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傷者
親吻被打斷,船邊那個濕淋淋的人被撈上來。 謝雪明提了燈籠來看,見此人一身玄色衣袍,袍面有蓮花紋路。 他眉尖挑了一下,說:“原來是個青蓮宗弟子?!?/br> 有了這句話,容玉在自己記憶里搜尋一遍,恍然:阿兄曾和自己提起過江湖上諸多勢力,這青蓮宗,便是一個老牌門派。而其中劍堂的堂主,說來還是謝雪明父親的師弟。 有這層七拐八彎的關系在,謝雪明與眼前之人算是同輩。 容玉:“他好像傷得頗重?!?/br> 謝雪明說:“仿佛如此?!?/br> 容玉說:“既然受傷,興許還有追兵?!?/br> 謝雪明意外,詫異于容玉竟然能想到這些。但見容玉垂眼看傷者,眉目間帶著一絲容玉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悲憫哀憐,謝雪明又有些動容。 他安慰容玉,說:“再有追兵來,我也能將其擊退?!?/br> 容玉聽到這話,難得笑了下,說:“先帶他進船艙吧,我為他看傷?!?/br> 謝雪明沉吟,看樣子,仿佛不愿容玉與一個年輕青蓮宗弟子太過親近。 容玉有所覺,有意說:“此人傷重,我無力對敵,船上又有那對大爺大娘。謝雪明,你還是留在艙外,以備不時之需?!?/br> 這話是極有道理的。 但謝雪明聽完,卻并不應下,而是問:“阿玉,你多久沒有叫過我的名字了?” 容玉沒料到這個回答。他詫異,反問:“我不是方才才叫過?” 謝雪明爭辯,說:“你叫我‘謝雪明’,而不是‘雪明’。阿玉,明明半年之前,你還……” 容玉聽出謝雪明話音里的一點委屈。 他捏著自己手心,指甲都要扎進rou里,帶來細微刺痛。 又兼面前躺了一個濕透了的、身上冒著水腥氣和血腥氣的人,容玉總算能靜心,回答:“那你也可以叫我‘容玉’?!?/br> 謝雪明皺眉:“我分明不是這個意思?!?/br> 容玉心煩意亂,岔開話題:“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出了這等事,還是要讓大爺、大娘知曉。我獨自照看此人,原先也覺得吃力。既然如此,不若請他們與我一同看顧?!?/br> 他退了一步,至此,謝雪明總算不再多言。 老翁老嫗年紀大了,原先便睡得淺。 如今被叫醒,謝雪明要求二人將那青蓮弟子扶到自己房中。 兩人聽了,先怔愣,然后看到倒在船上的陌生青年。 夫婦二人面面相覷,目露驚疑。 待到好不容易將青蓮弟子扶上床,容玉跪坐在床邊,解開陌生青年的衣服,露出他腹部的傷口。 兩個老人守在一邊,原先是預備聽謝少莊主接下來還有何吩咐。隨著容玉的動作,二人視線悄然轉來,落在青年傷處。 那傷口被水泡了許久,皮膚發脹發白,又透著一種垂死的慘青色。 又因傷重,容玉碰一碰,都要溢出更多血來。 老夫婦分辨傷口模樣,眉目中的驚色愈來愈多。 謝雪明察覺到,問,“老人家,你們莫非知道什么?” 聽到這話,老嫗囁嚅片刻。 老翁則長嘆一聲,說起江上傳言:“少莊主興許也曾聽聞。百來年前,沅江上,有一伙兒水匪?!?/br> 謝雪明皺眉:“水匪?” 老翁沉重地點頭:“這伙水匪肆無忌憚、橫行霸道,不知鑿沉多少路過船只。因為這個,當年的謝莊主,”也就是謝雪明的父親,“還曾組建屠匪之盟??赡撬祟^子仿佛修煉邪功,雖被謝莊主斬于劍下,但每逢閏年,都有人說,自己晚間曾看到一艘破船行在水上?!?/br> 謝雪明聽在耳中,眉頭越皺越緊,問:“為何從前無人說起此事?” 老翁在一旁嘆道:“也只是說說。沅江之上,一年到頭要死多少人?若有人報官,也還罷了。無人報官,死了也算白死。便是如今,唉,都說那水匪頭子擅使彎刀,這后生的傷,也像是彎刀所致,我們呀,方想起這事兒?!?/br> 兩人講話,容玉叫過老嫗,低聲耳語片刻,老嫗便離開了。過了會兒,端了盆清水來。 容玉攏起袖子,為床上青年擦身,再敷好傷藥,包扎得當。 做完這些,床上人低低呻吟一聲,似要醒來。 容玉看此人,謝雪明神色卻微微變動。 他側頭,似在分辨外間動靜。過了片刻,床上青年尚未睜眼,謝雪明忽而說:“有什么東西過來了——是人是鬼,一試便知?!?/br> 謝雪明的確是當世最強悍的劍修之一。 最可怕的是,他如今還那么年輕,就有了這樣的實力。 待他離開船艙,不消片刻,外間響起劍聲、痛吟聲,和呼嘯的風聲混合在要一起。 容玉聽著,恍惚地回想,自己曾經聽阿兄說起過,修士之中,曾有“破境飛升”的傳說。 他們當下所在,不過是三千世界中的一瓢弱水。人外仍有人,天外仍有天。 只是“飛升”二字,對于容玉這一代人而言到底太過遙遠,是往前千年萬年的先輩才曾做到的事情。 阿兄和他說這些的時候,倒是額外提起:“……當世若有可以飛升之人,那只會是雪明了?!?/br> 容清的嗓音在耳邊徘徊,容玉的心思一點點淡了下去。 他自問:我此前為何沒有發覺呢?阿兄分明那樣在意謝雪明。 這樣想著,外間的響動似乎也平息了。 容玉靠在床頭,老翁老嫗正焦灼地探頭聽著外面動靜,而容玉望著床上的帷幔,視線緩緩轉到身前青的蓮弟子身上。 他前面沒有心情,到此刻,外間雖危險,但他自己算是“安全”。以至于容玉總算有余裕,來看此人面容。 是個俊俏郎君。 容玉抱著這個念頭,目光長長久久落在青年面頰上,模糊地想:或許,他便可以? 這個念頭一起,他又想到外面的謝雪明。 思緒由此延伸開來,過往種種浮于心間。 容玉緩慢地嘆一口氣。 容清曾說,青蓮弟子品行皆佳。此門另有一個別名,換作“君子宗”。 若在他眼前、而今昏迷不醒的青年是君子,他便不會與和“夫君”一同南下降妖的容玉發生什么。而若此人非君子,那便又是一個白瑯,對容玉毫無意義。 青年眉頭痛苦地皺起,在此前的幾聲呢喃之后,又陷入深深昏睡。面頰上浮出一點紅,像是發起高燒。 容玉伸出手,在青年額頭探了探。 觸手guntang。 旁邊老翁老嫗講話,還是既驚且怕,自以為小聲,可一言一語容玉都聽得分明。 老翁說:“怎么外面沒有動靜了?” 老嫗說:“興許謝郎已經除去歹人?!?/br> 老翁喃喃說:“若歹人已除,為何謝郎不進來?” 老嫗吶吶不言,想來自己也找不出一個可以說得過去的理由。 兩人神思不屬間,容玉看著盆子里渾濁的血水,對老嫗說:“大娘,請你再幫我打一盆清水來?!?/br> 老嫗哆嗦一下,露出為難目光。 容玉知道她害怕。但容玉同時也知道,如今的環境,整條船上,只有謝雪明一個戰力。說到底,他們沒有能力改變什么。 容玉安慰地說:“大娘,你忘啦?我是一個琴修?!?/br> 說著,他攤開手臂,懷中浮出萬千瑩光,凝成自己的本命靈琴。 容玉抱琴,撥弄琴弦。 船邊一樣出現點點瑩光,將這艘小船籠在其中。 他以琴音為媒,布出一個防御法陣。 老嫗與老翁露出驚喜目光,容玉側頭看去,再笑一下,說:“沒事了,等謝雪明回來就好。他如今不在,興許是前去追敵?!?/br> “是了,也不一定是水匪鬼魂作亂,”老翁說,“約莫是有人裝神弄鬼?!?/br> “我說你這老頭子,若非你先提起‘水匪’,也不至于弄得如今這般驚慌?!崩蠇灡г?。 兩人并不知道,容玉這個琴修,弱得最多擋得住普通低階妖獸。 他們因船外的瑩光平靜下來,老嫗要去端水,老翁也說:“有了夫人在,我便不怕了。這樣,我出去看看狀況?!?/br> 兩人一前一后的離開。 盆子、帕子都被端走,容玉暫時無旁事可做,只好再端詳起床上之人。此外,就是心里默默祈禱,謝雪明不要在大爺大娘離開的這段時間里回來。 也不知是他的祈禱真的奏效,還是其他緣故。容玉在心里數了一百個數的時候,謝雪明依然不曾出現。 容玉此前說謝雪明“興許前去追敵”,如今再想,他深覺,的確有這個可能。 ——最好是追著追著,發覺惡客秀色可餐,幕天席地來上一回,不要再來找他麻煩。 容玉這么腹誹一通,自己先樂了。 落霞莊種種宛若過眼云煙。 他想,以自己如今的心境,哪怕再回到聽到謝雪明與阿兄茍合之日,恐怕都能從容離開。 這樣胡思亂想片刻,再聽到一聲呢喃。 此類聲音前面已經有很多,容玉眼皮子都沒抬起,轉而開始考慮:洗個盆子、看看狀況真的用得了這么多時間嗎?為何大爺大娘也逐漸沒了動靜…… 思緒轉到這里,容玉心頭“咯噔”一下,遲來地開始憂心。 難道外面還出了其他事? 但這也不應該。 他再廢物,家傳心法擺在那里。哪怕真的擋不住外敵來襲,好歹自己能有所察覺。 容玉深呼吸,緩緩放心,覺得大約真的是有事情耽擱。 正安慰自己,忽聽一聲:“你……” 容玉眼皮顫動。 船上房間不大,只擺得下一張床,連桌子都比別處窄小。 這種環境中,突然冒出一句人聲,堪稱驚悚。 容玉抱著琴,驀然往后一縮,睜大眼睛,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視線落于實處,他的心又放下去。 原來是那個青蓮弟子。 此人嘴唇干裂,面色發灰,一副失血過多、半死不活的樣子。 哪怕前面昏倒的時候,容玉夸過他一句“俊俏”。但如今再看,容玉的第一反應,還是:這個人,看起來好像命不久矣。 青蓮弟子問:“你是誰?我在哪里?唔……” 說著,欲要起身。 可剛一動作,就似牽動傷口,面容頓時變得難看。 容玉眼尖地看到,青年腰腹部的紗布又開始滲血。 他趕忙道:“你莫要動!我是容玉,你可知落霞莊?落霞莊莊主容清,便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長?!?/br> 青年怔怔看他。 容玉一頓,又說:“你原先飄在水上,身容玉重傷。我與同行之人撈你起來,而后外間又有動靜,那同行之人已經前去追查,此地只有你我。不過莫要慌怕,我是琴修。若有敵襲,雖不能制敵,好歹可以自保?!?/br> 他一口氣,噼里啪啦說了許多話。而床上的青年仿佛不能短時間內處理這么多信息,又愣了好一會兒,才說:“你是容玉?” 容玉心想,對啊,剛剛不是說過了嗎? 他點頭。 青年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仿若安心許多,面色逐漸松緩,說:“哦,我知道你?!?/br> 容玉心想:嗯?我在江湖上還有什么名頭嗎? 青年虛弱地說:“幾個月前,你與謝少莊主大婚,我師尊曾去觀禮?!?/br> 容玉:“……” 容玉干巴巴說:“這樣講來,倒是有緣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