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寧薇薇回憶起那天的結局，只能用兵荒馬亂來形容。

    寧彩霞哭夠了，終于意識到什么，放開江庭月，近乎驚恐地看向自己的“女兒”，試圖補救：“薇薇，我……”

    “您怎么了？”寧微微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懦弱的人，不敢在人前大聲說話，不敢表達對養父母家的討厭……但等到有一天真正面臨這種狗血撕逼的時候，她卻發揮的好極了。

    “又不舒服了嗎？怎么哭成這個樣子？”寧薇薇感覺自己彎了彎唇角，用最溫柔的語氣。

    可寧彩霞畢竟看著這個女孩兒長大，見她語氣平靜眼底卻有淚光，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剛剛止住的淚又落了下來，“薇薇，mama對不起，對不起，薇薇！”

    “我不明白?！睂幬⑽⑤p言細語，手慢慢伸進了外套的口袋。

    這一刻，她感覺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靜，并且由衷感謝過去一年里為了沖績點而拼命學習的自己。

    因為她為手機設置了錄音的快捷鍵。

    還要感謝黃家夫妻雖然百般不愿，還是在她去上大學之前給了她一臺智能機。

    她摸到開機鍵，快速連按三下，手機輕輕一震，便是開始錄制了。

    “我不明白?！彼偠ㄗ匀舻刂貜土艘槐?，“既然，您早知道我不是——”

    寧彩霞哭得泣不成聲，“對不起，薇薇，真的——對不起?！?/br>
    “您是什么時候知道的？哦不，你還知道他是你的兒子?！泵髅麟娫捓矧_養母假期要留校時都會心虛的人，此時卻能面不改色地引導話題，“或許你知道當初肚子里是個男孩，恩澤，是吧？給他的名字？”

    “那您又何必把這個名字給我呢？”她放輕聲音，連語氣都恰到好處，以前，她覺得自己沒有演戲的天賦，現在才知道，只不過是還沒被逼到絕境罷了。

    寧微微緊緊將手機按向身體：“我不是你的恩澤呀?！?/br>
    寧彩霞淚如雨下，顫抖著說不出話。

    江庭月終于意識到不對了。他難以置信：“您早就認識我？”

    生在富貴鄉里的公子，哪懂得人間疾苦，對誰都是一副善良心腸。寧微微見怪不怪，連眼神都懶得分給他半個，只是盯住了寧彩霞。

    寧彩霞只是哭。

    出發之前，江庭月曾婉轉向母親打聽過z縣，得知了一個不算意外的消息：他確實是在z縣出生的。江母雖然看起來溫柔知性，卻是個要強的性子，她是學考古出身，赴z縣山區考察時已經有四五個月的身孕，為了爭取轉正的名額才咬牙堅持。項目結束后，江母并未立刻返京，而是住進了z縣縣城醫院。

    江母回憶起當時的艱難，猶有一絲感慨：“當時你爸在國外回不來，誰都不放心我一個人坐火車回去。還好那邊醫院的醫療水平還過得去，就是缺人手，我記得我住院的時候就一個護士忙上忙下的幫我，值了好幾天夜班……”

    也是因為這個消息，江庭月略微放松：時間地點都對得上，也許，也許真的只是一時疏忽。

    但寧微微無情地戳破了他的幻想。

    “您為什么哭呀，”她甚至短促地笑了下，“我還沒哭呢?！?/br>
    她冷靜地、近乎冷酷地審視著那一對相擁的母子，或者說，緊緊抱著她自己的兒子的寧彩霞：“被偷走人生的不是我嗎？”

    女孩顫抖的聲音在安靜的病房內響起，又孤零零落在地上。

    沉默。

    但寧薇薇也不需要誰來回答，她緊緊攥著口袋里的手機，好讓自己有足夠的勇氣把這場戲演完。

    “剛出生的孩子被抱錯的不是沒有，但不至于搞錯性別。產房里的護士就會先告訴母親。當時的護士是小姨吧？”

    “至于——”她將目光轉向江庭月，“你的……阿姨當初也在z縣？”

    她了解寧氏姐妹，無論是寧彩霞還是寧彩云，應該都沒有條件離開z省。所以，如果要換孩子，一定是這里，就在這家醫院。

    “省城醫院開了幾十年了，z縣最好的醫院?；蛟S還是二十年前唯一一家醫院也說不定?！?/br>
    寧彩霞恐懼地盯著女孩開合的嘴唇，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她一點點吐出當年的真相，“小姨也知道，或者說就是她做的，她愧疚，所以經常來看我?！?/br>
    寧彩云是被父親賣出去的，為了給弟弟換彩禮，賣給了一個性功能障礙的男人，五萬塊。

    寧微微的印象里，小姨似乎曾經懷過一次孩子，但流掉了。后來，那個男人就常常打她。

    或者，因為男人打她，才沒保住那個孩子。

    寧薇薇任由自己的思緒發散了一會兒，病房里沒有人打斷她。

    寧彩霞不敢說話，江庭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寧薇已經想好了，她垂下眼，看見口袋里微微亮起的光，終于有一絲心安：“換性別……冒這么大的風險，你們想要個女孩？這不合邏輯。

    “所以……童養媳。你們把我賣給黃家，他們有兒子，想要個女兒?！?/br>
    “不是賣！”寧彩霞終于出聲，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聲音尖銳地，“不是賣！薇薇！不是！是我、我們養不起??！”

    “可是你本來該養的也不是我?！毖矍暗呐⒉豢薏霍[，江庭月卻覺得整個人如墜冰窟，他說不出話，卻看見身后的病房門再次打開，瞬間繃緊了神經。

    “哦，還有你，小姨。啊，或者寧女士?！睂幬⑽⑥D頭盯著來人，女人穿著一身護士長的制服，容色憔悴，看清屋內的場景，剛剛揚起的喜悅僵在臉上，顯得滑稽又可笑。

    “薇、薇薇？”寧彩云結結巴巴。

    寧彩云在醫院里工作了二十多年，若是鬧起來，他們未必能全身而退。

    寧微微見到寧彩云，就知道今天必須結束了。

    還有沒有什么藥補充的？現在錄下的內容夠做證據了嗎？他們……會相信嗎？

    高度緊張下，精神反而集中不起來，她想起小時候來接她放學的寧彩云，想起黃家夫妻，想起大伯家那個女孩子，也想起鑒定報告上鮮紅的字眼。

    “當初的事，我已經知道了。我想，您的jiejie以后是不需要我來看望了?！彼龑δ柯扼@恐的寧彩云說道。

    哦對，還有一件事，“我的學長第一次來，我還要問問朋友有沒有地方安頓他，得先走了。改日再讓他來看您?！边@句話是對寧彩霞說的。

    最后一個補丁打完，她上前拽起江庭月，拎起被扔在病房門口的背包，擠開寧彩云，奪門而出。

    趁寧氏姐妹還在消化這番話，兩人快速離開住院區，經過大廳，拐進安全通道，寧薇薇便不再保持不緊不慢的速度了。

    下午人不算多，電梯夠用，樓道里便沒有人。

    寧薇薇死死拽著江庭月，幾乎要飛奔起來?？帐幨幍臉堑览锘厥幹_步聲和她越來越急促的喘息。

    沒有人知道，她這一刻有多害怕，生怕寧彩云反應過來，她就沒機會走出醫院了。

    心幾乎要跳出胸膛，血液拼命流向下肢，身上卻冷得幾乎打顫。

    幸好，她常來看望寧彩霞，對縣城醫院的布局還算熟悉，憑著記憶拐過幾條曲折的通道，終于從側門離開。

    站到街上那一刻，寧薇薇腿一軟，險些跪到地上。

    江庭月還沒來得及松開她，被她帶得踉蹌，匆忙間抓住她的衣服。

    站穩才發現，位置不太對。

    江庭月默默松開放在她胸前的手。

    寧薇薇完全沒注意到，匆匆攔住一輛空車，報上縣中心商業街的地址。

    車飛速駛離醫院。

    胸口的窒息感漸漸減輕，寧薇薇感覺自己終于緩過來了，有空看向江庭月：“身上有錢嗎？”

    “??？”江庭月愣了愣，先摸口袋，再去翻包。

    “不用不用，手機也能付?！彼緳C樂呵呵指了指副駕上的二維碼。

    “謝謝您?！睂庌鞭币残?，閑聊，“我記得中心酒店也能刷卡吧？”

    “你們住那家？那可不在這條路上?！?/br>
    “我們剛到，打算先逛逛?！?/br>
    司機是個熱心人，把他們送到目的地最近的商業街，順便指了酒店的位置：“逛完往回走坐9路車，兩站地，沒零錢走過去也不遠?！?/br>
    寧薇薇道謝，拉著江庭月隨便進家商場，直奔后門出，走的卻是司機所說相反的方向。

    “……碟中諜？”江庭月反應過來她在做什么。

    “覺得夸張？”寧薇薇瞥他一眼，“你猜寧彩霞如果報警說我離家出走，剛剛的路線能查出來多少？我…養父家對門的叔叔在派出所就認識人?！?/br>
    江庭月啞口無言。

    “在今天之前，我也不會把人往惡的方向想的?！彼w快上傳錄音后退出微信，拔電話卡時，寧薇薇輕輕說了一句。

    他沉默了。

    屏幕亮了一下，隨后是關機界面。

    “你有錢吧？”她又問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