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傅子義的辦事效率極高,傅逍當天就在傅公館見到了當今上海灘最有名的楊大律師。 能夠在這年頭出國學法律,回國取得律師執照的都不是一般人,這位楊律師便是個頗有氣節的留法高級知識分子,聽聞是傅大帥有請,并不愿應召,最后還是被大兵們用槍架回來的。 傅逍在會客廳見到那位被一左一右兩個兵挾持著,臉色鐵青、飽含憤怒與屈辱的大律師,額角霎時又開始跳著疼:“這是在做什么?還不快把楊先生放開!” 喝罷又放輕緩了聲音向那楊律師賠笑道:“底下的人不懂事,冒犯了先生,實在抱歉?!?/br> 楊先生被放開后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尚且驚疑未定,怎么看傅逍都像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他尷尬一笑:“無妨。不知大帥請楊某過府,有何貴干?” 傅逍其實覺得這事讓楊大律師干有些屈才,但來都來了,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訴求和盤托出,中心主旨只有兩個,和平離婚與財產分割,務求做到公平公正。 見楊律師對他能說出“公平公正”兩個詞還有懷疑,傅逍信誓旦旦地自證道:“如今華國正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我輩青年應提倡新文明,自由、平等、民主?!?/br> “傅某近日讀了些書,只覺得以前做的事都太過荒唐,羞愧難當,特意請楊先生來助我,亡羊補牢?!?/br> 開玩笑,大學思修課他可都是滿績點,青年大學習也是每期不落,這點說辭還不信手拈來? 傅逍忍不住得意地勾了勾唇角,對面的楊律師不自在地往后傾了傾身體。 要是這些話換一個人來說,他還能贊一聲有覺悟,但對面的人是傅逍…… “傅大帥在婚姻法上,確實思想先進?!逼┤邕B娶四個男夫人。楊律師語意深長,最后還是把這事應了下來:“那楊某就卻之不恭了?!?/br> 在民國時代離婚,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 難在沖破封建禮教束縛、勇于追求婚姻自由,簡單在程序上,只需要雙方延聘律師、談妥條件,各執離婚憑證登報啟事,便可宣告婚姻關系結束,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傅逍想到許多年后的新婚姻法,不禁又是一番深深感慨。 楊律師將傅大帥的委托當做燙手的山芋,恨不得立時扔出去,連夜就為他起草了四份協議書送到傅公館,至于具體細節,可由大帥與夫人們再行商討修改。 傅逍滿意得很,午飯時便把其中一份給了裴宥珩。 裴宥珩起先還以為是傅大帥又新寫了什么狗屁不通的情書,仔細一看內容,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 這又是什么新考驗?傅逍竟然會主動提離婚、放他自由,還要分給他一半家產,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乾坤倒轉、異想天開,絕不可能。 事出反常必有妖,裴宥珩壓下心里翻涌的驚異與懷疑,放下了碗筷,拿著那紙協議抬頭看向傅逍,謹慎地開口問:“大帥這是什么意思?” “當初我們結婚的時候,我并沒有尊重你的意愿,是我的不對?!备靛谐趾挽愕匾恍?,“現在我想把選擇的權利交還給你,阿珩,如果你想離婚,我沒有二話?!?/br> 結束才是新的開始,離婚未必不可以再復婚,裴宥珩若不想離,便不離;若離了,他就重新追求一次,且保證不會犯和原身一樣的錯誤。 理想很美好,現實卻是裴宥珩眉頭微皺:“這是單單給我的,還是他們都有的?” 傅逍頓了一頓,如實回答道:“當然是都有?!?/br> 裴宥珩望著傅逍若有所思,最后把那紙協議收進公文包里,起身道:“今日商行還有要事,我先走了。至于離婚,讓我考慮考慮?!?/br> 傅逍點頭,臉上仍帶著自以為和煦的笑容:“好。最近上海不太平,我多給你添了兩個警衛,一路小心?!?/br> 裴宥珩看著傅逍那張邪氣又俊美的臉,心道果然如此,又多派了人來監視他,陷阱肯定還留在后面等著呢——這婚,是必定離不得的。 黎安今天一大早就去了黃浦江邊寫生,當然,身邊還遠遠綴著傅逍派去保護他的幾個大兵。黎安對這種“保護”嗤之以鼻,但他也沒表現出什么不滿,只當那些人都是空氣。 他在午后閑逛著去了裴氏商行在上海的分行,借著喝下午茶的由頭,得到了與裴宥珩獨處的短暫時間。 裴宥珩把傅逍給的那份離婚協議書拿給他看,黎安看罷冷笑一聲:“我才不會信他真有那么好心?!?/br> “我也這么覺得?!迸徨剁襁菑埣?,鏡片下琥珀色的瞳仁幽深,“他知道我們的事了。思?!际俏液α四??!?/br> “說什么傻話?!崩璋残α艘幌?,英俊的臉上毫無陰霾,他摸了摸面前與自己身量相當的男人的頭發,認真道:“就是刀山火海,我也陪你一起?!?/br> 他慣會苦中作樂,安慰裴宥珩道:“走不成就走不成吧,現如今北方政府和日本人都在到處通緝我這個妖言惑眾的‘李思?!?,若趕不上去美利堅的輪船,留在傅逍身邊反而是最安全的?!?/br> 黎安挑了挑眉:“袁天元恐怕想破頭也想不到,他還吃過爺爺我的喜酒呢?!?/br> 裴宥珩果然被他逗得一笑,黎安又道:“傅逍這回跑來南面,可謂是一計昏招。南方革命黨早已滲透進各行各業,隨時等待時機揭竿而起。他這個軍閥大帥,就是最大的一個靶子,遲早要被射成篩子?!?/br> 他目光灼灼,整個人正如他筆下文章般慷慨昂然:“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我等著瞧呢?!?/br> 傅逍走進后花園,鼻子忽然有些發癢,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是裴宥珩想他了嗎? 他心情愉快,攏了攏軍裝的披風,大步流星地朝沈玉樓的居所走去。 沈玉樓最近都安分得很,一次也沒和組織聯絡,只裝作耍小性子的“姨太太”,時不時在園子里裝模作樣地扮上戲裝,唱上幾句“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賦予斷井頹垣”云云,就等著傅逍上門來哄。 可傅逍來是來了,卻是帶著離婚協議書來的。 “玉樓,你想離開我很久了吧?”傅逍循循善誘,“我知道你和你師兄的事。一直以來,都是我做錯了,所以我不會攔著你們……” 他一邊說,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沈玉樓看。 不得不說,沈玉樓的戲裝扮相的確極美,比素顏時更多了幾分韻味,柳葉眉丹鳳眼斜斜上挑,粉面桃腮、朱唇如櫻,滿頭的珠翠頭面閃閃發亮,一身淺粉繡花帔,嫻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傅逍幾乎有一瞬間理解了傅大帥的快樂。 沈玉樓被他那樣注視著,聽他風淡云輕地說出那些猶如炸雷般的話,頓時心驚rou跳,臉色慘白。 傅逍果然什么都知道! 至于什么知錯之類的鬼話,沈玉樓是半個字都不會信的,也不知師兄他們有沒有轉移去更安全的地方,必須想辦法糊弄過去。 他飛快地在心里合計,末了只當傅逍是發現了他與侯月章有jian情,紅著眼圈撲進傅逍懷里哽咽道:“大帥,我和師兄真的什么都沒有,我心里只有你,你別不要我……” 這倒是正對上了傅逍的腦回路,二人分明沒在一個頻道上,卻偏偏又像是那么回事。 沈玉樓自己都被惡心得想吐,做作起來卻還是我見猶憐,傅逍猝不及防被他撲了個滿懷,鼻腔間全是他身上清淺的梅香,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 這,劇本不應該是這樣寫的呀!傅逍一個頭兩個大,推開也不是,抱著也不是,正斟酌要如何收場時,傅子義的聲音拯救了他。 “大帥!” 傅子義一路疾跑,面上神色凝重,氣息還有些不穩:“北方緊急軍報!” *關于民國時期離婚的程序來自百度,無權威性,不可考究。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句出自湯顯祖,“嫻靜時如姣花照水”句出自曹雪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