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落定,回歸現世
阮明庭察覺自己沉浮于一片虛無之間,四周黑壓壓透不過一點光,他的意識被扯出又拉回,最終飄飄然脫離軀體,他的五感仿佛被剝奪了,世間的一切與他無光。毒發的一瞬間痛苦難當,可很快就陷入了無限期的昏暗中,直到現在,他的靈魂游離在世。 他下意識低頭,就看見陶熙倚在棺槨旁,小皇帝的肚子已經很大了,豐潤的小臉卻變得瘦削,他看著陶熙把一塊蝶戀花玉佩放在里面,他軀體的手中。如刀割的痛苦席卷而上,他明明已經死了,該是感受不到疼痛才對,可為什么會有如實體地難受?阮明庭還沒緩過著股從靈體迸發的鈍痛,就看見郭凌恒走了進來。 阮明庭早已明白這一切是郭凌恒的手筆,他也清楚以自己的實力與郭相對抗無異于螳臂當車,他不意外自己會輸,只是想不到,從他父親在時就一直在將軍府的管事,竟然會背叛他。 郭凌恒一直在陶熙身邊陪他,陶熙起身攙扶著他,但很快被陶熙甩開了。阮明庭也不惱,與他一前一后走出靈堂,期間滿是沉寂。阮明庭跟了上去,看見郭凌恒對步輦上的陶熙說話,語氣是難得地急迫:“陛下,您必須聽太醫的,調理好身子,否則難過生產大關!” 陶熙只是抬著眼虛虛覷他,揮揮手讓抬轎的內侍出發,只當郭凌恒不存在。郭相看著漸漸遠去的陶熙,重重吐了口氣。 阮明庭追著陶熙一路進了皇宮,看著他心愛的小皇帝卷成一小團縮在龍床上,他著急地在宮中盤旋,降到地面想碰碰陶熙,手指卻穿過人體,還把陶熙凍得哆嗦。, 又落了雪,小皇帝的情況一天不如一天,整個朝中最著急的人成了郭凌恒,大概是陶熙的日漸衰落觸及了他不愿回首的過去,勒令御醫務必保證陶熙安穩。御醫們苦不堪言,一邊是拒不配合的小皇帝,另一邊是下了死令的郭相,他們夾在中間兩頭不是人,只得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戰戰兢兢做人。 最后還是一位杏林圣手提出,是否要用阮將軍的遺物激激圣上,郭凌恒幾番權衡下答應了。阮明庭隨身的盔甲寶劍都入了葬,陶熙就抱著他在寢宮中換下的褻衣又哭又笑,但鬧完終于愿意吃些藥膳,也算是一大進步。 那年阮明庭折下的梅花在瓷瓶中抽了新枝,一個個艷紅的花苞簇在枝上,不為人的離別傷感,自顧自地開著。一日陶熙從夢中醒來,恍惚見窗臺上紅梅艷若朝陽,疏枝點翡傲然怒放,他守在梅瓶前大哭一場,恢復過來時,竟然開始好好配合御醫了。 阮明庭一直守在寢宮中,藏在不顯眼的角落里陪著陶熙??垂韬忝Φ媒诡^爛額他舒心了些,但一轉回蒼白瘦弱的陶熙時,那股撕裂魂體般的痛苦又纏緊了他。他見陶熙乖乖吃藥用餐,調理身體時,高興得在寢宮半空中打轉?,F在正值寒冬,他不敢靠陶熙太近,怕凍著小皇帝和他肚子里的孩子。阮明庭覺得,似乎就這樣也不錯,他能陪在陶熙身邊,看著他們的孩子長大,就算靈體會衰弱也不太虧。 但老天總不隨人意,盡管經過了御醫們的悉心調養,陶熙的身體還是沒能接受生產的考驗,在中途血崩。御醫們忙了一天一夜,還是沒能救下陶熙,就連小皇子都羸弱如貓兒,剛出世時連哭都哭不出。 阮明庭看著陶熙恢復最后一點意識,手中緊緊拽著和棺中成一對的玉佩,看著窗臺下虬曲的梅枝,像在留念世間微末的溫暖那樣,輕輕地閉上眼,一滴淚從他眼角流下,沾濕他的鬢角,玉佩自他手中滑出,掉落在地。 “陛——下——賓——天——”內侍的聲浪一聲強過一聲,等候在外郭凌恒僵立在原地,那張面具似的假面轟然破碎,他身形微晃,在雪地中搖搖欲墜。 這個男人似乎總是這樣,要等到難以挽回時才會后悔??扇蠲魍タ烊滩蛔×?,以往壓下的痛苦在這一瞬間爆發,幾欲將他吞沒。他害怕自己失控之下顯形攻擊眾人,強撐著最后一點理智回了墓xue。身體是進不去了,他在棺槨中橫沖直撞,直把自己撞的奄奄一息,他停了下來,密如針扎的痛席卷而來,要把他僅剩的一點殘魂絞盡。阮明庭以為自己要消散在天地間了,一股寒氣從旁滲出,平復了他的痛苦,阮明庭下意識尋找寒氣的來源,看見青霜劍閃著幽光,在陰暗的棺槨中,尤為顯眼。他憑本能潛入劍中,漸漸與劍融合,便以此為載體,慢慢提煉體內的力量。 再回地面時,天下已經變了樣。陶熙難產死后,乾朝群龍無首,太子才一點大,哪能登上大寶?于是大權徹底落在郭凌恒手里,這男人卻發了瘋,日日藏在丞相府不知做些什么,其余被他壓制的重臣有了出頭之日,爭權奪利毫不手軟,導致天下大亂。 終于有一日,莊王陶溟打著清君側的名號,從江南一路攻上京城,矛頭直指郭相。一代權臣轟然倒臺。阮明庭出關那日正逢莊王軍攻破丞相府,郭相負隅頑抗,帶著一身重傷突破軍隊攻防,只身一人策馬遠去,領軍人立馬派小隊追去。 阮明庭畢竟非人,速度比馬快了不少,不一會便追上郭凌恒。讓他沒想到的是,郭相沒有逃出城,而是來到了埋葬陶熙之父陶潤的陵寢。乾朝亂后陵寢無人看守,郭凌恒輕車熟路地進去,他的傷勢很重,從馬背下去到潛入陵寢,落了一長條血痕。阮明庭見他打開一扇不起眼的小門,踏入地宮。阮明庭從不知道地宮有這個人口,忽然想起陶潤陵寢的監造者就是郭凌恒,他是早就給自己留下的嗎? 地宮幾十年后再啟封,沉悶腐朽的空氣一并襲來,阮明庭聞不到,可聽見郭凌恒捂嘴嗆咳好幾聲,最后指縫里全是鮮血。他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拼了最后一點力氣找到主墓室。帝王龐大精致的棺槨旁放著一口薄棺,相比之下寒酸得可憐,最后這一段路,郭凌恒已經無法直起身體了,黑發散亂覆面,一身寬袍已看不出顏色,阮明庭想起自己當年回朝那日,似乎也是如此狼狽,如今角色調換,他也沒感到多痛快。他看見郭凌恒趴在外槨,蹭得那些栩栩如生的畫作滿是血污,郭凌恒大概想和陶潤說些什么,卻已發不出聲音了,他頭抵棺槨沉默一會,最后轉身攀著薄棺邊緣,拼了最后一口氣翻進去,面朝陶潤在的那邊,慢慢地,停止了呼吸。 紛紛雜雜的腳步響起,討伐軍追過來,這次莊王也到了,他看著薄棺里郭凌恒的尸體,又看向兄長的棺槨,闔眸嘆道:“也罷,封了吧?!?/br> 阮明庭又在人間過了段時間,看陶溟登基,整頓朝堂,修養民生,等太子能獨當一面之時,乾朝也是海晏河清,陶溟功成身退,讓位于小皇帝,博得明君之稱,真沒想到,這一切的贏家竟然是陶溟。 他回了墓室,在青霜劍中繼續沉眠,直到陶其琛打開墓室將他喚醒,但由于長時間的沉睡和青霜劍戾氣的腐蝕,他現世時神志不清,記憶缺失,才對陶其琛做出傷害之舉。 陶其琛被拉回現實,窗外依舊暴風驟雨,雷聲轟鳴,阮明庭半張臉隱于昏暗中。陶其琛猶豫片刻,爬到阮明庭身前,抬頭望著他,閃電劃下,撕開黑幕,照亮阮明庭蒼白如紙的面容。 那些記憶太過繁雜,瘋狂地入侵陶其琛的意識,他頭疼欲裂,還是伸手勾了勾阮明庭的小指。阮明庭抬頭,他眼中的紅血絲已經褪下,露出黑白分明的一雙眸。 男人輕輕按揉陶其琛的太陽xue,絲絲靈力從他指尖溢出,鉆入陶其琛腦海,一股清涼觸感幫他把記憶拉到正軌。 “明庭?!碧掌滂舅?,頭一偏讓男人手掌落在臉頰,用嬌嫩的肌膚在上面蹭了蹭,“對不起?!?/br> “為什么要跟我道歉?!比蠲魍ヅ跗鹚哪?,他恢復了全部記憶,發現陶其琛與其前世的面容別無二致,“我做的每一步都很清醒,我能承受這個結果?!?/br> “倒是你?!比蠲魍ンE然沉默,“為何那么傻?” 即使過了千年,阮明庭回想那撕心裂肺的痛苦時都喘不過氣。陶其琛軟在他懷里,枕在男人結實的手臂上,幾乎落下淚。阮明庭死后,他幾乎想追隨而去,竟是靠那么一點阮明庭留在世上的痕跡才撐下去。 阮明庭把他成為鬼魂漂泊在人間時的所見所聞告訴陶其琛,雖說陶其琛也學了這段歷史,可阮明庭講述的角度是他曾經從未聽過的,但得知郭凌恒最后自愿葬在父皇陵寢中,心下未免唏噓。 斯人已逝,就連乾朝都在風云變幻中破碎,什么也不剩了,唯余阮明庭這個孤魂野鬼還在世間游蕩,現如今,又加了個恢復前世記憶的陶其琛。陶熙抱住阮明庭,與他一同舔舐這道經久的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