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意被她這句話中傷自尊，臉上一陣陣的發熱，抬了抬頭，仍舊垂著眼。

    “繼續翻?！?/br>
    林意一頁一頁地往后翻，到江漾第二次提醒她，她認真了沒幾天，又開始糊弄，再到第三次，調整了語文作業的內容，她還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時好時壞。

    江漾只在每個節點的時候讓她停下來自己看著自己的作業，她則簡單地說明在這期間，她都是如何提醒她，而林意自己又是怎么做的，一直翻到最后一頁。

    “作業看完了，你有什么想說的？”

    江漾看著面前早已羞愧得低下頭的林意，語氣并沒有咄咄逼人，然而這個問題卻讓林意羞于回答。

    她向來是被老師表揚的那一個，甚至還作為優秀學生代表在全校師生面前講過話，哪怕她的數學成績并不如人意，但因為其他學科的成績都還不錯，總體上她仍然能在年級排名靠前，再加上她的語文和英語成績常常是年級第一，可以給她數學不好這件事遮遮丑，這至少說明，她不是偷懶，不是笨，只是單純地不擅長數學，老師們對她哪怕就算批評也都說得很和緩，還從來沒有誰用這種尖銳的方式，讓她這樣面對自己的錯誤。

    唯一不太好過的，就是在數學課上被點名的時候。初中最后一年被分到江漾的班級，又做了她的課代表，林意簡直高興得像做夢，兩人慢慢熟悉了以后，她甚至覺得，江漾一定會比別人更理解她在數學上的自卑和膽怯，也更能欣賞她的長處。

    然而，結果卻是，她三番兩次辜負了江漾的好心提醒，在她最喜歡的學科和最喜歡的老師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糊弄，直到現在似乎一發不可收拾，讓她喜歡的老師對她徹底失望。

    “我在問你話，你沒有什么想說的嗎？”

    江漾并沒有朝她發火，反而是耐心地又問了一遍。

    林意不敢抬頭，低著腦袋搖了搖。

    江漾仍舊平和，但林意總覺得她比以往要冰冷很多，公事公辦的態度讓兩人之間原本親近的關系拉得越來越遠。

    “好，你沒什么想說的，那我問你，你覺得你這種學習態度，對嗎？”

    終于被審判似的問到這個問題，林意霎時便紅了眼眶，鼻子一酸，搖了搖頭。

    江漾看她捧著作業本，腦袋恨不得要低到地上去，有些不悅。

    “把頭抬起來，說話?！?/br>
    林意動了動，也沒有完全直起身子，在無法逃避掩蓋的錯誤面前，她自覺沒有顏面站直身體。

    結果她剛一動，眼淚就掉下來，她趕忙拿袖子擦，小聲回答：“不對……”

    “我前后一共提醒過你三次，在班里點名批評過兩次，對你來說，好像都收效甚微，你是覺得我管你管得不對，還是對我有意見？”

    江漾這話問得平常，語氣上也并不傷人，然而這對林意來說卻如臨大敵。

    她趕忙搖頭否認：“沒有?！?/br>
    “你剛剛說你知道自己這么做不對，那我問你，你是什么時候知道自己這么做不對的？”

    林意低著頭開始抽泣，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江漾看出她的為難，又問道：“你是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么做不對，還是我提醒以后你知道這么做不對？”

    這個問題讓她更難回答，對待作業的態度不端正，任何一個上過學的學生都知道這是不對的，根本不需要別人的提醒?？伤栽倿橐粋€優秀的學生，竟然在老師提醒過后仍然明知故犯，這已經不僅僅是寫作業態度不端正的問題了。

    “林意，說話?！?/br>
    江漾仍舊平和，但卻不允許她逃避自己的任何一個問題。

    林意臉上發燙：“一……一開始……”

    “一開始就知道自己這么做不對，我反復提醒，甚至還根據你的情況給你另外布置作業，但你都沒有改正你的態度?！?/br>
    江漾平靜地說出她最近的表現和問題，林意羞愧得無地自容，甚至已經有些害怕，雙腿發軟。

    “要認真對待你每一天的作業，這個道理我跟你講過，你也不是不懂，可你并沒有這樣去做，我也不太明白，你這么做是為什么？是你覺得自己已經足夠有能力安排自己的學習計劃，不需要我再管你嗎？”

    江漾的每一個問題都直刺膏肓，哪怕她語氣仍然平和，林意也感覺自己如臨大敵，好像這次真的錯得離譜：“不是，老師，我……不是……我沒有這樣想……”

    林意當然不會這樣想，短短的幾個問題，她就已經招架不住，開始深深地后悔，不應該仗著自己有些優勢，成績還不錯，就這樣糊弄作業，更不應該覺得和小江老師之間關系好，就可以把她的話當成耳旁風。

    無論到哪一天，她和江漾之間的關系都是師生在先，教育引導，是江漾對她的職責，但林意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失去了這種邊界感。

    “林意，只要我還是你的老師，我就還有資格來教育你，不管哪一個學生做錯了事，我都可以或是提醒，或是批評他們，對你也是一樣的。但是現在，我不再相信我的語言教育對你來說仍然有效，我覺得，我對你需要換一種教育方式?！?/br>
    林意心里撲通撲通地開始跳得厲害，余光瞥見那柄戒尺安靜地躺在一旁的桌子上，她幾乎已經預見了江漾要如何懲罰她，可她不敢面對，也實在沒有辦法想象接下來的場面，她從來沒有挨過打，更不想在自己最喜歡的老師面前那么沒有尊嚴地受罰，恐慌的情緒鋪天蓋地而來，幾乎要將她淹沒，眼睛和鼻子都開始泛酸，小聲地認錯。

    “老師，我……我以后好好寫作業，我知道錯了……”

    “可你剛剛說，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那你后來反反復復的這些做法，是在干什么？”

    林意答不上來，抬手拿袖子擦眼淚繼續認錯：“老師，我錯了，我不敢了……”

    江漾看著她沉默了一會兒，林意畢竟還是個孩子，她固然聰明，人生才剛走了小半程，但她走過的每一步都順風順水，幾乎沒有踩過雷，所以她自尊心強，也常常都是自信的，好像只要是她走過的路，就一定是對的。

    但是最近這兩個月，她明顯是在試探一條不那么正確的路她能不能走下去。江漾頻頻給她設下紅燈和障礙，可她視而不見，在一條明知是錯的路上，繞過提醒，自得地繼續走。

    江漾并不愿意用聰明反被聰明誤這句話去形容林意，她也有自己守拙的一面，物理剛學到電路的部分，她畫電路圖總是繞不過彎來，常常畫錯?？伤矝]有受打擊，更沒有不懂裝懂，一有時間就去找物理老師補習，連著補習三天，知識點掌握得非常扎實，周測的時候考了98分，物理老師還連連夸贊，她是真的既聰明，也肯學。

    所以根據江漾這兩個月對林意的觀察來看，她對語文的松懈，是因為她自認為自己可以做好，也的確是過于驕傲了。

    可她也有些不忍心，也會懷疑自己這個決定，這種做法，對一個十五歲的女孩來說，會不會太嚴格，或者過于挫傷她的自尊。

    然而轉念她又冷靜下來，幫她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并且監督她改正，不正是她應該做的事情嗎？僅僅只是提醒對她來說并不算盡職，江漾教學這幾年，一直秉承自己對教育的初心，所謂育人，并不只是讓她提升成績，林意現在的這種做法之所以體現在作業上，是因為她現在的生活里只有學習，可是以后呢？當她的人生里不僅僅只有學習的時候呢？如果下一次她自負地選擇一條錯誤且危險的路去走呢？

    那個時候，不會再有老師去提醒她，她可能也會迷途知返，可如果她過于固執了呢？這一次有自己的提醒，她尚且不管不顧，那么將來呢？難道要她一路走到自己不得不承受糟糕的后果那一步嗎？

    如果真的有那樣一天，江漾自問，也是自己今天的失職，

    她抬手輕輕拿走林意手里的作業本，聲音平靜而堅定：“林意，你錯了很多次，今天，我要罰你一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