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百年
謝莊主等人在容玉身邊勒馬。 他們看容玉如今一身狼狽,顯然剛從江上飄來,便問:“這位郎君,你們可是遭逢水匪?” 容玉心中一片雜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但因謝莊主這句話,他畢竟回神,心理涌出一個大膽的猜測。 容玉因之心神戰栗,想:我和梅寄江莫非是在陰差陽錯之間,回到百年之前?! 這并非不可能之事。 從前容清對容玉分說江湖事時,是曾提到,某位前輩在靈氣震蕩之中回到了萬年之前、大能輩出的年代,又從當時留下信箋,傳給后人觀之。 但想到這點,容玉茫然居多,帶著一點難以置信的興奮—— 如果自己猜對了,那是不是說明,他已經從謝雪明身邊逃開? 他許久不答話,落在謝莊主等人眼前,便是被嚇傻。 一個與謝莊主同行的女修長嘆一聲,下馬過來,到容玉和梅寄江身邊查看。 容玉眼皮顫動一下,從女修眉眼之中依稀分辨出此人身份。 他心臟“怦怦”跳動,匆忙道:“請你救救他吧!他仿佛快……” 支撐不住了。 女修的神色也很凝重。她先為梅寄江把脈,然后發現梅寄江脈象垂危。女修由此倒吸一口冷氣,道一句“不好”。而后視線一晃,落在梅寄江衣袍上的蓮花紋路上。 容玉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對方是否察覺了自己和梅寄江的來歷。 但往后,女修并未多言,而是從袖中取出一排銀針,開始為梅寄江施治。 容玉看著,原先提起的心又一點點落回原處。 是他想多。 梅寄江此前便有重傷,又在江水中漂流不知多久。如今,儼然面色青白,宛若死人。 容玉看得提心吊膽,同時又對女修心懷期許。 若他并未想錯,眼前這女修,便是與謝莊主這一輩最出名的醫修,人稱“青娘子”。在后世傳說之中,此人醫術精絕高超,素來有“妙手回春”之名。 如今,女修幾針下去,梅寄江胸腹開始起伏。 再過須臾,忽得嘔出一股污水來,面上隨之也有了血色。 容玉直覺,這是有的救了。 他心中慶幸,同時,有了心思,慢慢編一番謊子。 他總要交代自己和梅寄江是從何而來,卻又懷揣一份顧慮,并未說出實話。 這份“交代”不全是假。容玉只說自己與人南下,路上遇到水匪,與同行之人失散。至于梅寄江,則是他們失散之前從水上撈來。 女修憐憫地看著容玉,溫和說:“原來是這樣?!?/br> 容玉面色蒼白,又說:“幾位俠士,我聽你們方才問話,莫非……你們便是來找尋那伙兒水匪,要將他們除去?” 說到后面,他露出些許咬牙切齒。 這也是真的。水匪傷人,魚rou百姓。容玉聽慣了修士鋤強扶弱的故事,在想想自己的弱而無力,又怎能不恨? 女修見狀,溫和地寬慰他,說:“正是?!?/br> 一邊說,一邊和旁邊的謝莊主對視一眼,覺得容玉回神之后,或許可以提供線索。 容玉也察覺到了謝莊主等人對自己的期望。 這讓他略帶慚愧,說:“我并未見到那水匪真容。只是,這位梅道友此前醒過一次,與我說了些話。若無意外,他身上的傷,就是諸位俠士所尋的水匪所致?!?/br> 他說著,女修也解開了梅寄江腹部原有的包扎。 容玉屏息去看。 傷口又惡化了,但好歹有容玉之前的一番處置,情況未至最糟糕處。 饒是如此,女修也長嘆一聲,說:“我會盡力的?!?/br> 這是“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好”的意思。 容玉察言觀色,察覺到另一重信息:自始至終,都沒有人認出來,梅寄江是青蓮宗弟子。 但青蓮宗在此時確實存在。 容玉轉念一想,有了思路。 謝雪明此前辨別出梅寄江身份,是因為梅寄江這身衣袍。但或許,百年之前,青蓮宗道袍也有不同。 想通此節,容玉放下心來。 他慢慢覺得,自己的眼皮有些沉重。 面頰發熱,恍惚之中,看女修朝自己看來,面帶焦灼之色。 容玉莫名意識到,原來自己一樣發了高燒,腦內混沌,只是之前一口氣撐著,終于沒有倒下。 如今肯定了自己和梅寄江無事,他放松下來,身體一軟,倒在地上。 但在這時候,容玉依然緊緊抓著自己的衣袖,不想讓人看到腕上花印。 他再醒來,已經是一天之后。 容玉起先看到頭頂床幔,一個激靈,驀然起身。 恰好有人進屋,是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鬟。 見容玉醒來,小丫鬟露出驚喜神色,說:“我這就去告知諸位大人?!?/br> 容玉將人叫住,“這位……小娘子,”他踟躕,“我這是在哪里?” 小丫鬟聽了,眉眼彎彎,笑一笑,臉頰露出兩個酒窩。 她與容玉說起,容玉方才明白,原來自己當時被謝莊主等人帶走,這會兒是在一個鄉紳家中落腳。 容玉又問:“那個和我一塊兒被謝莊主救下的人,狀況如何了?” 小丫鬟告訴他:“還在睡呢!但你且放心,青娘子說啦,既然能捱過一夜,就總能醒來?!?/br> 容玉松一口氣,先想:原來果真是青娘子。 如此說來,梅寄江也算幸運。 可一口氣松下來后,他又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往后的路要如何走。 逃開謝雪明自然是一件好事,但容玉心中總有隱約不安。說到底,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過來”,是否又會回去。 想到這里,容玉暗暗下定決心。 決不能再踏足沅江一步! 只是……謝雪明是否會追來? 容玉暗暗打了個哆嗦。 他深呼吸,暗暗思忖,這事兒最好還是與梅寄江商議。 謝莊主等人在鄉紳家里并未停留太久,到了這日下午,就又要啟程。 容玉從小丫鬟口中套出此時年月,默默計算,知道這會兒離謝莊主等人與水匪那一戰還有數月。 謝莊主等人離開之前,青娘子又來看了容玉一趟,溫言告訴他:“在另一位郎君的傷恢復之前,你們都可以在此留宿?!?/br> 容玉自然道謝。 青娘子聽了,笑一下,又遺憾,說:“如果那位郎君能醒來便好,可以多問一些水匪狀況?!?/br> 容玉聽著,心下汗顏,覺得自己著實沒用。 青娘子停頓片刻之后,目光還是溫和的,問容玉:“我此前聽你說,你是與人南下,遇到水匪,和同行之人失散?” 容玉一怔,捉摸不透青娘子話中意思。 他謹慎,只“嗯”一聲。 青娘子嗓音更柔,像是擔心嚇到容玉,說:“這‘同行之人’,是何名姓,從何而來?我們一行人,正要再去追查水匪蹤跡。這一路上,興許還能遇到你的家人?!?/br> 容玉眼皮緩緩眨動。 他意識到,沒錯,自己醒來之后,換了一身干凈衣服。 這么說來,他手腕上的花印,也早已為人所見。 容玉心中權衡。 他一面覺得,其實哪怕告訴青娘子實話,也沒什么關系。 他和梅寄江如今出現在這里,那百年之前,青娘子等人是否一樣救過兩個被江水沖上岸的傷者? 容玉直覺,答案是“是”。 ——如果他和謝雪明沒有那一層關系,這個時候,容玉可能已經和盤托出了。 但想到謝雪明,想到作為謝雪明父親的謝莊主,容玉到底狠狠心,決定再隱瞞下去。 面對青娘子,他露出一點黯然神色,說:“您知道了?” 青娘子“嗯”了聲,但容玉只是搖頭,說:“我只不過是一個跟隨郎君出門的隨侍,郎君家中還有無數美人,并不缺我一個。如今和郎君分開,我其實……” 是高興的。 青娘子聽到這里,露出點若有所思的目光。 容玉察覺到,立刻補充,說:“娘子莫要誤會,我并非奴籍?!?/br> 言下之意,是自己并非逃奴,青娘子無需報官。 說完之后,容玉心里七上八下,總覺得自己的一番言辭破綻太多。 但青娘子是慈和長輩,到最后,也只是拍了拍容玉的手,沒有多說什么。 這天下午,謝莊主一行人離開此地,梅寄江依然未醒。 離去之前,青娘子還曾帶著容玉去見那鄉紳。 她在路上叮囑容玉:“我與這家的主人講好了,只說你和那位郎君是一對落難兄弟?!?/br> 容玉聽了這話,更加感激。 他不愿白吃白住,在得知鄉紳的兩個孩子正要尋先生啟蒙時,容玉主動提出,自己也算讀過幾年書,可以試試。 鄉紳原先是備了厚禮,要找當地一名頗有名望的老秀才。但容玉這么說了,看在青娘子的面子上,他答應讓容玉一試。 青娘子聽到這里,笑著說,如此一來,自己要更放心。 一堂課后,兩個小孩兒反響不錯,都說喜歡這個新來的先生。 鄉紳的夫人便與鄉紳商量,說老秀才待學生歷來嚴苛——這不是壞事,但自家兩個小子被從小寵到大,上來就讓老秀才教,恐怕容玉不住。 既然這樣,不如讓容玉來當幾個月緩沖。 鄉紳聽了,笑道:“我也是這個意思?!痹俎D而看容玉,“那兩個小子,皮著呢。往后,還要容先生上心?!?/br> 容玉連忙說:“還要多謝孫老爺愿意收留我們兄弟二人?!?/br> 又是一番客氣。 有了這重關系,容玉安心在鄉紳家里住下。 過了半月,梅寄江醒來時,容玉恰好在給兩個孩子講課。 小丫鬟在門口徘徊,容玉留意到,出去問話,這才知道梅寄江蘇醒。 即便醒來,梅寄江依然傷重,不能亂動。 這日晚間,容玉去看梅寄江時,見青年正嘗試著凝出本命靈劍。 消瘦了很多,懷中浮出朦朧的劍影。 每逢劍影將要聚攏,就又像是被什么打散,點點瑩光消失在空中。 容玉看了一會兒,拎著食盒走上前去。 百年前后,季節倒是不變。 這會兒是臘月,尚未下過雪,但地上有一層細冰。踩上去,“咯吱咯吱”作響。 梅寄江起先不曾留意容玉的身影,正因為自己不能凝成靈劍而失神。 容玉在他身邊停下了,叫了聲:“梅道友?” 梅寄江一個激靈。 他回身看容玉,目露怔然。 容玉笑一笑,拎起食盒,說:“先吃一點東西吧?!?/br> 兩人相對而坐。 梅寄江懷揣了一肚子疑問。他已經從下人那里聽說一些兩人如今的處境,但有些事情,還是容玉來講,才算明白。 面對梅寄江,容玉細細說起自己的猜想。 他先告知:“梅道友,此時是宣武年間?!?/br> 梅寄江錯愕。 容玉簡明扼要道:“那日你上船之后,船上出了怪事,謝雪明、船夫船婦相繼消失,最后只余你我。又有江水灌入,船只飄搖不止。我只以為你我都要死了,怎能想到,再睜眼,已經是百年之前?!?/br> 梅寄江皺眉,喃喃說:“怎會如此?” 容玉心想,這樣也挺好。 但他還是“安慰”梅寄江,說:“既來之則安之?!?/br> 梅寄江沉默不語。 容玉想一想,又說起之前遇到謝莊主、青娘子等人的事,而后道:“也不知他們如今狀況如何?!?/br> 梅寄江聽著,便要起身,說:“你我是在遇到水匪之后出事,若要回去,多半也要再去原處找尋線索!” 容玉看他動作,自己坐在原處不動。 梅寄江身體依然虛弱,早前在外面欲凝出靈劍,已經廢了很大力氣。如今沒動幾下,便氣喘吁吁。 他面容俊秀、蒼白,看著容玉,問:“容道友,你——?” 容玉淡淡說:“我覺得如今這樣也挺好。你若要走,便走。我再留三個月,拿些盤纏,往后自尋出路?!?/br> 梅寄江詫異,問:“你不打算回去?” 容玉更詫異,問:“我為什么要回去?” 梅寄江一頓,想起自己半昏不醒時在船上和容玉的對話。 他想:對,各人都有各人的難處。 梅寄江嘆口氣,又坐下來,“我這樣子,要走,也不容易,是該再養養身子?!?/br> 容玉心想:與我無關。 梅寄江看他,鄭重道:“還未和容道友說起過。那日我在江中漂流,只當自己要葬身此處。四面孤寂無人,江岸遠不可攀,又不知水匪何時追來。在這時候,我聽到了容道友的琴聲……” 容玉一怔。 梅寄江再起身,朝容玉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