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紫千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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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旋拼命跑著,可就算再怎么努力,眼淚仍舊不住往下掉,袖子都抹濕了,也沒辦法停下來。漆黑的夜色,幽暗的密林,等明旋終于累得撲倒在地時,那些憋屈的情緒終于崩潰而出,索性就將頭埋在手臂里嗚咽。 “愛哭鬼,別再哭啦!再哭我就不理你了!” 初見,是十載長卷,一個美麗的開始。 那時的少年,剛剛長成如畫輪廓;那時的男子,也還是十五歲熠熠風華。 那一年,他撫琴,用還未褪去童稚的嗓音,吟一首,有鳥西南飛。 漫天花舞織成的血紅天幕,就那么在樂聲緩緩打開。 然后……他看見走在風過耳身邊的人,笑容酣暢,明亮得讓他無法招架,仿佛連心都痛起來,酸酸的,癢癢的…… 再然后,直到過了很久很久,他才知道,那感覺,叫做初戀。 他的初戀,如神只般完美。 那揚眉一笑,那撫上他頭頂的溫暖大掌,那精致得讓人挪不開視線的俊美容顏,還有,那讓他的心雀躍如歌的第一句話—— “你就是湘兒吧?哈哈!雖然我管你爹叫大哥,論輩分你該喊我一聲叔叔,不過呢,被你這么漂亮的小家伙叫這么老,總覺得不甘心??!所以還是叫哥哥吧!” 微微俯下身,輕捏紫衫少年鼻尖,明亮的笑里抹上溫柔的顏色,眼前的孩子剛及他胸口,仰著臉看他,一手抱琴,顯得有些笨拙,但當那雙烏黑深邃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定定對上他時,他看到了那其中深藏的非凡靈性。 “吶!”蹲下來,換成他仰視,牽住小小少年空著的另一只手,初具纖長輪廓。耳畔不由回蕩起,那些音符,稚嫩卻執著,讓人心動。 一筆一劃,在手掌上勾勒。 “神弈?!?/br> 少年的眸子微微閃動,映著那些仿佛畫在心上的虛無痕跡。 “這是我的名字,可要記住了!” 他笑,溫暖明亮,一如陽光,然后不顧旁邊還有人站著,便徑直拉起他,在花叢中奔跑起來。 紅艷艷的花瓣,紛紛揚揚。 縱使年幼的孩子從頭到尾都沒說過一句話,甚至連笑也未曾展露過,可那明亮的身影,明亮的嗓音,明亮的笑容……也從頭到尾都不曾改變。 初見,永遠都是美麗故事的開始,卻不知悲劇,其實早已悄悄啟動了命運之輪,夜漏聲聲,滴滴如慕。 就因為,原不知相識,會成為悲劇。 是啊,若能早算得如此結局,倒不如從一開始就沒有見過,倒不如,他還是他,我還是我,那樣至少……至少不必落得斷腸魂歸,兩地傷悲……至少……那個人還會在這世間某個地方,快樂地活著,有個傾心相愛的人,應是個美麗溫婉足以相配的女子,然后,會有自己的孩子,會在孩子出生后,輕捏他鼻尖,告訴他——他的名字…… 不如不遇,不如不遇……這傾城一戀,到底將什么都搭了進去,如今還剩下什么呢?誰來告訴我,究竟還能剩下什么呢? “你這個傻子,大傻瓜……” 風湘陵抱著神弈,微微笑,邊呢喃著輕語邊替他系上腰間玉帶,新換的衣袍純白如雪,剛剛替他沐浴擦身時,碰觸他,風湘陵才發現,這記憶里結實挺拔的男子,真的……瘦了好多好多,遠遠超出他可以想象。 但是現在,風湘陵不覺得心酸,也不覺得痛苦,眼角的淚痕猶在,他卻只是笑著,手指輕緩撫上那眉心,描摹著形狀,舒緩而溫柔,讓他可以在腦海里浮現神弈此刻的模樣,仿佛只是睡著了般,仿佛下一刻睜開眼,那些綿綿如絲的溫柔還會淡淡籠罩他。 仿佛好多年前的夏日午后,神弈在樹下小憩,他心里突發奇想,惡作劇用毛毛草蹭他鼻子,他憋了半天也沒憋住,終于猛然睜開眼,大叫一聲“小壞蛋”,然后狠狠捉住他朗聲大笑的時候,那種讓人開懷無憂的溫柔。 仿佛好多年前那個元宵節,煙花漫天,他們約定閉眼許愿,然后分開朝兩個方向走,在對面畫舫上再見,可神弈許完了愿卻始終不肯放開他,卻反而睜開眼,深深凝視他的時候,那種讓人整個身心都甘愿沉醉的溫柔。 仿佛好多年前清明小雨,他陪神弈去一座山頭,祭奠他在戰爭中早逝的父母,歸來時,二人獨乘一葉扁舟,任它入景隨風。江畔漁火一點點黯淡了,深濃竹影間,依稀可見那些殘碑小筑,還有耳畔陣陣飄渺著的佛音輕誦……那時候,神弈突然從身后抱住他,原本緊閉的眼睜開來,在夜中閃閃爍爍看他的時候,那種憂傷卻深邃的溫柔。 仿佛許多個日日夜夜,仿佛他還在落仙谷優美的晨間暮后,仿佛他還能與他對弈比劍,與他琴簫和鳴,與他縱論天下,與他煮酒風流,與他……不經意卻綿長的相望,脈脈牽出一段若有似無、含蓄青澀的溫柔。 仿佛—— 那年,十三歲的他在重重殷紅的花陣中找到他,撲進他懷里,將壓抑在心中所有憂愁苦悶盡皆傾訴的時候,他抱緊他,輕撫他長發,說出此生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承諾時,那種刻骨銘心斷腸蝕骨的溫柔。 “湘兒,我會保護你?!?/br> “無論今后你遭遇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你都只要記得,有我在你身邊,一直都在,永遠都在?!?/br> “哪怕有一天,你突然找不到我了,也不要著急,因為我其實并沒有走遠,也許你只要一回頭,就又能發現我始終緊緊跟著你,一步也不曾離開?!?/br> “湘兒,知道么?你是這個世界上,我最重要的,最最獨一無二的……” “寶貝……” 我的寶貝,我的湘兒,不要哭,我會保護你。 我會保護你。 緊緊抱著懷中已經冰冷的軀體,風湘陵緩緩牽動唇角,卻恍惚一絲濕熱從舌尖侵透,罌粟般麻痹了知覺,但那點點苦澀卻已無法抵御,愀然滲入心底。 抬手輕輕碰了碰臉頰,冰涼一片。 還是,不行么? “神弈,你這個騙子?!?/br> 微微一笑,風湘陵低下身子將頭埋進那瘦削的肩膀,許久沒有這樣做過了,堅硬,一點也不舒服的感覺,但風湘陵卻能記起,自己曾經有多么依戀這肩膀,多么依戀這身體的溫暖。 “騙子,明明說過,不會讓我再哭的,明明說過的……” 眼淚仿佛開了閘門就止不住,風湘陵索性不去理,只是攥著神弈左手的手背時不時滴落的滾熱一陣接一陣熨燙在心尖,無法忽略。 火紅的花開遍山野。 梅凋菊殘,終是徒為一季傾城,覆了天下。 這從他們相遇時就開得妖艷的花,這種讓神弈覺得不祥的花,這種顏色似血染就的花,就像一個圓的起點。 如今,仍舊轉了回來,命運之輪亦真亦幻,結局原來早已注定。 彼岸之花,花開一千年,葉生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就像黃泉海隔開的兩個人,縱使深愛過,縱使決絕過,卻仍舊逃不出宿命的捉弄。 可是,真的只能如此嗎? “大哥……我不信命,你也告訴過我,命是最不可信的東西,對么?” 風湘陵喃喃著,空蒙的眼里水霧彌漫。 “可到底,我還是沒有聽你的話,呵……”微微一笑,晶瑩的液體順著臉頰線條蜿蜒而下,“你到現在都還沒有回答我呢,如果我知錯了,現在改正,還來得及嗎?還……來得及嗎……” 閉上眼,沉重的悲傷終于如斷線珍珠般漫溢出來。 懷中人再也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了,再也不會溫柔地勸他護他了,風湘陵像是第一次意識到,這才是最正確的答案,壓抑的嗚咽纏綿喉間,仿佛受傷的小獸,無助而絕望。 原來,真的會有這么一天,本以為能永遠陪伴左右的人,再也不在。 原來,真的會有這么一天,心甘情愿用以往生命中所有的堅持,去換一個已經無法換回來的人。 原來,真的會有這么一天,他可以將一切看得如此通透,也如此……后悔莫及。 那些曾經真純的愛,明明有可能美滿,卻在他手中折騰了千遍百遍,最終失了力氣,斷線紙鳶般,空余結線。 那些曾經執著的恨,其實說白了就是一個圓圈,冤冤相報,終無了結。 那些現在深濃的情,苦澀入心,難以排解,窗前如勾月,夕夕成玦,夕夕殘翠,如果不能接起來,或許也不過是一縷斷夢了無音。 而那些現在糾纏的仇,縱然因為太多太多的不能,而沒有表露出來,本以為早已從自己心里抹去,卻其實自始至終都藏得深刻,風雪刀劍,腹中不絕。 所以才,終是不肯放棄,也終是,重復了那圈圈往還的結局,終是……因為那些早該忘卻的陳年舊事,害死了重要的人。 是的,神弈是他害死的。 說什么忠義孝道,說什么替父報仇,其實不過只為了一個夙愿,為了那些正邪之爭,為了身外之名…… 害死了神弈。 他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想告訴自己的那句話,是對的。 不要怪龍澈然。 那些無聲的唇形,一個字一個字,是對的—— 不要……怪龍澈然。 “呵……大哥,我已經不怪他了……不,其實當時我很快就想明白了,我不怪他,真的不怪他……我只是怪我自己……” “大哥,來……”輕輕靠著神弈,風湘陵手往旁邊一探,滾出一只酒壇,幾個輾轉,封泥就那么開了,瓊漿飄香,汩汩浸入二人腳邊的泥土。 鮮紅的花兒開得更盛,烈火般灼灼燒起來。 “云醉心,大哥還記得這滋味吧,”風湘陵撈起酒壇,掂一掂,笑了,“大哥還是沒變,總是怕我喝醉,逮著先就要多灌點下去?!?/br> 喝一口,風湘陵皺了皺眉,咂嘴道,“好辣!不是說酒要越陳越香,怎么咱們一起埋的這壇,都快四年了還不如當初味道好!” “不過……”想了想,又向著神弈那邊輕輕笑開,“既然這么辣,就應該挺容易醉的吧?大哥,我還沒醉過呢,正好試一回喝醉的滋味!吶,我保證只此一回,所以大哥你就稍微通融一下,再說我酒量這般好,還不一定能醉呢!好吧?” “……你不說話,我當是你默許,那剩下這些,小弟就不客氣啰!” 仰起臉,就著酒壺往下灌,濺出的液體將身上衣衫都淋濕了,可風湘陵仍舊不想停下,或者說,他根本已經停不下來。 直到,提著壇子對著嘴巴使勁抖,也再抖不出一滴酒來。 風湘陵方才頹然放下酒壇,怔怔發呆。 “是誰說喝酒要這樣喝的……一點都不好……全潑出來,根本都沒喝夠就光了!而且,還會讓酒變味兒……” “變得……好苦……” 抱著神弈,風湘陵將頭埋在他胸膛,濕熱的感覺仿佛把他的體溫都帶了回來,nongnong酒香,淡淡梅香。 曾幾何時,他教他喝酒,他小孩子意氣,故作豪放就猛一口下肚。 那時候,也是忍不住抱怨—— “好苦……” “大哥,真的好苦……” 暴雨傾盆,龍澈然跌跌撞撞跑出流影天殊大門。 “啊——” 仰天一聲長嘯,似要把胸中積郁的氣盡皆發泄出來,讓綿密如瀑的雨沖刷掉,帶走,不留一絲痕跡。 連那些修羅煉獄般恐怖的情景,那些猩紅的液體,那些腐臭的味道一起,都沖洗干凈。 “啊——老天爺——你這個混蛋——” 狂奔著,叫喊著,龍澈然只覺得眼睛被雨幕蒙住,前方灰蒙蒙一片,天和地連接在一起,望不到盡頭,也看不到希望。 突然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龍澈然直挺挺跌倒在地,積雨濺起來,濕透的身體浸在水里,更加冰冷,然而龍澈然不管也不動,就那么趴著。 漆黑的眼眸愣愣凝注前方地面。 龍澈然只覺得心里仿佛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顫顫伸出手,挪動著身子努力去夠,直至觸碰到,一方溫潤。 晶瑩的玉玦在掌心靜靜平躺,雨水瀝瀝擊打在上面,殘留手中的鮮紅顏色如絲絲縷縷的細線纏繞上那半枚溫玉。 龍澈然突然爬起身,循著印象奔到一條河邊,像發了瘋般在水里狠命搓洗著手心,搓洗著那玉,直到皮膚都被蹭出了血,蹭掉了皮,他才又似呆了一般愣在原地。 漆黑的眼里,寫滿了迷茫,困惑,與不甘。 直到天空驟然劈過一道驚電,悶雷聲聲,雨勢更大了,龍澈然立在雨中,渾身猛一激靈,捏著玉玦的手使勁攥了起來。 “我不相信?!?/br> “老天爺——本大爺絕對不相信!” 狠狠吼出一句,龍澈然幾個大步凌空飛起來,瓢潑雨勢中只見一個青白身影上下跳躍,以極快的速度朝一個方向疾掠而去。 *************************************************************************** “他一直就這樣?” 璇霓抱胸而立,看花叢中那人醉得一團爛泥,抱著神弈時哭時笑,連下雨了都恍若未覺,虧得武玄在一旁替他撐傘,不然還不知要落得什么凄慘的模樣。 瑕妤使勁抹著眼淚,“少主從來都沒喝醉過……怎么辦,他的眼睛還……璇霓大人,求求你救救少主吧!他……他……” “他沒有醉,”璇霓哼一聲,冷道。 “什……”瑕妤瞪大眼,還未等她再問,璇霓已經飄過去,劈空奪過武玄手里的傘,甩手扔到一邊。 “神弈已經死了,”璇霓看著風湘陵,平靜道出事實,“你是想借酒澆愁,還是干脆想做白日夢?以為這樣就可以否定已經發生的事?” 風湘陵終于安靜下來,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交錯著勾勒出痕跡。 武玄在一邊看不過去,撿起傘要替他擋雨,卻被璇霓并指一葉掃過去,傘面霎時散成片片碎屑。 紛紛揚揚落下來,宛如祭奠的白色紙錢,蝴蝶般翩翩起舞。 風湘陵不知是否感覺到什么,微微抬起頭,張了張嘴唇,卻發不出聲音。 “神弈已經死了……”璇霓蹲下來,平視著他,同樣被雨淋濕的臉,眼底的悲傷壓抑不住,在這一刻都流露出來。 “已經……死了?”猛然睜大眼,風湘陵喃喃重復一遍,字字艱難。 伸出手臂,璇霓攬住他,讓他靠著自己,用身體替他遮住那些無情的雨滴,“對,他已經死了,記得嗎?他是這世間最愛你的人,所以最后能為你而死,他很高興,很滿足?!?/br> “很高興……很滿足……”風湘陵只覺得擁著自己的臂膀很溫暖,為他沉封在黑暗深淵里冰冷的心送去一點熱度。 “是啊,”璇霓輕輕拍著他,眼神輕軟落上神弈,“他一直都笑著呢,真的是……很開心……” 風湘陵微微側過身,手指仔細撫上神弈的臉,那眉目間溫柔的線條仿佛深深鐫刻在心上,從沒有哪一瞬間,這般清晰,比用眼睛勾勒時,還要深刻,還要美好。 “湘兒,我會保護你?!?/br> “湘兒,只要是你想要,我都會幫你,但是,你必須先問問你自己,是真心想要那些東西嗎?別忘了,沒有什么比你自己更重要,記得永遠別把自己的生命當棋子、當工具?!?/br> “湘兒,我活著就為了等這一天,等著為你,保駕護航?!?/br> “湘兒,你是獨一無二的,你是我的……寶貝,是我最寶貝最珍貴的,是上天送給我的禮物,這一輩子,都愛你?!?/br> 愛你…… *************************************************************************** “師兄!” 龍澈然急急沖進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山洞,還未完全緩過氣來,便是眼前一黑,撐不住幾個踉蹌靠上墻壁。 怎么可能?師兄不在這? 望著眼前空蕩蕩的石室,急火攻心再加上突如其來的失望,幾乎將龍澈然整個人擊垮。 “……澈兒?” 一聲試探的輕呼突然傳來,龍澈然頭暈目眩尚以為是幻覺,卻在肩頭一熱的時候,猛然回過神,抬眼一看,十五歲少年模樣,一身青衣雖然凌亂沾了血,那張臉也憔悴不堪,但若不是離墨還能是誰? “師兄!你果然在這里!” 龍澈然大喜過望,一把握住離墨肩膀,對方立時倒抽一口氣,顯然是碰到傷處了,“師兄,你傷到哪里了?我身上有帶著藥……” 摸出來,正是那日臉上被箭頭刮傷,風湘陵留給他的藥,一直沒舍得用,還剩下大半瓶,只這一眼,便是難遣舊憶,悲上心頭。 離墨看著他樣子,已經有了猜測,遂轉了目光,看似隨意問,“澈兒你是怎么找到這里來的?莫非我藏得不夠好,看來得換個地方才行了?!?/br> 龍澈然沒再猶豫,將藥瓶塞給他,“小時候我貪玩受了傷不敢回去見師父,咱們兄弟不就是來這里躲上幾日的?還從來沒被人發現過呢。而且我方才回流影門……” 頓了一頓,龍澈然咬牙,“看見那種情況,我想師兄你受傷不輕,必然走不遠,最有可能就是在這里,哦對了!” 掏出玉玦,遞給離墨,“這是師兄的玉吧?我剛剛在路上撿到的?!?/br> “是這個!”離墨面露喜色,“多虧被你找到了,這東西一直跟著我,這么多年沒離過身,還以為這次真要……” 搖了搖頭,離墨止不住咳嗽數聲,剩下的話到底沒說。 然而龍澈然聽著他剛剛斷掉的那話分明透出些隱義,再仔細一瞧現下這光景,知道怕是要不好,“師兄!你到底傷得怎么樣?快讓我瞧瞧!” 離墨笑了,“你又不是大夫,如何能瞧得好?還真以為自個兒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龍澈然又急又窘,“包扎上藥什么的,本大爺總算還是會的??!” 離墨搖搖頭,“不過是些內傷,你安靜些讓我調息一段時間,自然會好的?!?/br> “那我幫你!”不由分說坐到離墨身后,雙掌運起一段真氣,按上他脊背。 “……”見龍澈然如此堅決,離墨再將他剛來時渾身落魄、滿臉焦慮痛苦的模樣連起來一想,頓時明白了大半。 刑天當時縱蠱命令他要去做的事,雖然最后被潛意識成功排拒了,但總還記得一些的,畢竟是與龍澈然有關的事,而這也是他能抵抗得了那蠱的真正原因。 只是看這樣子,應不僅僅他一個人被控制了…… 腦中猛然靈光乍現,本應空白的記憶突然閃現一個畫面,他端著藥碗去天殊的房里,然后是碎痕也…… 臉色一沉,胸中立時傳來悶痛,離墨終究沒能忍住,疾吐出一口烏血,對面石壁霎時綻放大朵漆黑花團。 “師兄!” 龍澈然大驚,再一看那血的顏色竟與天殊和碎痕一樣,頓時駭然不已,“師兄,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師父、碎痕先生還有你會……” 離墨聽他這么問,剛剛回憶的片段恰好得到證實,也顧不得自己胸臆腹腔內絞痛,抓住龍澈然就問,“師父和碎痕先生怎么了?他們被殺了嗎?被誰殺的?是不是風湘陵?” 聽見離墨親口說出這個名字,龍澈然瞬間臉色煞白,咬著嘴唇說不出話來,他不想承認,真的不想,可卻沒辦法。 “是……是他……” 龍澈然臉上瞬間浮現的絕望心痛,還有那刻意挺直的搖搖欲墜的脊梁,在在都讓離墨明白,他對風湘陵用情之深。 刑天這步棋算得真是太準太狠,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澈兒,你們都上當了?!?/br> *************************************************************************** 流影天殊,禁地后山。 “哈哈哈!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沒想到紅梅幽瓣合起來竟是一幅地圖,還正好指示這本座閉關了十多年的老地方,哈哈哈……看來本座果然是上天選中要一統江湖的人!” 隨著邪肆笑聲飄然而下的玄色身影,鬼魅般在一座山壁前落定。 那山壁正中恰好有一方圓形石盤,上嵌五個梅花瓣狀的孔洞,刑天將五枚紅玉一一試過,發現這東西制作竟極為精巧,這些幽瓣看似別無二致,卻其實有些細微差別,每一枚對上一個孔洞,當全部歸位時,那石壁便轟然一聲,由左至右緩緩移開。 撲面的灰塵帶著些陳年腐朽的味道,然而刑天只覺渾身血液都似在沸騰叫囂一般,微瞇的眼里精光乍現,仿佛已能透過前方幽暗,看到那夢寐以求的絕世珍寶。 “大人?!?/br> 突然一聲呼喚打斷了他沉思,刑天回頭一看,是白瑩,“怎么了?” “屬下剛剛跟蹤龍澈然,發現離墨的藏身之處了?!?/br> “哦?”刑天似全不在意,反而笑問,“他們見面了?離墨有能力脫離本座掌控,必然也可能想起一些事,你擔心龍澈然知曉真相來找本座麻煩?” 白瑩一愣,有些不解。 卻見刑天輕哼一聲,“哈!就憑龍澈然那小子,沒了碧落黃泉要跟本座斗,不是白白找死么?而且——” 視線轉向石壁之內,刑天笑得狂放,“武林至寶馬上就是本座的了,到時候本座先拿他那心上人開刀,一箭雙雕成全了這對鴛鴦豈不妙哉?” 一甩袍袖,刑天已經騰身躍進壁后長廊。 從那幽深的地方,依稀還飄蕩出嗜血般狂妄的笑聲,白瑩守在外面,不知為何竟心里一寒,隱約覺得不妥。 “澈兒,你們都上當了?!?/br> 此話一出,宛如一道驚雷轟得龍澈然一時沒能回過神,竟是怔愣了片刻,黯淡的眼方才如夢初醒,瞬間亮起狂喜。 “什么上當?師兄你說什么?莫非管賬的、管賬的他……他沒有、沒有……” 激動得語無倫次,龍澈然腦中一片混亂,唯有風湘陵的面貌不停交錯浮現,時而冷漠、時而溫柔、時而殘忍、時而悲傷…… 離墨見他心心念念牽掛著那人,竟已至喪失判斷力的程度,如今又這般失態,不覺憂上心頭,輕輕嘆口氣,出聲提醒。 “你有沒有想過,憑風湘陵一個人,縱然他如何厲害,又怎能在短時間內殺掉師父和碎痕先生兩位絕頂高手?” 龍澈然一愣,心中立時回想起天殊和碎痕七竅含烏的情狀,還有離墨剛剛吐出的那灘黑血,“我看到……他們都中了毒……” 只要意識到這可能是風湘陵所為,龍澈然就覺喘不過氣來。 “那不是普通的毒,”離墨道,一手按上自己心口,“這里,寄生著一只小蟲子,澈兒,你知道傳說中的巫蠱之術吧?” 龍澈然聞言頓時瞪大眼,滿臉不可置信。 “是真的,澈兒,”離墨明凈的眼閃過一絲淺淺的悲哀,“因為將師父和碎痕先生體內的蠱一天天養大的人,就是我?!?/br> “什么?!”猛然站起身,龍澈然一陣頭暈目眩,只覺自己快要被這接二連三的打擊和匪夷所思的事實攪得一團亂。 離墨卻并不給他喘息的機會,身體里撕裂般的灼痛提醒他,若不抓緊時間說出一切,或許就再也沒有機會。 “澈兒,你先冷靜下來聽我說,這樣你才能明白,風湘陵確是無辜的?!?/br> 風湘陵是無辜的。 只此一句,已足夠龍澈然整顆心都奇跡般回歸平靜。 “這蠱名字叫忘憂,中蠱者若連續服食一種相應藥草達到五年,施蠱者就可以自由cao縱那個人的言行和意識。師父與碎痕先生長居流影門,兼之身份崇高,會成為有心人的目標也是可以理解的,而我,則長期以來充當了那個人的工具?!?/br> 聽到“工具”二字,龍澈然又想起風湘陵那些話,渾身不由一陣緊繃,大氣也不敢喘一下,生怕漏聽了什么。 “澈兒,你不是一直很好奇,為什么我十五歲之后便不再長大?” 龍澈然吶吶,“師兄不是說練了什么返老還童功……” “呵!那自然是騙你的,”離墨笑道,見龍澈然居然難得沒窘迫失態,反而憋著尷尬認真聽自己說,可見這件事的真相對他而言有多么重要,遂輕輕一嘆,繼續道,“其實我身上還中了一種蠱,名叫忘塵,是忘憂的姊妹蠱。因為它的緣故,我得以保持這一副少年人模樣,也因為它的緣故,我自小練武事半功倍……” 龍澈然點頭,這才恍然大悟自己為什么拼命努力也總趕不上離墨,不過——“是蠱就沒一個好東西!師兄,這忘塵又有什么怪處?” “記憶……” 離墨輕輕吐出二字,悵然悲惋。 “塵世的記憶,只要是經歷過的事都會很快忘記,被忘塵吞噬掉?!?/br> 龍澈然呆住。 離墨搖了搖頭,深深凝視他,“不過,我有辦法記住自己想要記住的事,所以,這次我能想起一些事來,也正是因為忘塵的存在,忘憂對我才沒有發揮出最大效果,我才能掙脫那人的控制。但師父和碎痕先生卻……” 腦中似混沌又似清明,龍澈然還是覺得有哪里不太能說得通,“可是……可是就算師父他們被 cao縱去見管賬的……管賬的也不該……” 心中頓時涌起一陣痛楚。 那么聰明的人,難道就真沒辦法全身而退,難道就不知一旦再結死仇,他們之間或許就永無希望? 還是,真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根本就從未在乎過? “……管賬的親口承認,師父和碎痕先生,還有流影門、仙女姑娘……都是他……”握緊了拳頭,龍澈然咬牙,“而且我也親眼看到……看到……” “你看到了什么?看到全部過程了嗎?”離墨搖了搖頭,“你或許還沒意識到忘憂的厲害,我當時被下的指令就是——想盡一切辦法激怒風湘陵,讓他殺了我,親手,單獨,而且是以落仙谷主的身份?!?/br> “什……”龍澈然如遭雷擊,呆立原地。 “忘憂會控制人的思想和言行,你仔細想想,憑師父和碎痕先生的身手,要制住風湘陵或者制造什么假象都算不上困難,他孤軍應戰又如何能輕易脫身?如若再被暗示進行一些言語上的挑釁……” “……原來你也不傻,還沒自作多情到以為我跟你上了床就是認真了!” “……沒錯,我就是個yin 蕩下賤人盡可夫的妖孽!” 腦中突?;仨懫鹉切┰?,龍澈然只覺心房宛如被重錘砸中,疼痛難抑,這一次,動用理智再細細體會,他已能聽出來,風湘陵說著那些話時,語氣里細若游絲的堅持和……顫抖著那么明顯的痛苦。 原來還有一種可能,那些話或許根本就不是出自他自己之口,風湘陵其實根本就是在借別人的話攻擊他自己…… 可,偏偏在那時,龍澈然沒有察覺。 從一開始,親眼目睹天殊和碎痕的死狀之后,他就幾乎喪失了理智,直到風湘陵褪下面具的那一刻,龍澈然的思考能力已是徹底崩潰了。 所有的現實擺在眼前,所有的證據一一呈現,甚至包括在尋找風湘陵的三個月里,江湖上不知何時傳出的那些無論是關于他本人還是神秘落仙谷主的流言蜚語,都紛紛涌進腦海,連接在一起,鐵證如山般證明風湘陵其人,究竟有多么…… 美貌絕世,看似清冷矜持,卻實際男女不拒。 殘暴嗜血,橫掃江湖,各門各派冤仇無數。 …… 龍澈然從不在意的這些話,都在那絕望慘烈的一天得到了所謂“證實”;明明不愿意相信的這些話,他卻反而親口說出來傷害了那個人,傷害了他摯愛的、口口聲聲發誓要捧在手心里呵護的人。 現在,龍澈然終于明白了。 如果只是一些子虛烏有的罪名,也許尚不足以激怒風湘陵,但若扯上他,扯上神弈,還有那些他所重視所珍惜的人們……也許,事情就真的不會那么容易善了。 “管賬的……” 現在,只剩下最后一個疑惑。 “為什么不跟本大爺解釋?” 為什么,不僅不解釋,反而要將所有責任往自己身上攬,還說出那些氣死人的渾話,甚至不惜自殘雙眼也要跟本大爺劃清界限…… 猛然轉身,龍澈然就要往外沖。 雨勢已經小了許多,可剛到山洞口,他卻停了下來,返回去,“師兄,你傷得太重,等雨停了我先送你去一個地方,那里有我認識的大夫,他祖父是苗疆人,對巫蠱之術也有些了解,一定能想到辦法治好你?!?/br> 離墨看他明明憂心風湘陵,卻強忍著不表現出來,心中已覺寬慰,剛想勸他不必顧忌自己,卻對上那雙滿含堅定的眼,知道也拗不過他,遂點頭道,“就聽你的吧,不過這雨估計一時也停不下來,恐要耽誤太久,你不如先回趟流影門,取兩件雨披來?!?/br> “……好,”想了想,龍澈然應了,著緊就要沖出去。 離墨叫住他,“小心刑天?!?/br> “師祖?”龍澈然一愣,旋即醒悟過來,剛剛離墨一直沒提到幕后人究竟是誰,但只這一句,龍澈然已經明白了。 “現在不宜與他正面沖突,更何況五枚幽瓣已被奪去,事情究竟會如何發展,根本無法預料?!?/br> “我懂,師兄放心?!?/br> 說完,便抬腿跑出去。 望著那疾掠如飛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重重雨幕中,離墨原本平靜的神情忽而變得飄渺,隱約有種凄愴的味道,卻也,含著淡淡滿足。 微微勾起唇角,一縷黑血緩慢溢出,順著下頜蜿蜒滴落。 澈兒,其實……忘塵不僅是蠱,也是一種毒,而我早已斷了解藥,因為……看著你,卻記不起你的日子…… 這些年,行尸走rou的日子,真的……太痛苦。 所以,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 能在最后看見你,幫到你,就夠了。 至于……你說的那個地方……其實我知道呢…… 熏風午原,很美。 以前我總給你帶那里的酒喝,你最后到底是自己循著味道找去了,卻還是個傻瓜啊,都沒想起,我也是去過那里的嗎? 說起來,那酒好香,不過我沒嘗過,也不知是否真有那么好喝,讓你念念不忘年年都去…… 呵,澈兒,還記得你小時曾發下豪言……要喝遍天下美酒,看盡天下美人…… 如今,卻獨鐘一酒,獨愛一人。 澈兒……也許那個問題,我可以幫風湘陵做出回答。 為什么不解釋…… 為什么呢? 其實很簡單啊,只是澈兒你想不到罷了。 就像我,竟也是直到這最后一刻,才恍然意識,恍然明白……有些事看似深奧,其實道理卻太簡單…… 他也……不過是為了保護你,而已啊。 “主上,已經兩天了?!?/br> 武玄在帳簾之外,見后面那人影一動未動,還是保持著他上次來時那般姿勢,心內發酸,止不住又道,“主上,這兩天雨都沒有停過,恐怕……” “……”帳后那人終于有了動靜,似是撐臂要坐起,卻頓了頓,到底只淡淡道一句,“拿把傘,將他攆走,莫要讓人看我落仙谷的笑話?!?/br> 默默搖了搖頭,武玄知道再說也無用,遂答了“是”就轉身離開。 在他走遠后,那模糊的人影幾番踟躕,終究還是緩緩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淅淅瀝瀝的雨聲突然明朗了,窗開,雨點打落進來。 “龍澈然,你這又是何必……何必呢……” ************************************************************************** 將傘扔給龍澈然,武玄卻站在原地,不發一語。 “管賬的呢?他還是不肯見本大爺?”抹一把臉上雨水,龍澈然死死捏著那傘,接連淋了多日的雨,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要禁不住,可他全憑一股蠻勁撐著,滿心只有一個信念,就是見到風湘陵。 武玄看著他,仍舊不說話,似在思索著什么。 兩個男人就這么僵在雨中,宛如比拼耐心,誰也不肯服輸,至少龍澈然絕對不允許自己在這種關鍵時候出狀況。 “主上對你來說是什么?”武玄突然問道。 龍澈然一時有些不明所以。 武玄又問,“高興時可以死纏爛打窮追不舍,不高興時可以拋棄傷害反復無常,他對你而言,就是可以這樣隨心所欲對待的人嗎?” 話音甫落,氣氛頓時凝注了,龍澈然只覺大腦一白,旋即便有一股子血氣猛然涌上來,轟得他整個人都要爆炸,“混蛋!本大爺對管賬的怎么可能——”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br> 武玄并不拔劍,徒手接下他盛怒之下劈來的一掌,內力相撞,激起四方雨花飛濺,竟在兩人之間匯成一股旋轉的水蛇風暴。 “龍澈然,你聽好了。他,是我武玄最重要的人!所以我絕不允許任何人如此對待他,你已經沒有資格再見到他了,明白嗎?” 龍澈然咬牙切齒,盯住武玄的眼突然間盛光大熾。 “沒有資格?哈!獨眼鷹,你又有什么資格說本大爺沒有資格!再說了,沒有資格又怎樣?本大爺不會自己奪取資格?獨眼鷹,真沒想到你心思藏得還挺深,只可惜彼此彼此,管賬的也是本大爺最重要的人!所以,我也絕不允許有任何人擋住本大爺去見他的路!” “那就拿出實力來,證明他對你有多重要!” 大喝一聲,武玄已率先起勢。 掌風揚過,串串雨珠從指尖旋出,掃起道道弧線,未及出手的那些,竟在真氣卷涌下化成淡淡薄霧,環繞手臂乃至周身。 “盡管放馬過來吧!” 龍澈然猛一甩頭上水珠,頓覺斗志百倍,也不畏不懼正面迎上去,“本大爺一定要見到管賬的!也一定能見到他!” “一、定——!” *************************************************************************** “變態,為什么非要這時候出谷采藥?風湘陵的眼睛難道還沒……”黑火緊緊跟著前面一抹紅影,忍不住大叫。 他承認他輕功是沒璇霓好,可也不必現在來比賽誰快吧? 就在黑火終覺快要追不上時,前面那人竟突發善心停了下來,黑火趕緊幾個跳躍,趁機趕上去。 “就是這個!終于讓我找到了!” 璇霓正蹲下身,小心翼翼用藥鏟挖著什么,黑火湊近看,竟是一株毫不起眼的碧葉小草,唯一奇特的地方,只是那正中一朵米粒大小的花苞,玲瓏剔透隱隱透出幽藍光澤。 “喂,變態,搞了半天就為了這么個東西,風湘陵的眼睛也不急在一時??!你倒想想現在是什么時候,刑天那廝隨時都可能來找麻煩,你就放心丟下一群老老小小的在落仙谷?” “既然不放心,那你還跟來?”璇霓繼續忙著,細致的動作比往常確實多了幾分急切。 “……”黑火啞口。 “還是我來幫你回答吧,”終于將那小東西完整弄出來,璇霓留了些土就裝進錦囊里,回頭一聲嗤笑,“你是怕看到風湘陵那模樣,心里難過得哭出來,太丟臉?!?/br> “變態你——” 黑火未及反擊,璇霓已經飄忽老遠,“快走吧!遲了怕真要出事!” “你還知道會出事??!知道干嘛還……” 不知為何,黑火突然覺得前邊璇霓的背影有一瞬間的遲疑。 “不是眼睛的問題,也不是過度傷心落下那病根,而是……總之正因為時間緊急,我才已無法再拖延,非得趕快過來不可……只是這草終究還未長成,就怕……” “變態?” “……不,沒什么,快走吧?!?/br> “……” *************************************************************************** 龍澈然是第一次進來這里。 落仙谷。 初秋時節,人間芳菲盡蕭索,可這地方仍舊繁花似錦,綠樹如茵,并非他原先想象的那般瓊樓高閣,侍衛林立,反而跟山外那些小村落似的,純樸簡潔,寧靜中自然透出一段別樣優雅。 而龍澈然就在一片翠色籬笆圈起的院落里,透過檐邊斷斷續續滴著的雨珠織成的垂簾,看到了竹椅上斜斜躺著的人。 不由自主抬起步伐,卻見那人肩膀動了動,微微偏過頭,望向他所在的方位。 “瑕妤,不用再忙了,我就這樣躺一會兒?!?/br> 龍澈然身體僵硬,直直對上風湘陵視線漂浮的眼睛,然后,一點點移動,到那薄衫包裹著、分明清減的骨線。 “……瑕妤?”風湘陵微微笑了,“還愣在那里干什么,莫不是這樣一句話就惹大小姐生氣?進來吧,外面下著雨,當心淋出病來?!?/br> 心中一苦,龍澈然大步走過去。 卻在此時驚聞一聲嬌喝,龍澈然本來下意識欲要閃開的身子驀然頓住,任那花鈴從右側肩骨穿透。 躺在竹椅上的人平和淺笑宛如面具的臉終于裂開了一絲淺細紋路。 “你——就是你把少主害成這樣的!你居然還有臉過來!”傘已經不知飄往何處,杯盤藥碗盡數摔碎在腳邊,濃稠的藥汁隨雨水匯成絲絲縷縷,盤桓出悲苦的痕跡。 瑕妤狠力抽回花鈴,帶起一陣血霧,拳頭如雨般接踵而至錘在龍澈然身上,一邊打還一邊把他往外推。 然龍澈然直挺挺站著,不挪一步,眼光定定落在風湘陵身上。 “少主已經這樣了你還嫌不夠嗎?還不夠嗎?到底要怎樣你才甘心??!為什么就是不肯放過少主!為什么!”滿腔的悲憤都無法發泄出來,瑕妤只覺眼睛被雨水模糊了,風湘陵當日在雨中失魂落魄的樣子一遍一遍浮現出來,那般凄惶那般無助,仿佛下一刻就會隨神弈一起遠去。 無邊的恐懼頓時狂涌上來,瑕妤無法壓抑心中急怒,竟忍不住失聲哭道,“你……你為什么不去死!” “瑕妤!” 風湘陵驚而坐起,瑕妤卻已經撒手跑開,雨里,不停抽動著肩膀的小小身子,是那般脆弱無依卻又堅強得令人不忍。 叮鈴鈴,叮鈴鈴,雨連成陣,遠遠送來清脆鈴聲。 龍澈然站在原地,雨水和著血水從肩頭一路往下,可他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只是看著風湘陵,“管賬的,你知道是本大爺對吧?” “……” 因瑕妤而細細擰起的眉頭逐漸舒展,風湘陵沉默,并不答話。 “明知是本大爺,卻故意裝作不知道,是想要本大爺知難而退嗎?” 面具上那一絲裂痕已經完全愈合,風湘陵緩緩勾唇,笑容平淡,“龍哥這是在責怪本魔君嗎?也對,是我落仙谷的下屬對客人無禮,既然與貴派的仗還未打起來,的確就不該魯莽,讓人說我落仙谷的不是?!?/br> 這樣一句話,嗓音清晰,如泉水淙淙,流暢得尋不出一絲破綻。 果然,當日一聲恩斷義絕,如今重見就真要形同陌路了嗎? 強壓下心頭苦痛,龍澈然只是笑,“管賬的,那天為什么要說謊?替人背黑鍋,真有那么好玩兒嗎?” 風湘陵一怔,卻也漠然以對,“幾日不見,龍哥新任掌門,說起話來也高深莫測了,恕本魔君愚鈍,不懂你話意為何?” “我來時去了江陵,仙女姑娘被照顧得很好……而且,在那之前,我已經見過師兄……”龍澈然道,心中一酸,語調亦顫了顫。 風湘陵聽出他變化,略一尋思,便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可他仍舊只是沉默,片刻之后甚至輕蔑一挑眉,反問道,“那又如何?怎么?你師兄臨死前讓你殺了我報仇,所以你就急急忙忙過來了?” “……”龍澈然咬了咬牙,深邃的眼默默垂下,卻仍掩不住其中nongnong悲傷,半晌微露苦笑,無奈搖了搖頭,“管賬的,為什么總是要這樣?” 這次輪到風湘陵怔愣了,龍澈然的反應完全不在他預料,這是怎么回事? 見那張深刻心底的面容依稀流露出疑惑與掙扎,龍澈然終于不再猶豫,大步上前,俯身擁住風湘陵,以最熟悉的方式,從后用胸膛緊緊貼住他脊背。 龍澈然喜歡這樣的方式,因為可以親吻風湘陵敏感溫暖的后頸,可以看到他偶爾無措的可愛模樣,可以用雙臂將他整個人圈進自己懷抱。 雖然此刻這樣的方式,會讓他身上的雨水濕透風湘陵干凈的衣料,但龍澈然卻覺得,這種仿佛水乳 交融般更親密的貼近,竟似可以將那些冰冷的液體也暖得熱燙起來,這樣的氣氛,讓他覺得很好,很安心。 “管賬的,為什么總是要說反話呢?為什么總是要把本大爺推開呢?呵……本大爺現在可算明白了,你越是使勁想氣走本大爺,其實就越是需要本大爺留在你身邊,對不對?” “……放手?!背聊?,風湘陵冷凝了語氣,躲閃龍澈然欲吻他耳垂的動作。 “真是讓人掃興的家伙!”龍澈然皺眉,干脆咬上他脖頸,笑道,“可本大爺就是喜歡得緊,怎么辦?” 這般露骨的表白以及明顯挑逗的舉動,讓風湘陵禁不住心弦一顫,差一點就要讓表情泄露了真實心意,忙匆匆掩飾過去,鎮定了聲音冷道,“抱歉,龍哥,本魔君好像記得,我們現在的關系,可以用勢如水火來形容吧?或者說你已經決定好要將你師父的流影門拱手讓給我落仙谷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本魔君倒還有興趣考慮考慮?!?/br> “不,”龍澈然撐起身,仔細凝視風湘陵的眼,可惜仍舊只是在迷茫大霧里穿梭,“本大爺知道,你要找紅梅幽瓣并不是為了權勢地位,你……” “你錯了龍哥,”風湘陵忽而笑起來,“本魔君可沒你想得那么高尚!說得明白點,本魔君干的那些事就是為了權勢地位,為了武林,乃至這整個天下。先前在曹cao面前演出的那一場辭官歸隱的把戲,也不過是個幌子、暫時的權宜之計而已?!?/br> “……”龍澈然輕輕嘆了口氣,扳過風湘陵的肩膀,正面對上他眼睛。不知為何,此刻龍澈然竟覺得風湘陵能看到自己,那雙深邃的眸里映出一雙影子,讓他的心意豁然開朗。 “管賬的,不管怎么樣,本大爺只有一句話,你記著——” 只有一句話,他已經想得很清楚很明白。 除此之外,他覺得,無論什么都已不重要了。 *************************************************************************** “主上,為什么要把龍澈然送走?” “……他在,只會徒惹麻煩?!?/br> 遠遠望著那輛馬車走遠,風湘陵在心里默默道一句。 龍哥,對不起。 縱然你做出那樣的承諾,我也,不能再放任你陷入危險。 對不起…… “管賬的,不管怎么樣,只有一句話,你一定要記著——” “你若真想要這天下,本大爺就陪你奪。你若不想要,本大爺就陪你走?!?/br> “此言一出,斷無反悔!” 龍哥,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