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亓孟將謝隕星送進醫院。 他站在病床邊看著謝隕星,這一幕很像回到了四年前,謝隕星躺在同一張病床上,同樣的面無血色,吊瓶里清色的液體滑進他的血管中,沒人會想到病床上看起來孱弱蒼白的小男孩會是個在大人面前兩面做派、心腸冷酷的撒謊者。 那時候亓孟抓著謝隕星的脖子手指慢慢收緊,自言自語,什么都要結束了。 可是謝隕星卻忽然睜了眼,整張臉因為氧氣窒息而憋紅,睜圓的灰眼睛幼嫩懵懂,現在一團恐懼里,他一次次地張嘴,宛如難以呼吸的魚,艱難的說:“亓哥哥?!?/br> 謝隕星該感謝他有雙灰眼睛,那早在四年前救了他一命。 亓孟掌心擦過謝隕星眼梢的紅痣,謝隕星睡顏平靜。說來也是奇異,謝隕星的大部分生命都是在這間病房里流逝的,畸形的殘缺如同一個詛咒,又好似對他作惡的懲罰一般,永遠盤繞不去。 亓孟心知肚明為什么言柯對謝隕星會有那種狂熱,想必是聽到了謝隕星的那些傳聞,亓孟一開始就厭惡言柯,認為他是拙劣而惡心的模仿者。 亓孟很小的時候曾擁有過一條心愛的小狗,被車撞死后,他把死狗埋在墓地里,有一天發覺墓碑下是懸空的,裝狗尸體的盒子上打了個大大的問號?。亓孟發瘋般的砸開盒子,里面只有一張被剝剩的血淋淋的狗皮,當天夜里,他從謝隕星的小狗毛絨玩具的肚子里掏出了小狗的肝臟和各個器官。 每個深夜里,謝隕星就是抱著這么一只恐怖至極的“玩具狗”酣然入睡。 十二歲時,亓孟躲在門背后,聽見謝平欒對亓見清說,我死前,會帶走池也,如果我沒能做到,請您務必親手殺死他。那時亓孟的身后傳來一陣笑聲,亓孟驀然回頭,謝隕星在他背后低著頭在笑,手指因過于用力被玩具刀抓得鮮血淋漓,一滴滴順著衣角往下滑。 再后來,大家都說,隕星變了,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因為那次電擊治療。 實驗室里當初只有五個人,他,亓見清,謝平欒,謝忱,謝裴青,家族里年輕的助手在后方cao作設備,亓孟因好奇而走向謝裴青,在電擊療程的最后步驟,他分明看到,少年穿著纖塵不染的白大褂,微笑地拿著鑷子,而地上,是被拔掉插頭的電擊設備,亓孟倉皇抬頭,在遠處,電擊床上的小男孩慢慢睜開了茫然卻又清醒異常的灰色瞳孔,與亓孟對視。 忽然,男孩嘴角咧開了一個極大的笑,笑容艷麗而諷刺,宛如馬戲團逗人開懷的小丑似的,沖他做了個鬼臉,淘氣地吐出鮮紅的舌頭,同時,手指做出割喉的動作。 在謝平欒走過來的瞬間,謝隕星的手頓時放下了,那雙灰瞳又恢復了原先的茫然稚嫩,寂靜而空洞地盯著遠處。 那些記憶涌入腦海,床上美人仍舊平靜安詳地躺著,薄情曼妙的眉眼,是這些年懦弱藏在他陰影里的少年,甘心服用著各種激素藥物,時而呆蠢時而會被三言兩語逗得怒目而視的謝隕星,還是,亓孟不確定,即使是現在,他仍舊不能確定。 亓孟肩膀顫動,笑出了聲,低下的頭顱平靜對著地面,緊握成拳的手指每根骨節攥到發白。 整個病房空空蕩蕩,只有一個熟睡的謝隕星和亓孟。 亓孟一寸寸抬起臉,重復著與四年前一模一樣的話:“我準備好了?!?/br> 他再無留戀,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大步朝前。 過了很久,謝隕星醒了,頭腦還迷糊著,盯著空白的天花板和手臂上的針頭,他發了一通脾氣,鬧來了護士,并報出一連串號碼,叫來了段南歧。 外邊還下著傾盆大雨,雨水用力敲打著落地窗的玻璃,鏗鏗作響,很像老舊雨夜里的火盆烘烤,墻上掛著執矛人馬的壁畫,奶奶戴圓眼鏡框織毛衣,謝隕星躺在搖椅上,伴著搖籃曲睡眼困乏地瞇了起來,可他一旦想到亓孟在他昏迷前的那番羞辱話語,閑適頓時蕩然無存。 謝隕星想象亓孟所說的后果,登時從胸腔處浮起一陣眩暈惡心,連罵了幾十句臟話也難消心頭之怒。 落地窗外,從斜角慢慢出現一抹粉色,雨衣一角,謝隕星的聲音戛然而止,腦袋以迷惑的姿勢頓住了。 源于幾米之外。 謝隕星看到一個很像段南歧的男人,穿著粉色雨衣蹬著一輛載滿玫瑰的三輪車,無數鮮紅色花瓣被風雨吹了一地,在他經過之地留下一道花路。 那些已然凋零的紅玫瑰鋪天蓋地,囂張地在雨中旋轉飛旋,如一條長長的玫瑰花河,浸在夕陽余暉交雜的暮色里,段南歧渾身披了層金色斜陽,艷紅瑰色襯著張俊秀的冷臉,格外好笑。 因為雨點太大,雨衣偏小,致使他前額的黑發被雨水打濕,黏在臉頰上,睫毛眼睛也全是雨水,還在順著鼻梁地滴滴答答下墜,瞧見謝隕星,他就無奈地動了動嘴角,以示招呼。 這個動作讓謝隕星確定下來那確實是段南歧,兩三步跑了過去,叩了叩車玻璃,打開了最上邊的窗戶,段南歧把三輪車??吭诖巴?,變魔術似的從雨衣底下的西裝內層里變出了一只沒濕的玫瑰。 謝隕星驚喜道:“還有給我的!” “贈人玫瑰,手有余香?!边€沒說完,段南歧就重重打了個噴嚏。 謝隕星急忙把他拉進來,回憶起以往mama的做法,果斷拿起將被子往段南歧頭頂一蓋,又去倒了杯熱酒,段南歧捧著熱酒,說了聲謝謝,謝隕星坐在他邊上,仰頭盯著裹成一團的白色巨人,就像在看一只巨大的狗熊。 狗熊喝了口酒,奇怪道:“病房里還有酒?” “這是我的專屬病房?!敝x隕星低頭嗅了嗅玫瑰,岔開話題,“你這是去搶劫了花店?” 段南歧說:“路上看到賣花的老爺爺傷心地坐在路邊,玫瑰花賣不掉,我買了一支也不好意思,就給了他一把錢,但是他不肯收,說我給的錢足以把他的車也給買了,硬要把他的三輪車和這些花都送給我,我就把它們全帶回來了?!?/br> 謝隕星之前被亓孟的那番威脅弄得心情不佳,但一想到段南歧頂著張發黑的冷臉在瓢潑大雨里騎著一輛破破爛爛、載滿殘花敗葉的三輪車,就笑出了聲。 他笑得太大聲,弄得門外路過的護士都頻頻回過頭來。 段南歧有些無奈:“雖然花都被吹走了,但是起碼我得到了一輛三輪車?!?/br> 謝隕星笑夠了才停下來,手托著腮幫子,忽然伸手拽了拽段南歧的雨衣的帽頂,上面嵌著一只粉色兔子,被謝隕星一扯就左搖右擺地抖動,粉撲撲地打轉。 段南歧一本正經地說:“不要揪,昭昭?!?/br> 謝隕星捏了捏段南歧頭頂那只粉色的塑料兔子,稱贊道:“你的雨衣真好看?!?/br> “是咖啡店的店主送我的,她說我如果淋著雨蹬三輪車,會生病,我一開始是拒絕的,但是一想,如果我也生病了,誰來照顧生病了的謝隕星?!?/br> 謝隕星說:“我們可以一起等死,等我mama來照顧我們?!?/br> 說完這句,他又十分嚴謹地加了一句:“如果mama照顧不了兩個人,那就讓我爸爸來照顧我們?!?/br> 提到爸爸兩字,段南歧就詭異地陷入了沉默。 謝隕星說:“怎么了,你不喜歡我爸爸嗎?雖然我也不喜歡?!?/br> 段南歧別開了眼睛,給謝隕星說了個故事,其中包含了一系列的名詞,謝隕星一點也沒聽懂,段南歧也沒想讓他聽懂,最后勉強得出了結論,他在一次宴會上因一杯酒得罪了謝隕星的小肚雞腸的父親,具體是怎么得罪的,三言兩語就被他輕描淡寫地揭了過去,好在謝隕星也并不深究,只知道池旻行和段南歧不合,因為一杯馬提尼。 謝隕星想跟他說亓孟的事,但又被他的行徑吸引去了注意力,問道:“我方才想起來,我第一次碰到你的時候,你是不是也給我塞了一把錢?” 段南歧聞言,像回憶起什么有趣的事情,抿著唇壓抑,但是忍俊不禁,揚起的嘴角如何也壓不下來,點了點頭。 謝隕星見他是這個臉色,有些奇怪,慢吞吞地說:“你在想什么???” 段南歧搖頭憋笑。 “你說吧,我不生氣?!爸x隕星說。 “沒有想什么啊?!?/br> “歧歧?!敝x隕星拖長了聲線,懇求道,“告訴我吧,我真的想知道?!?/br> 謝隕星說那話時神情格外鄭重,語調跟條小勾子似的又懶又媚,灰眼珠子極乖地仰盯著,段南歧信以為真,掌心按壓發紅的耳根,解釋道:“就是想起一個破破爛爛的小乞丐,光著腳坐在路中間哭?!?/br> 謝隕星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些。 “我第一次見到有人能哭成那樣,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鼻涕流到嘴巴了也不知道擦,我看著你吞下去?!倍文掀缯f,“我甚至想拿吸管去戳你的鼻涕泡,費了好大勁才忍住?!?/br> 謝隕星說:“還有呢?!?/br> “你還一本正經地說著你要統治世界的鬼話?!倍文掀鐚W著記憶里謝隕星的腔調,試圖模仿著他的哭腔,但謝隕星哭得著實刁鉆,模仿不來,“‘我要做新水的王,毀滅世界,要讓人類雞犬不寧’,我以前從沒見過像你這么……有意思的人,我當時還錄音了,在u盤筆記本和手機里各備份了十幾份,心情不佳的時候就放著聽聽……你干嘛把酒拿走,昭昭,別扯我被子,為什么拿掃把砸我?!?/br> 段南歧站在咚一聲緊閉的門外,看著扔在地上的一支灰撲撲的玫瑰,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