涉案人員名單、賬本、部分涉案錄像等關鍵證據，涉案人員更是涉及政商界，其中嚴羽父親的死對頭，金議員的名字赫然在列。

    與這些人相比，季少白一個義聯小頭目反而顯得微不足道了。

    秦璟墨對于哪個大人物要垮臺了不感興趣，掛掉電話后馬上聯系了在季家蹲守的人，被告知季少白和俞然都在季家沒有出來過。

    .

    與此同時，季宅客廳，季少白穿著一身純白色套裝，他的頭發還是潮濕的，看得出剛剛洗過澡。

    晚間有些冷，俞然裹著一條毛毯，懶懶地靠在搖椅上，這搖椅是季少白看他喜歡，在家里各處新添置的。

    就像往常那樣的閑聊，季少白淡淡開口，“我前兩天和你說過，大四那年，我曾經隨公益醫療隊去過很多貧困山區，還記得嗎？”

    俞然點點頭，季少白說那里的環境惡劣，有些家庭窮的連冬天御寒的棉衣都沒有，卻因為不懂得避孕或重男輕女等落后觀念，生很多孩子，有些父母外出打工就再也不回來了，扔下一家老小。季少白曾經在一處偏僻的山村遇到過一個女孩，家里只剩一個弟弟和年邁的奶奶，那個女孩私下里求他帶她走。但季少白沒有答應。

    “隔了不到一年，我隨隊去那附近，忍不住又去了那個村子，那個女孩兒在我走后不久就被迫嫁人了，后來又因為生不出孩子被趕了回來，我再見她時，她的精神狀態已經不太好了?！奔旧侔灼届o地說道，“最后，我給了她奶奶兩萬塊錢，她就把她唯一的孫女再次賣給了我?！?/br>
    “那她現在呢？”

    “回來后，我帶她去精神科治療了一段時間，等到她穩定后，替她找了一戶老實本分的家庭，她被那戶人家收養了?！?/br>
    俞然松了一口氣，安慰季少白，“對于那女孩來說，這也算一個好結局了?！?/br>
    “是啊，那時候我想，為什么子女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呢？很多成年人因為自己的私欲將生命帶到這個世界，卻絲毫沒有盡到責任，你覺得公平嗎？”

    俞然不知道怎么回答，這世界本就沒有公平可言，可與別人相比，自己已經算是幸運的了?！拔乙郧皩ξ野炙灿羞^不理解，但我從來沒有后悔做他們的孩子?！?/br>
    “我相信思遠哥一定是個好父親?！奔旧侔谆匾杂崛粶睾鸵恍?，繼續說，“從那以后，那孩子當時求我的樣子一直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我隨不同的醫療隊去了更多地方，用自己的積蓄幫愿意脫離原生家庭的孩子離開，再通過季杰在政府的關系幫他們改戶口，找到合適的家庭收養?！?/br>
    俞然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渾身都軟綿綿的沒有力氣，但意識卻非常清晰，他靠在搖椅上，由于無力眉頭不自覺地蹙起，此刻因為驚訝，嘴巴無意識的張著。

    季少白沒有等他的回應，自顧自說著，“我當年還是個學生，那么點錢還是季杰給的，很快就見了底，因為頻繁篡改戶口，也引起了上面的人注意。很快就有人找到我?！?/br>
    俞然緊張地問，“難道是要抓你？”

    季少白搖了搖頭，“我開始也以為是這樣，但那人說可以幫我，他在政府部門工作，同時參與管理著一個公益組織，幫助貧困地區的孩子來城里務工的同時，還能保證他們的基礎教育，但因為這涉及了童工是不被允許的，所以只能在地下進行，他們希望通過我借助義聯的勢力擴大規模?！?/br>
    季少白頻繁的提及兒童，這讓俞然很難不聯想起那件案子，果然，聽季少白說道：“沒錯，這就是最近新聞里一直說的那件案子?！?/br>
    俞然愣住，好半天才訥訥地問，“可那是買賣兒童??？”

    “我開始并不知道，他們會從中挑選容貌上等的，供給政商界有這種嗜好的人，在保證整個組織運轉的同時，也以此謀取利益并且彼此掩護?！?/br>
    “那你現在還在幫他們做事？”

    季少白點了點頭。

    “為什么？”俞然覺得不可置信。

    季少白沉吟片刻，答道，“因為當時權衡之后，我不得不承認，借助他們的力量，我能救的人會多十倍百倍，有時候犧牲是無可避免的?！?/br>
    俞然覺得一股寒意竄進四肢百骸，他想起身遠離這里，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但他此刻卻根本站不起來，只能顫抖著拉緊毯子。

    隨后，他可怕地意識到，為什么，季少白要跟他坦白這些事？

    季少白如同沒有看到俞然驚恐的樣子，柔聲說道，“別怕，他就快來了，一切就要結束了?！?/br>
    “誰？”

    “璟墨啊?！奔旧侔孜⑿χ卮?。那笑容依舊和煦溫柔，但在俞然眼里，季少白此刻卻像披著美麗花紋的毒蛇，冷血又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