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秋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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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郁的天空還在飄著雨,突兀一聲長嘯劃過沉寂。 “青鋒!” 武玄眼見那猛隼回環幾個圓圈,就朝東徑俯沖直下,遠遠,能聽見樹叢被一股強大氣流帶起不正常的嗚咽。 “這是……”銳利的眸子猛然閃過一絲驚詫,武玄轉身就要往迎仙居跑。 正在這時,瑕妤也來找到他,“武玄武玄,原來你在這里,少主、首輔還有風瞿爺爺正在議事廳等著呢?!?/br> “……” “咦?跑那么急做什么,少主又不會怪你!” “刑天就快到了!大約半個時辰之后?!?/br> “什么?!” *************************************************************************** 落仙谷,議事廳。 “刑天似乎一夜之間功力大增,青鋒探知他所在時,我已能感覺到他的真氣流動了。主上,看來那紅梅幽瓣的傳說是真的!” 風湘陵面色凝重,略一思慮便轉向宵明道,“時間緊迫,好在多數教眾已平安轉移至雨蒼山,不過還有些沒來得及走的,就麻煩首輔你從西邊小路帶他們離開?!?/br> 宵明點頭,也不再多問,領命而去。 “少主,現在要撤走這么多人,根本來不及??!”瑕妤有些著慌,忍不住道。 “不,”風湘陵搖頭,“來得及,因為刑天的目標只是我,到時候我引開他,你們掩護首輔的隊伍離開,一定要保全他們平安?!?/br> “主上不可!” “少主!” “主上!” 三人臉色劇變,紛紛出聲阻攔,風湘陵卻已打定主意,推開門就要出去最后做一番迎敵的準備。 恰在此刻,一陣破空之聲驀然襲過,風湘陵晃身一讓,轉眼就見門板正中已經釘上一只飛鏢,鏢頭之下雪白的布料微微曳動。 風湘陵心內一驚,趕緊取了展開來。 純白的絲帕,朱筆寫著四個字—— 一尺,斷劍。 ************************************************************************** 管賬的…… 管賬的,這次……不會再分開了吧…… “不勞龍哥費心?!?/br> 冷漠的一句話突然劈過腦海,龍澈然只覺渾身一激靈,猛然坐起來,耳邊猶在轟隆隆響著悶雷,原來剛剛是閃電。 不過,之前風湘陵說的最后一句話,確實就是那樣了。 然后…… 對了,然后呢? 龍澈然這才感覺到自己身子顛來簸去,四下里環視一圈,居然像是在馬車上!難道風湘陵那時候假意要抱住他的動作,竟是為了點他昏睡xue,再將他扔出來? 猛一掀開隔簾,龍澈然沖前邊的車夫氣急大吼,“喂!你這是要把本大爺拖到哪里去?” “主上吩咐了,隨便哪里,有醫館就行?!?/br> 醫館? 龍澈然一偏頭,肩膀已經被仔細包扎過了,心里頓時一熱,火氣也消了大半,干脆不管那許多,徑自躍下馬車,朝反方向疾飛而去。 后邊依稀傳來著急呼喊,很快就被淹沒在耳畔呼呼的風聲中。 管賬的!稍一不注意就被你算計,這次本大爺絕對絕對不會那么輕易饒過你了! *************************************************************************** “什……” 松開手上粘了迷藥的巾帕,武玄托住風湘陵軟軟倒下的身子,那最后掙扎著不愿闔上的眼底,顯然的焦急與震驚都讓他感到難過。 而風湘陵手中含義莫名的那一片雪白,也隨風落入雨里,再無人有心顧及。 “快!快帶主上離開!” 風瞿趕緊催促著武玄,將瑕妤也一并推出去。 “風瞿爺爺!不是說好一起走的!” “來不及了!” 風瞿不由分說已經退出數丈,瑕妤驚慌伸手,卻只碰到他一片衣角。 狂烈的風鼓起寬大袍袖,飄長的白胡須被吹得散亂,風瞿雙手凌空一抓,那從不離身的藥袋子宛如瞬間漲大許多,變得通體透明,在他周身撐起金鐘罩。 東邊不遠處的密林,嗚咽悲鳴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仿佛已經不起那疾馳而來的充滿壓迫力的氣旋,接連好幾株巨木咔嚓折斷,倒下來,漸起滿地雨花。 “武玄!瑕妤!快保護主上離開!” 狂風中,那愈見渺小的身影,發出的呼喚卻如大呂黃鐘,在雨中輾轉回旋。 “風瞿爺爺!” “風座使!” “快!快保護主上離開??!” “不……”輕微的囈語仿佛從齒縫間拼命擠出來,武玄詫然低頭,就見懷中本該徹底失去意識的風湘陵,竟然眉心緊蹙,咬著唇好似馬上要沖破桎梏清醒過來一般。 “風瞿……先生……不……” 武玄和瑕妤對視一眼,終于無法遲疑,狠狠轉過頭,再不看身后。 “主上,你要好好活下去……餓了,就要記得吃飯……累了,就要記得休息……老頭子永遠以你為傲……” “不!風瞿先生——” 一聲撕裂般的呼喚終于徹底沖出阻礙,然而,卻已來不及,周圍的一草一木都在飛速后退,后退…… 那么快,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 “瘋子,你可有聽到什么聲音?”璇霓心頭一跳,再細聽時,卻只有淺淺小雨聲,除此外,唯有靜謐,過分的靜謐。 “……”黑火有些猶豫,雖然沒有說話,但他渾身突然充盈的黑火真氣卻告訴他,勁敵就在前方。 到底該來的還是會來。 只是何以比他們預想的還要早上這么多? *************************************************************************** 突然頓住身形,瑕妤看著手中最后振動幾次翅膀、一點點黯淡了光澤的粉蝶,眼淚終于婆娑著落下來。 “風瞿爺爺……風瞿爺爺的氣消失了?!?/br> 武玄一怔,低頭看了眼懷中再次陷入昏迷卻仍舊掙扎著要醒來的人,旁邊一直跟著他們的駕霧似乎也感覺到不安,正一個勁兒用舌頭輕輕舔著風湘陵的臉。 “……”心中暗暗做出決定,武玄抬起頭,看向身邊的同伴,“瑕妤!” 只消一個呼喚一個點頭,長久以來并肩作戰的兩人已經明了彼此心中的打算。 將風湘陵扶上駕霧,武玄解下自己的披風,系著馬鞍,緊緊裹住風湘陵不讓他掉下來,瑕妤拍拍駕霧的臉,噙著淚含笑,“好馬兒,接下來就看你的啰!加油,我最重要的少主托付給你,你一定要帶他到最最安全的地方去!” “……” 馬上的人微微動了動唇,像在說著什么。 武玄湊近些,聽清幾個字,旋即笑了,退后一步,“主上,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請恕武玄這次無法從命?!?/br> “就是就是,”瑕妤也松開拉著駕霧韁繩的手,對武玄笑笑,“嘻嘻!還好早有預料,下了兩倍的藥量,否則少主若真醒過來,怕是會大傷腦筋了?!?/br> “……” 揚起手,隔空拍出一道掌風。 駕霧發出悠長嘶鳴,揚蹄疾馳而去。 雨幕如煙,武玄和瑕妤同時背轉身,相視而笑。 “笨武玄?!?/br> “什么?” “盡量再爭取一些機會吧?!?/br> “好?!?/br> 騰身躍起,二人朝來時的路疾掠回歸。 風暴的中心,平靜而肅殺,nongnong血腥味壓得人喘不過氣,連雨絲都落不進這個包圍,宛如封閉的修羅地獄,往前一步就會被牽走靈魂。 然而,自始至終,武玄和瑕妤面上都平靜如初,直到看見那迎面撲來的巨大黑影時,他們才微微笑了,相似的笑,仿佛不約而同想起某些美好的畫面。 那個為他們嚴冬般的生命帶進春風的人。 *************************************************************************** “……少主,瑕妤知道你雖然嘴巴不說……但是你的身體本就沒好全,又遭遇了那些事,如今已經……已經不能再經歷任何的奔波與風險了……瑕妤想要少主好好地活著……好好地養傷啊……少主……你放心……只要我們能撐過這一劫……待黑火大人和璇霓大人回歸……一切都會好轉的……” 不—— 風湘陵勉力想發出聲音,卻覺喉嚨燒灼得厲害,腦中更是一片混沌的黑暗,沒有絲毫亮光,拼命想要集中意識也辦不到。 “少主……瑕妤很快就回來了,這些是瑕妤這幾年收集來的各種傷藥,雖然不比風瞿爺爺和璇霓大人的好用,但瑕妤還是先將它們放在這個袋子里,少主你要記得啊……唔,雖然瑕妤其實希望少主以后都不要再用傷藥了,嘻嘻!” 瑕妤…… 想伸出手,身體卻仿佛麻痹了,不再是自己所能控制。 力量……力量……快點回來??! “主上,迷云散一個時辰之后便會自行解開,若是我們——我們未能及時追上,請您保重自己?!?/br> 武玄! “主上,也許你忘了吧?你剛到落仙谷的時候曾經無意中看見我另一只眼睛,也是第一個稱贊我的眼睛顏色漂亮的人。從那之后,我蒙著它不再是為了躲避那些歧視那些怨恨,而是為了將它留給你一個人看?!?/br> “傳說,擁有那種眼睛的人,是被命運詛咒的,是會帶來不幸的……我常想,主上您一直遭遇著那么多事,會不會是因為我呢……所以,我也逃離過,卻從沒有哪個地方,會給我同樣的溫暖和喜悅。還記得嗎?那年你第五次將我抓回來,終于忍不住生氣的時候,我就想啊……永遠都不離開了吧?!?/br> 終于,力量一點點蘇醒,濕濕涼涼的感覺從指尖一度延伸到肩膀,然后是臉頰,最后,是眼睛。 “主上……我和瑕妤早已約定好,永遠要做你的刀、你的盾,你的眼、和你的手足?;氐铰湎晒?、改善江湖分立的處境,固然是我們一直以來的心愿,但是能守護你平安,才是我們最大的愿望。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我能和青鋒一樣擁有一雙翅膀,帶您逃離眼前這片殺戮的世界……” 抬起唯一不被束縛的那只手,一握。 冰冷的天空,猶在下著小雨。 踉蹌著退后兩步,武玄強用青鋒劍支撐著身子,方才不至于倒下,而在另一邊,瑕妤也已瀕臨極限,粉色裙衫沾滿猩紅的顏色,最重的一處傷在右臂,手下卻仍死死用力,花鈴叮叮當當環繞身側,沒有一刻落地。 “哼!”刑天看著他們溢滿仇恨的眼睛,分明絕不服輸的表情,嘲諷一笑,“看在你們忠心護主勇氣可嘉的份兒上,本座就破例一回留你們全尸?!?/br> 如此邊說著邊大步走至近前,揚起手中熾紅的巨劍。 說時遲那時快,武玄和瑕妤宛如事先約好了一般,竟同時一躍而起,刑天沒料到他們尚有余力反抗,而且武玄速度極快,轉眼竟已逼至身前,刑天神色一凜,劍刃一橫就要刺向他,只聽耳邊猛然叮鈴鈴作響,兩團急速旋轉著的影子已經直朝雙目剜來。 身形未動,刑天狠狠劈出一掌,順勢后退,卻終究不及躲閃,面上已然能感到勁風掃過。 武玄和瑕妤被刑天那蘊了全力的一掌擊中,只覺渾身一麻,身子騰空而起,撞斷了八九根樹枝,直直摔在地上。 “咳咳……咳……”勉力撐起身,武玄看向刑天所在的方位,微露喜色的臉突地煞白一片。 本以為剛剛豁出去的一拼,至少也能刺瞎刑天雙眼,卻完全沒料到,事情竟會演變成這般狀況。 白瑩直挺挺躺在刑天腳邊,胸前被穿出一條深壑,手中死死抓著一只花鈴,而另一只在地上滾了幾滾,成了血rou模糊的一團。 “看來是該讓你們好好明白明白,激怒本座會有什么下場!” *************************************************************************** “武玄……瑕妤……風瞿先生……” 從馬上重重摔下,風湘陵接連幾個翻身,抬頭看見駕霧躺在地上,雪白的鬃毛被雨水浸濕,染上臟污的顏色,四肢仍舊不停顫動著,似乎勉力要站起來。 駕霧,對不起,可我決不能就這樣自己逃生,我必須回去。 將武玄留給他的披風給駕霧蓋上,剛剛情急之下沒有控制住力量,這xue道怕是要幾個時辰才能自解了,但愿到時候,他還有機會能看到它平安。 再不猶豫,風湘陵旋身離去。 在他背后,足尖點過的地方,留下一串蜿蜒血跡,交錯著馬蹄坑洼,卻很快就被淅淅瀝瀝的雨水沖淡了,模糊了,徒留一帶朦朧。 *************************************************************************** 終于逐漸靠近落仙谷,但龍澈然心頭的緊張和不安卻反而更加強烈。 某種強大而濁重的氣息撲面而來,隱約還夾雜著淡淡的血腥味,龍澈然只覺得,這味道很熟悉,絕對不會錯。 管賬的?! “誰在那!” 迎面掃來一股風勁,龍澈然連退數步,定神看去。雙方打了個照面,頓時都有些訝異。 “龍澈然小子,怎么是你?” 璇霓垂下紅傘,只見對方也是一副狼狽的模樣,眼中焦急悔恨恐懼彷徨各種情緒纏繞不定,心里頓時有了計較。 “璇霓前輩,就你一個人嗎?管賬的呢?獨眼鷹和小姑娘他們呢?還有白胡子老頭和黑火前輩呢?”龍澈然一股腦兒全問了個遍,現在的他急得方寸大亂,只曉得能多找到一個人,或許風湘陵就多一分希望。 “瘋子和我一起,我們也正在找……”璇霓左右一看,沒瞧見黑火身影,卻忽聞不遠處傳來一聲急喚。 “變態!變態!快來,找到了——” 身側一陣勁風刮過,龍澈然已然沖著聲音來源奔去。 *************************************************************************** 風湘陵一步步踏在積水上,在他不遠處那漆黑的輪廓也一點點逐漸清晰。 直到,撲鼻而來濃重的血腥氣味,已近在咫尺。 “刑天?!?/br> 縱然從未真正與這個人正面交過手,但風湘陵卻準確無誤道出了他的名字。 玄衣裹身、黑巾蒙面、眼下刀疤印……這是神弈告訴他的;而右手中那凌厲劍鋒,幽幽閃爍著赤金光芒,劍刃上猶在往下滴著的血,可能是風瞿,可能是武玄,也可能是瑕妤。 三年前,這個人的詭計害死了風過耳,將落仙谷一夕染紅。 三年后,同樣是這個人的陰謀,讓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那些事化為烏有。 “聰明,不愧是本座看中的對手!”刑天揚聲笑道,聲如洪鐘,鼓蕩周遭空氣,雨珠都仿佛凝住了,罡風穿梭,萬籟俱寂,卻分明有一種怪聲正噼啪炸響。 刑天的眼睛已經涌上血紅。 他手中那劍,亦是。 熾熱的,仿佛剛剛從熔爐中鑄造出來的巨劍,寬刃闊柄,渾身都散發出不可思議的氣旋,饑餓猛獸一般朝著風湘陵席卷而去。 仿佛在叫囂著、渴望著,最強大的靈魂和最純粹的力量。 現在,它終于找到了。 *************************************************************************** “……” 龍澈然簡直不知該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當猛一眼瞧見那二人渾身浴血奄奄一息的模樣時,他真的慶幸找到的不是風湘陵,可是,若連風湘陵親密的戰將都傷重至此,那風湘陵獨自一人…… 簡直不敢往下想,龍澈然跟著璇霓上前查探武玄和瑕妤的傷勢。 “變態,怎么樣?” 璇霓只稍稍看一眼,便迅速從懷中掏出一個青玉葫蘆,倒了兩粒烏潤的藥丸給二人服下,“胸口正中那一掌有些麻煩……不過還好來得及時,暫時應不會有性命之虞?!毕肓讼?,又道,“不過讓我覺得奇怪的是,已經到了這種程度,刑天怎會突然就停手了?” “……” 黑火想不出個所以然,龍澈然卻一門心思牽掛風湘陵安危,聽見武玄瑕妤沒有大礙時就已經忍不住急著要先去找他。 “什么人?” 眼光一閃,龍澈然正待轉身,卻猛然捕捉到一個深灰色的影子,在雨幕中有些看不清,但分明是個人形,而且身量纖細,似是女子。 璇霓和黑火亦同時看過去。 只見那人不躲也不閃,僅僅一味朝某個方向時進時停,如此含義明確的舉動登時讓三人腦中靈光乍現。 “是她將武玄瑕妤從刑天手下救走的!”璇霓眼神一亮,“這就意味著,她應知道刑天的去向,或許也——” “管賬的!” 龍澈然疾喚一聲,率先追上那人,璇霓對黑火道,“武玄瑕妤不能再淋雨了,你且在此替他們撐起氣罩,我先過去,若是風湘陵有什么不妥也可緩得一緩?!?/br> 還未等黑火答應,璇霓衣帶當風,已經飛出數丈之遠。 “瘋子,我留下標記,你好了一定要盡快追上來!” ************************************************************************** 滿天都是劍光幻化出的冷芒精電,寒厲似天邊鉤月,但與赤紅血劍四射出的灼灼火星交纏在一起,卻微弱得彷如秋螢之光。 龍澈然疾馳的腳步一瞬間被釘在原地,那些朝四面八方噴涌而出的、巖漿一般滾熱的氣浪仿佛能讓皮膚都燒起來,可他卻絲毫未覺,只是望著前方,眼底排山倒海都是恐懼。 只因為,在那風中殘燭般零星搖曳的冷芒背后,他看見了一張冠絕天下的容顏,明月都為之失色、戰栗的容顏—— 殺氣已突破風湘陵的護體罡氣,直擊心臟! 來不及了! 罡風怒吼,林雨哀鳴。 處于狂濤中心的兩個人,渾身真氣貫注交匯,形成一股巨大龍卷,長嘯著猛烈擺動尾翼,激蕩起四周落葉敗枝、細雨沙石,抗拒著任何一個企圖向正中突破的力量。 “可惡!這是什么怪力!”黑火眼看著自己剛剛蘊了十成功力的一掌竟然只劈開一條臂長裂口就被生生扯斷,更可惡的是那風暴宛如貪婪的無底洞,吸收他的力量又反彈回來,三人要突入竟是愈發難上加難。 “管賬的!管賬的!”龍澈然急得陣腳大亂,不停呼喚著風湘陵,怒風卷起的沙塵將他的視線都遮蔽住。 然剛剛最后一眼,最后看到的那幕場景,已足夠龍澈然發瘋。 “管賬的,出來!你給本大爺出來??!”完全地無計可施,龍澈然嗓子都喊啞了,怎奈手下猛力捶打也罷,和身疾撞也罷,那銅墻鐵壁般堅硬的風障都不肯替他讓出一條哪怕是最狹窄的通道。 “……”璇霓手指緊緊掐住腕上錦囊,妖冶鳳目頭一回泄露出他是如何心神俱亂。 那劍,怕就是傳說中的…… “彈——琴——的!”龍澈然猛然大吼一聲,前方迷霧仿佛突然之間散去一半,那飛沙走石的力量也霎時洞開一個缺口。 然而,太遲了。 刑天黑幕一般籠在熊熊火焰中的身影依然裹卷著霸道,罡氣回轉絲毫不見削弱——那消失的一半力量,屬于站在他對面的人。 當赤紅的烙鐵從風湘陵胸膛穿透而出時,龍澈然正被一股蠻力帶倒,地上細碎尖利的石子仿佛扎進了心臟。 這一刻,是即將失去整個世界的預兆,再感覺不到疼。 “風湘陵!”璇霓大駭,不顧一切就要沖上前去,刑天眼一斜,手臂微抖,一股刀刃般尖銳的厲風疾向他襲到。 驀然一雙手臂斜刺里伸來,護住璇霓。 “瘋子!小心!” 眼見刑天又要發力,璇霓驚呼提醒,黑火卻想也未想,左手一轉將他拉至身后,右掌一招黑火輪,運足內力,迎著風暴猛然拍過去。 只聽轟的一聲,刑天嘴角噙著冷笑,紋絲不動,黑火卻連退了數步,臉色一下變得慘白。 “哼……還算有兩下子!”強抑下喉間腥甜,黑火抹一把嘴角,幾大步上前,被璇霓從后拉住。 “不可,他現在太過厲害!若不能讓那劍脫手,別說風湘陵了,只怕我們幾個都得葬身在此?!苯涍^剛剛的事,縱使璇霓仍舊心急如焚,也總算能冷靜下來分析了。 “那劍?”黑火聽他如此說,也定神看去,先前未曾注意,現下仔細一瞧,頓時面色劇變。 原來,紅梅幽瓣背后藏著的,居然是它! 武林中被歌頌、被詛咒、被尋覓、被塵封了百年的神話—— 魔劍,血河! “難道就讓本大爺眼睜睜看著管賬的送命……”龍澈然站起來,眼眶通紅,臉上盡是狂亂之色,“辦不到,絕對辦不到!就算是死,本大爺也要陪他一起!” “龍澈然,你瘋了——”璇霓橫身上前就要攔他,卻反被龍澈然大力推開,踉蹌了好幾步方才站住。 此時此刻,他眼中唯一能映出的,就是那張蒼白的臉。 清麗,微笑,從容,即使現在龍澈然仍舊無法從那張臉上看進那個人的內心,也依然割舍不掉、為之瘋狂的那張臉。 然而,直到此刻,風湘陵始終沒有看過龍澈然一眼。 一眼都沒有。 縱使風暴不那么大了,距離不那么遠了,他聽見他的呼喚,聽見他的祈求,聽見他生死與共的誓言…… 也仍舊,沒有望過去一眼。 只是笑著,笑著。 在這生死關頭,微微勾起唇角,悠悠輕云般笑著,煙火一樣的赤芒倒映在他眸中,流光閃耀,燦亮如晨星。 “刑天,你當真以為,自己勝了嗎?” 雙手沾滿從身體里汩汩涌出的溫熱血液,順著那灼燙的劍身一點點上移,一寸,兩寸,三寸…… 刑天對上風湘陵那雙深邃明亮的眼,頓時心下一凜,“原來你的眼睛已經復明!看來倒是本座小看你了!” 手下發力,狠狠又將巨劍向前猛一推進。 “管賬的——!” “風湘陵!” 血腥的味道愈發濃郁,隱隱還有種骨rou燒焦的氣息。 刑天看著風湘陵唇角蜿蜒而下的絲絲鮮紅,笑得殘忍,“怎么樣?親身體驗魔劍血河的滋味,感覺如何?” “呵……”風湘陵笑了,“不怎么樣,一把……爛鐵而已?!?/br> “是嗎?”刑天靠近他,瞇起眼,宛如蠱惑般壓低聲音道,“可偏偏還沒有人,能從這爛鐵底下活著站起來?!?/br> 風瞿先生……武玄……瑕妤…… 風湘陵心中劇慟,微微揚起頭,仍舊是笑,可說話的聲音卻突然變得飄渺,“正好……本魔君也沒想過……要活著走出這個地方……” 這個……埋葬了他所有美好回憶的,最終的歸宿…… 落仙谷…… 刑天猛地睜大眼。 風湘陵握劍的手終于不再上移,停止,在一尺之處。 突然,狂風自地面席卷而起,圍繞著風湘陵身體旋轉而上,沖向天空,霎時將四周灼熱的氣流盡皆沖散。 龍澈然等人毫無準備,立時被那陣突如其來的力量擊退數步。 仿佛鉤月沖出了淡云,驟然間光華大放,風云電芒中現出一道冷月般的人影,周身似籠著一層流動的月暈,驚鴻一閃,隱沒不見。 “管賬的!” 龍澈然大喊一聲,剛往前一步,竟又找不著借力,身子一輕,直直撞到身后樹干。 “風卷云殘?!” 璇霓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再看時渾身一震,不禁失聲叫出來,“風湘陵!快住手!你會死的??!” 強大的勁氣掀翻了四周草葉花木,雨珠塵埃無不卷集環繞。風湘陵衣袂如舞,長發翩飛,黑曜石一樣幽深的眼睛射出了精光,視線緊緊鎖著手中那不住發出嗚咽嘶吼的巨劍,無形的殺氣一圈圈放大,三丈內全在他意志掌控之中。 突然一陣轟天巨響,熱浪一般的氣流沖卷著從中心四散開來,宛如飛龍在天最后數聲長嘶,釋放出云譎波詭的強大怨念。 龍澈然只覺心臟仿佛被剜掉一半,兀地一陣劇痛,竟怔然呆立原地,迎面對著那橫切過來的氣浪,一動不動發愣。 “你小子在干什么!” 黑火猛然扯過他,與璇霓二人合力撐起壁障,只聽又是幾聲響雷似的轟鳴,天地霎時籠入一片灰白,萬籟俱寂。 濃霧散去,風靜,細雨又開始淅淅瀝瀝下起來。 干燥的地面,漾起一圈又一圈小小的斑痕,濕濕的,暈開。 血河靜靜躺在地上,一把爛鐵,難以想象它曾經釋放出那么強悍卓絕的力量,這武林中長達百年的傳奇,如今終于,身歿魂歸,壽終正寢。 風湘陵冷冷看著刑天。 那狀若癲狂捧著手中兩截斷劍的男人。 “怎么可能!我的功力……我的功力……” 這一刻,風湘陵突然覺得,他也不過是個可憐人,被黑暗侵蝕了內心,扭曲了意念,最終被欲望俘虜了的,可憐人。 “呵……” 身子一松,軟軟向后倒下。 驀地有一雙手擁過來,將風湘陵牢牢抱住,“說好了終生相守,永不分開,你想就這樣拋了本大爺不管了?” 終生相守?我何曾說過……是你自己偷偷說的吧。 風湘陵吃力眨了眨眼,想笑一笑,也想抬手,卻連指尖都動不了分毫。 仿佛感受到他的愿望,一只寬厚的大掌握過來,掌心濕冷一片,“說好了,只為本大爺一人而活,你就這樣背了諾言,千金也不要了?” 從今后……只為你一人而活……千金一諾…… 這句確實是說過的,風湘陵想,不過“千金也不要了”?會這樣說話的人,是他吧……是龍澈然吧……即使睜不開眼,也可以想象他的樣子。 如今…… 仍能被他這樣抱在懷里,真的……很溫暖呵…… “彈琴……的?” 龍澈然吶吶喚一聲,腦中突然一片空白。 璇霓只覺心尖上都結了冰,勉力維持鎮定,迅速點中風湘陵身上幾處大xue,掏出一粒深綠色丹丸喂他服下,略有些顫抖的手探一探風湘陵鼻息,已經微弱得幾不可察。璇霓緊緊皺起眉,握住風湘陵另一只手,俯身在他耳邊輕道,“湘兒,堅持下去?!?/br> 黑火見他如此,立時知道不好,盛怒之下就朝刑天狠狠劈出一掌,“混蛋!本座送你去見閻王!” 璇霓心內一驚,轉頭看去,正見刑天拉下面罩,將什么東西塞進嘴里。 “不行——!” 黑火見璇霓竟橫身要擋,駭然之下只來得及收回五成內力,然另外五成還是生生挨上了璇霓胸膛。 “變態!你居然攔著我?還是為這個天殺的惡棍?!” 黑火幾乎要暴走,璇霓輕咳數聲,強壓下肺部灼痛,稍作調息,也不朝他解釋,轉過身看向刑天,對方此刻面容大敞,密密麻麻狹長扭曲的疤痕將他整張臉拉扯得猙獰可怖,唇邊似笑非笑的弧度更是詭異非常。 “現在,風湘陵的命運掌握在本座手中了!哈哈哈……” 抱著腿縮在門邊,龍澈然視線穿過院子里紛紛揚揚的小雨,依稀落在一朵半開的菊花上。 這雨已經連續下了好些天,從初時的狂暴肆虐到如今的細密溫和,打落了不知多少盛放的美麗,又催生了不知多少含苞的希望。 黑火從長廊上過來時,就看到龍澈然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皺眉搖了搖頭,徑自繞過他,抬起的手在觸及門扉時頓了頓,刻意放輕了力道。 “進來吧……” 璇霓的聲音含著明顯的疲憊和憂傷,龍澈然心一揪,將頭深深埋進雙膝內,手臂抱得更緊,再緊一些,想著也許這樣就能阻止自己站起來沖進那扇門內。 “瑕妤……武玄……” “……還好……” “但……風瞿……” “……死……” 龍澈然恍惚聽見幾個人名,然后就是最后那淡淡飄渺的一個字,頓時宛如天塌地陷般,大腦一白,再有意識時已經跪在風湘陵床前。 緊緊閉著的眼,蒼白透明的臉龐,幾乎察覺不到起伏的胸膛,靜靜擱在身側不堪一握的手腕,還有床頭架子邊那盆猩紅刺目的血水。 眼淚就這么抑制不住落了下來。 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的,他現在就是想哭,“管賬的……管賬的……” “龍澈然……”璇霓看不過去,伸手要扶起他,龍澈然卻根本不依,竟就那么跪著轉過來,拉住璇霓的手,“前輩,前輩,你能救管賬的吧?求求你救他!救他……” 面對龍澈然如此低聲下氣什么面子尊嚴都不顧的乞求,璇霓卻只能沉默,不是絕情絕心,而是根本無法說出保證的話語,他保證不了,“……龍澈然,先起來,你這么沒出息的樣子,要是被風湘陵看到,又該嫌棄你了?!?/br> “嫌棄就嫌棄吧,只要他能活著,”龍澈然恍惚一笑,“只要他能活著,就算要本大爺再不跟他見面,也沒關系……真的沒關系……” 眼中閃過深沉的痛楚,璇霓搖了搖頭,掙開他的手,走出門去。 龍澈然頹然坐下來,失了神的雙眼追著璇霓背影,愣愣繞過一圈重又緩緩落回風湘陵身上,半晌,再無動作。 黑火咬了咬牙,也反身出了門。 “……” “你剛剛都聽到了吧,龍澈然說只要風湘陵不死,他什么都愿意?!?/br> “……” “當初我告訴風湘陵千日黃泉之下還藏有同命蠱時,他就預料到會有這么一天,叫我無論如何順其自然……呵,我知他是想保全龍澈然?!?/br> “變態……” “哈!我堂堂緋花修羅憑什么要聽一個任性妄為后生晚輩的話!這一次我偏就要逆天而行!” “……” “風湘陵命懸一線已經無法再等普渡花長成,只能以其花蕾為引將刑天身上的同命換給龍澈然,這是如今唯一可行的辦法?!?/br> “可是你想過沒有,這么做萬一還是救不了風湘陵,龍澈然也會——” “我管不了那么多!剛剛你都看到了,刑天已經神志不清,一發起瘋就來會拼命自殘,就算把他栓起來他也有辦法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說不定哪一時就魂歸西天!更何況現在風湘陵的傷已經受他影響,治療了又惡化,再治療再惡化,僅僅是這一日的光景就進出了好幾趟鬼門關!你要我怎么辦!我是大夫不是神仙!” “變態,你冷靜點!” “我怎么冷靜!你叫我如何冷靜!瘋子,就一句話!要么幫我,要么滾一邊去,總之我心意已決!” “你——” “黑火前輩?!?/br> 門扉后,龍澈然走出來,微微笑了。 管賬的你可真是傻子,本大爺哪里需要你保護?逆天而行?為了你,就算要本大爺化身成魔,也心甘情愿??! “璇霓前輩,無論多兇險的事,本大爺都愿意嘗試!嘿嘿,黑火前輩你別瞪眼,其實本大爺倒覺得,同命這東西跟我和管賬的真是很相配呢!” 不是么,管賬的,這樣一來,你就再也逃不掉了,因為連上天都在為本大爺作證—— 同生共死,同甘共苦,你的一切我終于可以承受可以分擔。此生同命,真是一件太過幸福的事吶! *************************************************************************** 眼前漸漸有了絲光亮。 龍澈然覺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很長,持續了兩天?三天?抑或更久?只依稀記得,夢里,有個很漂亮的人,對他笑著,溫柔而美麗,但卻……不真實。 是啊,夢中的人,怎么會是真的呢? 抓了抓頭發,龍澈然暗罵自己癡傻,迅速下床穿好衣物,踹開大門就跑出去。 “哈哈!早晨了??!” 舒展開胳膊肩背,龍澈然活力充沛滿院子亂竄,正跟迎面走來的一個人撞上,將他滿籃子新摘的菊花掀翻了,紛紛揚揚落地。 一層嫩黃的顏色。 龍澈然看著那些明亮的花兒,心弦仿佛被什么撥動,突然就怔住了。 “龍澈然?”璇霓本想責怪他莽撞,卻猛一抬頭見他兩只通紅的眼已經腫得跟核桃一般,卻仍是抑制不住再次泛起晶瑩,直到終于裝不下太過沉重的悲傷,蹣跚滴落。 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 那天,也是從一片混沌中醒轉,滿懷希望等來的卻是—— 同命蠱沒有轉移成功,刑天狂血攻心自裁身亡……風湘陵……終是救不回了……終是,就那么丟下了他一個人,陷入永恒的沉睡。 “龍澈然,還記得你還欠著我的條件嗎?現在我就跟你兌現,這也是風湘陵最后希望我轉達的……” “好好活下去,還有——” “學著忘記?!?/br> 學著……忘記。 天空終于完全放晴。 幽靜的落仙谷,山林卷起層層舒爽微涼的風,沾染了雨后清新的氣息,撫開留仙小筑的紫漆窗欞。 然后,穿過蔥綠的籬笆,菊黃的院落,還有半闔著吱呀輕晃的門扉,漸漸溫柔了。 溫柔了那一份難以言明的寂寞,溫柔了這狹窄凄美的小小天地,也溫柔了那些漂浮在空氣中低聲嗚咽的舊夢紅塵。 曾經欺騙過,疏遠過,嬉笑過,哭泣過的痕跡。 曾經追逐過,相愛過,毀滅過,重生過的證據。 從那之后,似乎都不會再有了,今生不會,以后不會,只待來世將破鏡拼湊回來,重新演繹一遍,那些記憶…… 可是又為何——冰冷精致的香爐,整齊折疊的衾被,以及空無一人的羅紗淺帳,還都保持著從始至終那份優雅的真實感? 就好像主人隨時都有可能再回來,推開被擦拭得干凈的大門,素手焚香,垂眸淺笑,然后,十指徘徊,奏那一曲風熏香暖的歌…… 然而,好像仍舊只是好像。 小屋里被雨后陽光映照得明亮的地方沒有人在,而那一角幽暗的陰影中,唯有桌案無聲無息地靜默著,筆尖凝固了硯臺,隨時間結了痂,落了瘡。 一張小紙條被輕風掀起一角,微微泛著枯黃,上面依稀寫著兩行字。 壓著它的古琴,通體晶瑩,冰色七弦幽幽閃爍流彩。 陽光緩慢移動。 風染了溫暖,過卻無痕,小小的院落安靜了,熟睡。 只剩下琴身之上那兩行,主人留下的雋雅刻痕,一字連一詞,一詞接一句,蜿蜒流麗,縷縷如歌。 只剩下浮生半日相思起,上闋追憶下闋離。 只剩下……這纏綿不絕的故事,回音悱惻的尾聲,將斷未斷,終言盡—— 曾記想,落仙別苑殘更立,燕宿雕粱。月度梅墻,不辨花叢哪辨香? 經過往,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琴墮音絕夢一場。 琴墮音絕夢一場…… 初曉,窗前透出絲絲縷縷微弱的光線。 草廬含霧,悄無人息。 太陽就在寂靜中一點點升起來,照上屋前唯一一座小木橋,橋下涓涓流水發出叮咚細聲,宛如孩童嬌俏的笑,浮云淡影偶爾投映在橋上,微微搖曳著走遠。 龍澈然坐在橋邊石凳上,從夜露盼到晨風,看自己親手建起來的山間小筑在淺霧中睜開朦朧的眼,這情景,會令他想起某個人的睡顏,慵懶而美麗。 七年。 人常說,七年之癢,連歲月都會泛起漣漪。 可龍澈然卻不知,自己還要多久才能兌現跟風湘陵的那個諾言——忘記。 忘記…… 洛陽牡丹,建業荷露。 忘記…… 翠華深淵雨橋之上,他回眸一笑,那和風微擺的悠揚紫衣。 忘記…… 月影繁星,酒液劃落下頜,流過他唇角的嫵媚。 忘記…… 他說愛他時,那深邃溫柔的眼神。 忘記…… 卻哪知,要忘記的事情太多太多,顧不上先忘記哪一樁,結果到頭來,不僅一件都沒能忘掉,反而因著時間一一數落,一一在腦海深刻如新。 “管賬的,又是清明了,”龍澈然抱著懷音,溫存地輕輕拍一拍,然后站起來,“還是老規矩,唔……這回輪到本大爺先陪你去看你爹他們,然后你再陪本大爺去看師父和碎痕先生?!?/br> 跟過去的許多年一樣,當龍澈然捧著一大束菊花來到劉協墳前時,已經有同樣一束被放在中間,含著露珠,剛摘下來不久。 “怎么可能?又比本大爺早!看來明年得半夜就過來了……” 龍澈然嘴里嘀咕,將手中花束端端正正擺好,與已有的那束并排靠著,然后跪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 “管賬的他爹,我跟管賬的又來看你了!” 龍澈然笑笑,輕撫著懷中琴身,觸手溫潤,冰冰涼涼,像那個人指尖的肌膚。 “嘿嘿,往年總是重復些老話,本大爺也早就膩味了,今年總算可以換換話題!管賬的他爹,告訴你啊,你那‘不務正業’的小兒子總算成了器,如今官兒當得比曹老頭還高了!哈哈,本大爺上次去看他,雖然還是一副不討喜的樣子,不過人倒是開朗了許多!” 想了想,又皺眉,“本大爺就是有點不明白,官場那么累人的地方,管賬的都呆不下去,那小子竟然還干出一番成就來!也許這就叫人各有志?” “算了,不管他!只要別再老讓管賬的cao心就行!”搖頭,龍澈然撇了撇嘴,“對了,管賬的他爹,小鬼頭兄弟倆在那戶人家過得挺好,尤其明旋那小子現在比他哥哥還精了,上個學堂能把夫子都耍得團團轉,真不愧是本大爺教出來的好徒弟……” “還有啊……江陵換太守了,是陰沉臉的親自指派的,本大爺專門去考察過,人還不錯,就是太木了,跟他開玩笑居然還敢面無表情,就像那誰……那誰……哦對了!小明!嘿嘿!說起來本大爺今年還去過一趟雨蒼山,那里現在可繁華呢,跟盛京洛陽沒得差!管賬的,你眼光真不賴,小明還算是個人才??!” “落仙谷也是,獨眼鷹和小姑娘,還有璇霓前輩、黑火前輩現在都住在那里,雖然本大爺也不??匆娝麄?,據說是到處云游去了。嘖嘖嘖,連獨眼鷹都這般瀟灑,本大爺自然也不能認輸,論會玩兒誰比得上本大爺?管賬的你說是吧……” “哦對了,還有仙女姑娘!她現在帶著凝菁寒鏡,跟男人婆去了熏風午原,還有師兄也在那兒,他們現在可真是受歡迎,啊啊啊,怎么辦?本大爺的風頭都被搶光光了……不過話說回來,男人婆最后到底又從了軍,論根源還得怪你這管賬的,當初干嘛要給她機會……唉!也罷,人各有志人各有志……咦?這話怎么好像已經說過了?” 何止是這一句話,龍澈然沒有意識到,七年了,有些話是新的,大多數話卻始終舊著,甚至有一些,他已經重復說了七遍。 而且,每一遍,說到最后,就連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要說給劉協聽還是要說給另一個人聽。 “唉……”站起身,龍澈然又對著墓碑規規矩矩鞠了一躬,“管賬的他爹,本大爺這就走了,還要陪管賬的去看看小師叔、管賬的他親爹和白胡子老頭……” “那……你多保重?!?/br> 說罷轉身,下山。 “管賬的,你是想先去看小師叔還是你親爹?” “……” “去看小師叔吧,本大爺去年答應他,要是有了我們自己的家,就要第一個告訴他的……呃,好吧,雖然現在變成第二個了……” “……” “??!糟糕!剛剛忘記跟你爹說了!怎么辦!” “……” “所以,小師叔,是你在天顯靈,故意讓本大爺犯迷糊,非得要第一個知道的對不對?” “……” “算了,晚點再過來一趟吧!” “……” “咦,這是什么?啊……下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