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情迷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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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駕霧發出嘶聲凄喚的同一時間,事情發展開始急轉直下。 風湘陵的手已觸上虛籟文弦——在剛剛感受到那向自己貼靠而來的陌生熱度的剎那,他便已恢復神智。 只賭這一刻,他必須準確得手,分毫不差。 然而,同樣有個人,在這同樣的一瞬間,不,甚至要更早一刻,已然得手。 風中的幽香仍舊濃郁,卻突然有股淡淡的血腥味道隱約傳來——在柳尋芳左胸前那個血色尖頂處蜿蜒散發,愈發窒烈得嗆人。 狹長的鳳目霎時圓睜,被痛苦扭曲的臉上滿是不可置信,右手下意識揚起掌風,但那突然而至的利器卻不容他再多作掙扎,血色尖頂又向前狠狠透出寸余。 穿骨剜心,剎那收魂。 前一刻還活生生的人此時便如風中落葉,緩緩向一側軟倒,而那雙始終瞪大的眼睛,至死也未解困惑。 在柳尋芳倒下的那一刻,風湘陵驚訝抬眼,看見了他身后的人。 原本干凈的青白衣飾沾染了些土灰,腰間絲繩狂亂飛舞過后有些沮喪地垂下來,只有那姿勢,尚還維持著先前風塵仆仆、迅速疾奔的樣子。 看得出來,這一路到此,他追得很辛苦。 龍澈然手中仍舊死死握住碧落,白毫筆尖被血浸染得鮮紅,前端腥味濃郁的液體還在一點一滴往下落,然后,滲入泥土,一片暗紅,是死亡的顏色。 風湘陵注意到,他的身子在發抖,雙眼直直盯住腳邊尸體,清晰地映出那血那人。原本總是揚著爽朗的笑意的面上,此刻竟明明白白顯出恐慌,但卻,沒有一絲后悔。 勉強拉起衣衫,風湘陵硬撐著脫力的身軀挪到幾步開外一棵樹前,自另一面倚靠著它緩緩滑坐下去。 兩個時辰,應該很快就過去了吧…… 回頭看了看那躺在地上的人和他身邊猶自呆立的龍澈然,風湘陵已被咬得青白的唇虛弱地勾起一絲苦笑。 他此刻神智還算清明,卻不知再過少時又會如何? 閉上眼,風湘陵想靠睡眠來壓抑身體某處愈發鼓噪的熱度。 也不知過了多久,風湘陵覺得身體被人搖晃得厲害,微微睜開一雙水霧迷離的眼睛,便看到滿臉焦急的龍澈然,“管賬的!醒醒!別睡!你好像在發燒,這里離洛陽近,本大爺先帶你回去!” 肩膀處被龍澈然牢牢抓著的地方一陣燥熱,那種酥麻的快感受到刺激,更加踴躍地向周身流竄。風湘陵想說話,甫一開口卻是抑制不住一串淺吟低喘。 藥效……發作了…… 意識到這個讓人難堪的事實,風湘陵薄暈蔓生的側頰驀地蒼白了幾分,強欲用力推開龍澈然的手,卻不料身子一軟,便要歪倒在地。 “管賬的!” 龍澈然及時接住他,風湘陵頓覺腦中一懵,眼前人滿含關切的神情動作竟與記憶中某個場景相互重疊。 這個懷抱,帶著夜色舒爽的涼意,沁人心脾,風湘陵情不自禁地偎近些,顫抖地抬手撫上龍澈然眉眼。 飛揚灑脫的神采,不加掩飾的關懷,還有那雙明凈黑瞳,蘊著某種深沉情緒,就像是,曾彼此許諾過的,只屬于對方的柔情。 是你嗎? 是你嗎…… 風湘陵這般問著自己,那如夜的紫眸中早已溢滿深深眷戀,連他自己都沒料到……竟原來,還如此,想念著那人。 可是……終究不過,成空一夢呵…… 龍澈然猶在為剛剛風湘陵的舉動神情震驚不已,卻于短暫的沉迷之后,風湘陵虛顫得厲害的聲線低低傳來:“龍哥……紫某中了那賊子迷藥,你……點我睡xue,兩個時辰后再……再解開……” 龍澈然頓時訝然,懵懵懂懂不知所措。 風湘陵見狀心下大急,伸手緊緊揪住他襟口,掌間薄汗滲入衣料,整個人都開始抑制不住劇烈顫抖,“別多問……快啊……” 顯然是被他此刻過于脆弱的姿態嚇到,龍澈然再不敢多作耽擱,抬手便點上他幾處xue位,風湘陵身子一斜,便軟軟落入他臂彎。 不愿意抬眼便能看見地上那人,龍澈然抱起風湘陵走遠一些,卻直至此刻才看見另一邊的駕霧,那馬兒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猛盯著他瞧,直要將他身上打出個窟窿。 龍澈然頓時哭笑不得,“管賬的,這馬一看就是你的,這種眼神,活似本大爺才是剛剛那要對你意圖不軌的家伙!” 輕緩地抱著懷中人靠樹坐下來,龍澈然方才小舒了口氣。 從最初聽到駕霧那聲凄厲嘶鳴,一直到現在,他終于能稍稍放下那顆高懸的心,能稍稍順暢一下過于逼仄的呼吸。 “不過……也多虧了它……否則,本大爺還真就找不到你了……再晚一步,若再晚一步,該怎么辦……怎么辦?” 這樣想著,心內恐懼便再也抑制不住,奔流而出,激烈如泉涌。龍澈然低頭,微微顫抖著收攏雙臂,將懷中纖瘦的人兒摟得更緊了些。 他不知道若他不來,風湘陵究竟會被如何對待,就像他亦無法分清,剛剛看見風湘陵差點被人侮辱,衣衫凌亂,雪膚暈紅,甚至是嬌弱輕喘的模樣,自己心里除了極度的氣憤和愧疚之外,那種莫名混亂的心跳與呼吸,又是因為什么。 只是覺得,是自己的錯,本該無論如何,都不離開風湘陵身邊的,卻因一時意氣用事,讓他遭遇危險,更何況,是這種事。 風月場上他雖懂的不多,卻也能隱約了解,那賊子所做必是污穢;更何況—— 風湘陵那雙美麗的眼睛,在那個時候,神采盡失,那樣絕望的空洞,他恐怕一輩子都再忘不掉了。 也一輩子,都不想再見那樣凄涼無助的眼神。 龍澈然垂眸凝視那已安然些許的睡顏,纖長睫羽似染了一層薄霧,泛著微濕的光澤,讓他克制不住伸出手,小心翼翼輕碰上去。 冰冰涼涼,觸指即化。 化入心房,是那秋風秋雨、愁煞人的酸澀。 龍澈然緊緊擁住風湘陵,過于纖細的身軀仍舊灼燙得厲害,可是又有誰知道,剛剛蒸入風中,那似淚冰涼? 搖搖頭,龍澈然胸中不禁涌起強烈的心疼與不舍。 他總是這般不愿表露自己真正所想,但這一次,龍澈然不用猜也能知道,風湘陵會把這莫大的恥辱和難堪,都生生逼進心底,就如做了一場噩夢,醒來后便是忘卻,再不觸及。 “管賬的……” “你是不是……很討厭本大爺?” “說來還真真奇怪之極!本大爺這么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人物,怎么一遇到你,就成天凈做窩囊事了!” “管賬的!你看看,這么吃力不討好的事,若換成是你,你干不干?” “……哎……可本大爺卻……不知道該拿你怎么辦才好啊……” “管賬的……” 龍澈然喃喃出聲,腦中一片亂麻,想來想去卻仍舊弄不清自己為何——總也放不開懷中這人。但他天性灑脫,向來順心而為,既然現在不明白,那便還是跟著吧。 跟著風湘陵,不管他愿意也好,不愿也罷,他龍澈然大爺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從來都不問別人怎么說。 若能呆在風湘陵身邊,龍澈然想,也許總有一日,會明白的。 會明白,自己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 …… 沉沉夢中,風湘陵忽覺一片溫暖。 抬眼,花香如醉。 那白衣勝雪的人正抱著自己,前額輕抵眉心,鼻尖淺吻貼合,呼吸亦是灼熱地融溶到一起……還有他正緊緊鎖住住自己的眼神,燙得風湘陵忍不住臉紅心跳。 羞赧低眉,他感覺到那寬大的掌心包覆上自己纖瘦肩頭,灼熱的觸感透過微薄的里衣傳遞過來,仿佛在給他勇氣。 湘兒……將一切交給我……好么? 略帶霸道卻始終不減溫柔的嗓音呢喃在耳畔,莫名便安撫了他緊張的身心,下腹處那團火焰終于失了控制,激烈燃燒起來。 再顧不得那許多矜持和恐惑,他回抱他,將暈紅的臉龐埋入那白衣內溫暖的胸膛…… 臺……你可記得那日的承諾? 我只屬于你。 第二十六章 桃花夜采夢迷情 之 慰心 當風湘陵再次醒來的時候,并非兩個時辰后,而已是第二日清晨。 陽光自樹葉縫隙間柔柔地傾灑下來,溫暖和煦,映著他恬淡如常的面容,瑩潤泛著玉質渾然的淺紅華暈。 睫羽微垂,稍稍適應了入目光亮,風湘陵才撐起仍有些乏力的身子。一幅淡青色的柔軟布料便隨他動作自肩頭滑落,恰恰鋪開在膝頭,仿佛還殘留著某種熟悉的溫暖氣息。 風湘陵怔了怔,唇畔不禁勾起淺淺笑意,一抬眼,果然看見不遠處河邊,正蹲著身子一動不動的人。 穿好衣物,一手拿起那件外衫,一手懷抱虛籟,風湘陵站起身向龍澈然走去。 那往??偸巧癫娠w揚笑意盈然的一雙眼,此刻正直直盯著湖面發愣,水光瀲滟,映照進那對清澈得近乎透明的瞳孔。 水聲嘩啦啦作響,龍澈然手中握著碧落,柔軟的毫毛在清水的蕩滌下如風吹發,搖曳生姿。 只是,不復雪白。 任這河水多么干凈,也已洗不去那斑斑血跡——雖淺,卻足以留痕。 “龍哥,對不起?!憋L湘陵輕嘆。 龍澈然猛聽到說話聲一回頭,才發現身邊不知何時站了人,一驚之下差點栽進水里,再定睛看去,見是風湘陵,臉上立時浮起可疑的紅暈,“彈……管賬的,你醒了???” 說罷欲要低頭掩飾局促,卻在突然想到什么的時候,意識還未跟上,便已豁然站起身,抬起一手撫上來人額間。 風湘陵下意識偏頭想要避開,卻不及龍澈然動作迅速。 肌膚相貼,那寬大的掌心,溫暖略有些粗糙,不算太舒服,卻不知怎的,讓風湘陵的心無端涌上些,許久都不曾有過的,奇妙安寧感。 輕輕眨了眨眼,纖長蝶翼柔柔拂過龍澈然那只手的腕脈,仿佛昨夜不經意觸上的——猶帶幽香的淺勻呼吸。 脈搏的跳動頓時失了規律,龍澈然手上稍頓,臉面也驀然紅了三分,眼神都不敢再看風湘陵,便假意越過他肩膀,去望不遠處的潺潺流水。 “龍哥?”安靜地等了片刻,仍舊未見龍澈然把手挪開,風湘陵抬眼,見那人又盯著水面出神,不禁眉心微皺,疑惑地喚了聲。 “???啊……”龍澈然吶吶回應兩個單音,下一刻便猛然意識到不妥,再不敢多作停留,匆匆低了頭移開手,赧顏道:“這個……還好……燒已經退了?!?/br> 難道這呆子,竟還以為他昨夜那樣,是因為發燒? 風湘陵想著雖覺好笑,但先前那種溫柔的觸感和不加掩飾的關懷仍舊令他胸中一暖,不知為何竟有些不舍起來,“龍哥,對不起……” 他又如此說了一遍,這一次,已有五分真心。 龍澈然頓時不解,“怎么是你對不起,應該算本大爺……”尷尬一笑,龍澈然沒再說下去,他怕風湘陵又想起昨夜的事,心中難受。 幾時這么細心地對待過一個人?龍澈然這樣想著,免不了一陣嘆息,他始終想不明白,自己這是中了什么邪。 這邊龍澈然還自猶豫著怎么接下話,吶吶不成言,而對面人看著他一副頗為苦惱的樣子,卻已是禁不住輕嘆出聲。 水聲緩緩,語調也是緩緩。 “龍哥……” 語氣少頓,風湘陵視線自龍澈然握緊的手,延伸到那不停滴著水的筆毫上,如珠玉反射陽光,有些刺眼。 不由地輕蹙了眉,深紫瞳眸中忽而泛起些溫柔的波痕。 龍澈然……你…… 搖搖頭,風湘陵抬眼,凝住河對岸那渺遠如云煙的穹廬一線,半晌,終是柔柔開了口。 “碧落……想必是頭一回沾血吧?” 渾身一顫,龍澈然臉上灑脫笑意終于掛不住,僵硬地動了動唇角,身子一松,也不管那石子地有多硌人,便頹然坐了下去,抬手將碧落向水里狠狠地揮舞著,霎時便有千萬朵水花激昂跳躍,點滴落在二人發梢衣角。 一片瑩瑩閃爍的光。 龍澈然瞪著那水波半晌,將臉埋入雙膝,嗓音有些悶悶:“本大爺只是覺得……這世上每個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本不該輕易奪人性命?!?/br>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 是這樣么? 風湘陵心中一動,凝住龍澈然的目光忽深忽淺,就如微風吹動樹影,陽光時明時暗,最終,化成某種溫暖的霓色。 春日清晨的樹林,在兩人再次的沉默中,重又恢復一片寧謐,只有那水聲靈動,如酒落壺,不停敲擊著淺酌輕唱。 偶爾還會有春燕細細的啼叫,鳥鳴山更幽。 而靜默,也隨之更加凝重。 “管賬的……”龍澈然忽而低笑出聲,頗有些自嘲地問:“你是不是覺得本大爺很可笑?明明當時就恨那人恨得要命……可到真殺了人以后,卻又覺得自己做錯了……” 頭埋得更低,龍澈然語氣愈發窒悶:“這樣,算不算是虛偽?” 算不算? 不等風湘陵回答,龍澈然已開始下意識地逼問自己。 而先前,不能成眠的昨夜里,他已如此捫心自問過許多回,結果都令龍澈然越來越覺得,這樣的自己,很討厭,非常討厭! 本大爺明明……最痛恨虛偽了! 這樣想著,不由握緊碧落筆桿,玉質浸入水中的一段,冰冰涼涼,而掌心的那截,卻只有愈發溫熱。 龍澈然閉了眼,又抬起碧落輕緩地敲擊水面。 一聲一聲,水波也應和著,嘩啦啦響。 思緒紛亂。 風湘陵聽著他說話,仍舊沉默地注視那一片瀲滟瑩然,眼中不停變幻著光影,流連不定。片刻之后,方才輕緩地嘆了口氣,也一揚衣袍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輕挑慢撥,流暢的琴音便如流水般緩緩淌入耳側。 龍澈然訝然轉頭,那優美的側顏便入了清晨的第一幅畫卷,青絲如緞,柔柔軟軟搭上肩膀,似鈿白牙軸上順垂的流蘇,款款輕擺。 龍澈然有些沉醉地注視著cao琴人,耳中卻忽聽得錚錚一個起音,驚破萬籟。 琴音已然變得急促,翻卷時如層云激蕩,跌落處似滄浪激狂,起起伏伏,伏伏起起,如醉酒之人顛簸的步子,仰天的長嘯,最后是熏然醉語,夢歸紅塵。 起于寧,歸于靜。 收手余音,風湘陵轉頭含笑看著龍澈然,微垂的眼簾下,一對此刻看不清色澤的瞳孔,濃淡深淺,透著些幽情,撩人遐思。 “龍哥可知,這是什么曲子?” 龍澈然愣愣地搖頭,一雙眼仍舊癡然地凝視他。 “此曲名?!?/br> “傳聞有位十分好酒的高士,鎮日酩酊,庶不為人所忌,此曲便是寫他……”頓了頓,風湘陵抬眼,對上龍澈然目光,頗為鄭重地一頷首,“但紫某卻覺得,直至遇上龍哥之后,紫某這琴方才得以彈出些許曲中真意?!?/br> 龍澈然聽他將自己比作酒中高人,雖也常常厚臉皮如此自詡,但在此刻倒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囁嚅道:“論酒量,你也不錯?!?/br> 風湘陵卻是莞爾一笑:“此言差矣,要成酒中神仙,要的不僅是酒量,龍哥這般灑脫之人,才是紫某真心所敬佩?!?/br> 龍澈然聞言頓時眼神發亮,止不住內心激動便抓住風湘陵按在弦上的手,急切道:“管賬的,你當真這么認為?” 風湘陵微愕,卻并未抽出手,只是微微笑著點頭,“是!在紫某看來,龍哥仍舊與從前一樣,更何況碧落這一筆帳還得算在紫某頭上,若龍哥不想原諒紫某,大可一直介懷下去?!?/br> 這樣說著,風湘陵微垂了眼,神色間忽而籠上抹淡淡的黯然。 沒看出此前一刻那雙閃爍的紫眸中隱約的算計意味,龍澈然忙不迭抬手起誓:“本大爺絕對沒有怪你!本大爺殺了那混蛋,卻是從未后悔過!” “真的?”風湘陵忽然抬首,眨著眼睛笑得異樣。 龍澈然正要點頭,卻猛地自那人神情中讀出些jian計得逞的意味,腦中一滯,立時便明白過來,掄起拳頭“重重”揮在風湘陵身上。 “管賬的,你又騙本大爺!這次的帳再記下一筆,你自己看著辦!” 風湘陵彈彈衣袍站起身,笑道:“那便快馬加鞭趕去建業,紫某請龍哥喝酒如何?” 經過剛剛那一番促膝交談,龍澈然已覺神清氣爽許多,揮袖擦了擦筆上水珠,大喇喇將毫鋒朝空中一甩,也跟著站起來,臉上已恢復慣常的一派陽光。 “這樣太便宜你了!不過……本大爺暫時也沒想到別的,就先欠著好了!但你既說要請,可就別想賴掉!” “龍哥放心,紫某便是再怎么大膽,也不敢惹你,否則,那只大筆,紫某可禁不住一下!” 忍不住揶揄他幾句,風湘陵便見龍澈然果然志得意滿爽朗大笑,也不禁在唇角勾起一個弧度,“龍哥,趁天色尚早,我們這便上路吧!” 龍澈然正要答應,卻一轉頭瞥見不遠處悠閑啃著青草的駕霧,立時心下有些打鼓:“管賬的,只有一匹馬,難道……” 假裝沒看見他微紅的面色,風湘陵溫文一笑:“龍哥不必擔心,紫某絕不會委屈你與在下共乘一騎?!?/br> “???”說不清是失望多些還是慶幸多些,龍澈然忍不住嘆口氣。 走到駕霧身邊,風湘陵解下韁繩,輕拍了拍馬背,隨即在它耳畔小聲說了些什么,那馬兒長嘶數聲,便一甩馬韁,揚蹄向某個方向奔去。 才一會兒功夫,就已消失在密林之后。 龍澈然頓時傻眼:“管賬的?你的意思不會是我們一起步行吧?雖說本大爺也不反對……可是你的功力……” 風湘陵笑意更盛,“龍哥何妨稍待片刻?” 龍澈然雖然心中一片困惑,聽得此言也只能杵在原地,乖乖等著看他這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大約半炷香的時間過后,龍澈然本就少得可憐的耐心終告耗盡,張嘴就想再問,卻忽然聽到遠方隱隱約約的馬蹄聲。 抬眼望去,兩匹雪白神駒揚蹄如風,正朝二人疾奔而來。 只片刻之后,龍澈然已能看清,一匹正是風湘陵坐騎,而另一匹與之外形相似,卻在右眼處有一條極為霸氣的黑赤鱗紋,更襯得那馬傲骨不俗。 龍澈然一見,便覺心中甚為喜歡。 “騰云和駕霧,龍哥覺得如何?”風湘陵迎上駕霧,身形一躍,翩然跳坐在馬背上,揚眉笑道:“這騰云,龍哥若能馴服,便歸你了!” 龍澈然看著那駐足在自己幾步開外的靈駒,心頭頓時涌起難言的激越,不禁拊掌贊嘆:“真是好馬!”言罷又似不相信般,看向風湘陵確認道:“管賬的,此話當真?” 風湘陵一拉馬韁,也不待龍澈然反應過來,揚鞭初落,駕霧立時四蹄疾奔,揚起一路薄塵。然后,那滿含笑意的聲音便隨風傳至龍澈然耳中—— “東行一里,紫某等龍哥‘騰云’而來!” 第二十七章 此去江南多行路 之 馴馬 騰云不愧是以性子沉靜深得前任主子喜愛的靈駒,無論對面人怎樣變換嘴臉,或挑釁、或垂涎、或兇惡地盯著它,這馬兒都端然靜立,一副絲毫不為所動的樣子,連哼哧一聲都懶得表示。 這畜生,架勢還蠻大! 龍澈然一邊在心里嘀咕,一邊將風湘陵臨走時拋給他的外衫穿上身,摸著平常再熟悉不過的衣料,此刻卻不知怎的又是一陣臉熱。 就好像是,那上面殘留下來的淡淡幽香,此時正與自己的體溫融合在一起,密不可分。 面上微紅,龍澈然腦中思緒飛速運轉,情不自禁又想起昨夜,風湘陵那透著別樣誘惑力的姿態,以及……自己宛如著了魔般不受控制的“非分之舉”。 血氣倏然上涌,龍澈然猛力一甩頭,似要拋掉那頗有些綺麗的畫面般,重又看向騰云,卻不想那馬兒一雙烏溜溜的眼正瞪著他,從那神情里龍澈然居然看出了些近似不屑的意思。 還有某種,莫名其妙的敵意。 眉一挑,龍澈然探頭望了望遠方,那先前還看得清模糊輪廓的白影早已消失不見。心內微松,某人立時一番摩拳擦掌,暗在心里賊笑—— 軟磨硬泡都不行,還敢給這么個白眼,看來只有動真格兒的了! “管賬的!本大爺已經足夠客氣,是這畜生自己不識抬舉,到時候可別說本大爺沒好好愛惜……” 搖頭晃腦自念經一通,似還未完,龍澈然卻突然目露精光,足尖輕點,飛身便向騰云背上撲去。眼看就要安安穩穩坐上馬鞍,卻萬萬沒想到,那馬兒頭一高昂,蹬了蹬前腿,忽而長嘶著狂奔起來。 龍澈然心下一驚,急忙收了去勢,提飛云之氣方才避免了狗□的命運。 “你這家伙!竟敢戲弄本大爺!”龍澈然哇哇叫嚷,施展輕功就向前方剛跑出不遠的騰云追去。 這一次,龍澈然總算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馬外有馬”了。 騰云腳力比起駕霧確實有過之而無不及,更別說,性情好壞在現下有了體現,更是不用伯樂就能看明,究竟誰比較難馴服一些。 飛云已提至八成功力,龍澈然卻仍舊無法追上,總是跟騰云保持一丈的距離,那馬兒還十分可惡地專挑蜿蜒曲折的路去跑,一路揚起的灰塵以極快的速度撲向身后那人,幾乎化作切膚利刃,打在臉上生疼。 龍澈然本就疲于應付,兼之每每要追上時,都會被那一對高揚的后蹄嚇得歇氣,只得又匆忙拉開些距離。 外表看來溫和沉靜的騰云,此刻已完全換了副烈火般的性子,只是一味地狂奔,似要拼盡全力反抗他人覬覦。 這一人一馬都是輕易不肯服輸的主,這下算是卯上勁兒了。 當風湘陵停止前進,在約定之處稍歇時,便毫無意外地看到不遠處山坡上,正追逐著急速向這邊過來的兩個身影。 朗聲一笑,風湘陵沖那飛在半空的人影傳音道:“龍哥!紫某讓你騰云而來,卻從不知‘此騰云’竟原非‘彼騰云’!受教受教——” 龍澈然遠遠聽到這頗帶些幸災樂禍的招呼,忍不住心中一急,竟沒細想風湘陵如何知道自己這一身輕功名也帶“云”字,只欲快快躍上那明明近在咫尺卻怎么也坐不上的馬鞍。 這越想越急,越急越想,龍澈然心下終于再無法顧忌那許多,一發狠又提兩成內力,身子猛旋,張臂沖那狂奔的馬兒直直撲過去。 風湘陵甫一看見龍澈然那架勢,便預料到他蠻干的勁頭又上來了,可萬萬沒想到這人竟不怕死到如此地步,只來及驚呼一句:“龍哥小心!” 那青白的身影已然躍上馬背。 頓時翻卷起一團厚重塵土,騰云似乎被迫停下了。 但風湘陵視線被遮擋,完全不知那里是何等狀況,心急之中,返身跳上駕霧就要奔過去。卻在下一刻,那團彌漫的沙塵中突然躍出一道白影。 是四蹄如風的騰云,仰頭長嘶,雪白鬃毛如疾風勁草,漫露張狂之勢。 而背上龍澈然正緊緊拽著韁繩,分明是灰頭土臉慘不忍睹的樣子,卻還能滿面狂傲洋洋自得地俯身貼向馬耳朵,在那里賊賊地說些什么。 騰云遭到暗算,背上被狠力砸上重物,本就憋了一肚子氣,這下更是十分不滿地發出幾聲嘶鳴,抗議般使勁擺晃腦袋,可那韁繩緊緊將其勒住,它也只能加劇騰躍之勢,試圖擺脫背上人鉗制。 風湘陵瞠目結舌地看著以驚人之速距自己越來越近的、顯然不是你情我愿的組合,雖然尚還無法認同,但他也不得不在心里暗嘆—— 龍澈然果然不可以一般人論之。 “管賬的!看出本大爺的厲害了吧!”龍澈然笑得明顯夸張,他無疑是故意要曲解風湘陵那一臉無奈之色。 胸口剛剛撞上鞍脊,有點疼。 這種超出常規的馴馬方法首次實踐,果然還是要付出點代價的。 不過龍澈然可不愿在風湘陵面前示弱,直了身子就想向他招手。 但是,正如風湘陵所擔心的,騰云對“調戲”它的人向來不留情面,更何況龍澈然剛剛挑戰它的威嚴,還在它耳邊說出那么一句話…… “好馬兒!從今往后,你就是本大爺的了!看本大爺不好好□□你,讓你懂得怎樣尊敬主人!” 千不該萬不該,惹上騰云而非駕霧。 龍澈然連驚呼都未及出口,便覺一陣頭暈目眩,那烈性的馬兒揚起前蹄,幾乎完全直立起來,將毫無防備的某人狠狠摔了出去。 “龍哥——” 天旋地轉之間,龍澈然聽到一聲急切呼喚,還沒待他有所回應,就突感眼前一暗,竟是騰云揚蹄向自己踏來。 第二十八章 此去江南多行路 之 妥協 下一刻,龍澈然幾乎完全呆住了,倒不是因為眼前的危機有多嚴重。即使剛剛那一摔讓他渾身骨頭都快散架,五臟六腑跟移了位似的,但他仍然相信以自己的實力,根本閉著眼睛都能脫險。 然而此刻,他卻是真的震驚到呆住了。 當那堇色的人影飛撲過來抱住他,卻將自己背對那高舉的馬蹄時,龍澈然只覺得短暫錯愕過后,一股巨大的恐懼如排山倒海般向他澎湃著席卷而來。 這一瞬間,剎那的猶豫也不被允許,渾身血液都似全部涌入到狂跳的心口,龍澈然已完全失了考慮,只能伸臂死死摟住風湘陵幾個翻滾,反將其緊緊壓在身下,忍不住嘶聲大吼道:“管賬的!你不要命了!” 風湘陵擰眉,吃痛地動了動被他鉗制的手腕,勉強一笑:“呵……龍哥不必擔心,騰云不會傷我……” 一語未完,龍澈然卻更加用力地抓住他,打斷后面的話開始厲聲怒斥—— “本大爺怎么知道那畜生腦袋里亂七八糟想些什么?馬蹄子是多厲害的東西你究竟有沒有常識?要不是本大爺反應夠快,你剛剛差點就……就……” 龍澈然疾喘著說不下去,先前那一口氣沒順上來,現在被某個念頭一滯,更是帶動渾身血脈都開始運行不暢,握緊風湘陵腕部的手也微微有些顫抖,且已然有加劇之勢。 風湘陵本是篤定騰云不愿傷他才會有此作為,可現在見龍澈然竟激動若此,心中感嘆之下也頗有些不忍,便溫柔笑笑,輕聲安慰:“紫某自然是有十成把握的……龍哥若不信,可以轉頭看看?!?/br> 龍澈然聞言微愕,不確定般皺著眉偏頭看去。 騰云就立在他旁邊,一雙幽深的眸子凝住他,又恢復了最初的沉靜,絲毫想象不出這馬兒之前是何等惡劣剽悍。 當真如此有靈性?對管賬的跟對本大爺完全是兩碼事嘛…… 不行!這么聽話的千里神駒,配本大爺正合適,不收進囊中豈不可惜?反正來日方長,龍澈然大爺我就跟你耗上了! 不就比個耐性,本大爺難道還輸了一匹馬不成? 龍澈然心里暗暗打著算盤,全然沒注意到自己的重量對風湘陵來說實在算不得好受,更何況他后背還有碎石雜草硌磨不平。 沉默地忍耐了一會兒,卻仍未見龍澈然有所動靜,風湘陵終于自行撐起單臂欲要起身,無奈龍澈然壓得他實在太緊,根本如座鎮鐵大山一般。 眉心微蹙,兩人這種姿勢令他不由想起昨夜,風湘陵頓時心內一凜,強作苦笑道:“龍哥,你再不放紫某起來,騰云恐怕還會想踢你?!?/br> 聽他這么說,龍澈然方才意識到二人此般狀態怎么看怎么不對勁,便低著頭訥訥站起身,臉上卻已紅成一片。 風湘陵理了理衣袍,只偏頭瞥一眼,也不再多說,便越過這廂緊張得東張西望的某人,徑直走近騰云。 不遠處駕霧也似終于在一片混亂中重又找到主人的身影,立時發出歡快一聲叫喚,腳步輕快地小跑過來,伸出舌頭細細舔去風湘陵鬢角一根草葉。 看著這一人一馬如此親昵的模樣,龍澈然心中忽而有些泛酸,“管賬的,不管怎么說,本大爺是騎上騰云了,你該說話算話吧?” 風湘陵唇邊勾起絲微笑,并不作答,只是湊近騰云耳邊,一邊輕撫它鬃毛,一邊悄悄說了些什么。 龍澈然起初不解,卻見那騰云聽了風湘陵的話,先是低低哼哧一聲,漆黑的眼重又盯向龍澈然,眸底竟愈發充滿敵意。 “管賬的!”心內被那目光看得一陣發毛,龍澈然余悸未消,退后幾步道:“你不會是故意讓這畜生來整本大爺的吧?一頓酒而已,有必要這么狠嗎?” 風湘陵轉頭看他,有些哭笑不得,“龍哥對紫某的人品還真是處處質疑??!看來這一次冒險相救,落到龍哥眼里,反成了逢場作戲……” 話音未落,便見龍澈然可憐兮兮地瞅著他,一副做錯事手都不知往何處擺的樣子,不禁心下莞爾,略一嘆息,“龍哥應該知曉,馬是極通人性的生靈。這騰云本就有位很合得來的主人,現下要讓它立刻接受你,哪能這么容易?” “那……那……”龍澈然低著頭,幾乎要脫口而出—— 那本大爺勉為其難跟你共乘一騎吧…… 果然此事才是重點。 不過,這個如意算盤還未打響,風湘陵柔柔淡淡的嗓音便已不容他往下說:“紫某剛剛已經跟騰云說好,只要你不再提要當它的主人,它便愿意載你?!?/br> 原本鼓足勇氣想說的話被扼殺在喉頭齒縫,龍澈然心內就已有八分不悅,此刻又聽到這般提議便更加不服氣了,“本大爺為什么要跟匹不知好歹的馬妥協?” 風湘陵微瞇了眼,閑閑挑眉:“那龍哥是不愿與紫某同去建業了?” 嘴一扁,龍澈然看著那人凝固在唇邊的笑意,只得再次收斂起渾身芒刺,吐口氣向騰云舉雙手大聲賠禮:“是!是——本大爺怕了你,行不行???” 說罷又向風湘陵投去頗為別扭的一眼。 風湘陵見他才剛說了不與一匹馬妥協,此刻又向騰云如此“道歉”,立時被逗得樂了,忍不住噗嗤一笑,“多謝龍哥大人大量……自古寶馬配英雄,假以時日,也許龍哥真能收了騰云也未可知?!?/br> 說著拍了拍騰云,伸手取下馬韁,欲要遞給龍澈然,卻見那人遲遲都未接下,頓時疑惑抬眼,恰好撞進一雙明凈清澈的眸子。 剛剛那一刻,龍澈然感到,自己的思緒是真的停滯了。 宛若所有時間也為那展顏一笑所迷惑,駐足不肯向前。 那樣的笑容,宛若春華初綻,即使還不算全然開懷,但比起他以往所見,已能令人相信,那是真正發自內心。 “管賬的,你……”頓了一頓,龍澈然耳根有些發燒,接下來的話聲低如蚊蚋。 你剛剛那么笑,很好看…… “龍哥?”風湘陵果然未能聽清,不由面露疑惑,傾身想靠近些,卻不料龍澈然如避火鉗,猛然向后跳出一大步,胡亂擺手神色慌張:“沒什么沒什么!” 風湘陵見他如此反應,心內于是愈發詫異,停下腳步皺著眉瞧他。 暗地里本來就有鬼,現下又被這般注視,龍澈然登時愈發手忙腳亂,急急扯過騰云韁繩,一翻身便跳上馬背,眼神四下飄移,顧左右而言他,“管賬的!時候不早!還是快上路吧!” 說罷不等風湘陵反應過來,龍澈然已驅了騰云向某個方向奔去。 剛剛那句話很耳熟,風湘陵不禁有些好笑,這分明是自己最近常對他說的話,怎么這會兒反倒由那向來不著急的人拿來教誨了? 不過,即便如此,龍澈然偶爾泛迷糊的本事還真要隨時隨地提防才好。 否則若像接下來這般的事件再多一些,那紅梅幽瓣得找到何年何月才算盡頭? 風湘陵真是算修養絕佳才忍住沒翻白眼,僅僅只輕輕嘆了口氣,便語調如常地沖那一會兒疾奔一會兒徘徊的背影喊出一句話—— “龍哥——那不是去建業的方向!” 無力,真的很無力。 風湘陵撫額搖頭,心內不禁有些懷疑,自己這么費勁留這人在身邊,究竟算對了還是錯? 第二十九章 此去江南多行路 之 入境 騰云和駕霧果然是世間少有的良駒,才過四日,龍澈然便已察覺沿途風光明顯的變化。 柳絲刀裁,桃花爭艷,在這暮春初夏交匯的時節,勾勒出南國特有的旖旎情懷,瀲滟著處處空蒙的湖光水色。 龍澈然抑制不住欣喜,轉頭看向風湘陵,對方正端坐馬上,胸前隨意散落的長發隨駕霧閑適慢行的步子輕輕搖曳,在四周美景映襯下越發精致的容顏卻是透著些不合時宜的漠然,眉心微蹙,仿佛正在淺思。 如此姿態,已維持了有些時辰。 龍澈然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管賬的,從剛剛開始,你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怎么回事?” 風湘陵隨意輕應一聲,也不出言解釋,目光卻是飄向了不遠處一間小小的茅草棚,梁柱頂上掛一布招,上面寫著個大大的“茶”字。 龍澈然順著他視線看去,旋即爽朗一笑:“管賬的,口渴的話,就去那里歇歇再走罷!” 雖說有良駒相助,但連續幾天幾乎沒日沒夜地趕路,繞是他這樣奔波慣了的人也有些受不住,想來這管賬的還真能折騰自己。 心下稍稍一緊,龍澈然見風湘陵還在考慮些什么,便直接跳下馬,沖他招手,“下來吧!今日之內肯定能到建業,歇一下又不會耽擱太久!” 風湘陵一愣,領會出他話中心意,也溫柔笑笑,隨即旋身輕盈躍下。 青絲如墨,在半空劃出數道絕美的弧度。清風輕拂,有點點淡粉的花瓣飄落下來,翩舞著少女般的羞澀,調皮地沾染上那一襲堇色長衫。 桃花人面,相映成紅。 龍澈然不自在地別過眼,拉著韁繩便要向茶棚走去,卻不料騰云竟僵著步子立在原地不肯挪蹄兒,一雙眼瞬也不瞬地盯住龍澈然。 他算是徹底服了這忒有靈性的馬兒了。 一路上,類似的狀況實在太過尋常,他已然學會了不去斤斤計較——好歹只是匹馬,如果是人的話…… 龍澈然忽而曖昧地沖風湘陵猛眨眼:“管賬的!本大爺真是好奇,這騰云原來的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將坐騎也馴得如此戒備?” 風湘陵正梳理著駕霧深鬃,乍聽他這么說,一時也未理解那話中意思,只是向他投來疑惑的一瞥。 龍澈然拍拍騰云脊背,笑得更賊:“騰云老兄,美人是用來欣賞的,你又何必這么小心眼,只看一下就要鬧脾氣!” 騰云不滿地掙脫他手中韁繩,姿態高傲地踱步到茶棚旁的大樹下,而這邊駕霧見同伴如此,也不舍地蹭蹭風湘陵手背,然后跟上前去。 龍澈然于是傻了眼。 騰云和駕霧,一個愛別扭,一個愛撒嬌,真是堪稱絕配! “龍哥,馬毛是要順著摸的?!憋L湘陵輕咳一聲,表面維持淡定,心內卻被剛剛龍澈然和騰云的話語往來逗得好笑,不由自主也打起趣起來。 龍澈然甩甩額前碎發,裝模作樣大聲哼道,“本大爺不屑討好它!” 風湘陵不置可否地搖頭,笑著先他一步走進茶棚,尋了不怎么顯眼的位置坐下。 小路偏僻,這地方自然不大,但因著是去建業的最佳捷徑,此時也有三三兩兩零星幾個路人正在歇腳。 風湘陵要了壺清茶,沖對面一坐下就不停東張西望的龍澈然擺擺手,笑道:“龍哥在找什么?” 龍澈然一聽,立時滿眼神秘地湊近些:“管賬的,你有沒有覺得,好像有人一直在盯著本大爺看?” 真是后知后覺,竟然現在才發現? 風湘陵只淺淺點了個頭,龍澈然于是不樂意了,“你難道不認為,這是由于本大爺頗有魅力嗎?” 風湘陵聞言幾要為之絕倒,只能艱難地咽下那一口茶水,勉強出聲:“龍哥……確實風采過人?!?/br> 才智……也相當過人。 風湘陵在心底悄悄補充,隨即又偏頭向角落里那桌的客人投去似是不經意的一瞥,眸光銳利,滿含深意。 “管賬的,別動!”龍澈然突然發出一聲低叫,抬手觸上風湘陵發梢。 這種突如其來的親昵舉動令風湘陵一陣驚訝。待回神時,已然看到龍澈然伸向自己眼前的食指指腹上,一片粉中微白的桃花瓣。 微風輕徊,便翩躚著旋舞著墜落在地。 風湘陵順著那仍舊不停打滾兒前行的花瓣,眼光到處,一片成陣落紅,這是春末的最后一批花兒。 春桃,夏荷,秋菊,冬梅。 冬日白梅,是他曾經最愛的花。 在一片零落成泥幽香如故中,那個人那樣對他說起—— 湘兒,雖然留不住落花,但我想,留住你。 “管賬的?”一聲隱帶著些憂慮的呼喚傳來,風湘陵方回了神,卻見龍澈然忽而靠向他,壓低聲音認真道:“當心點,你側后方那個人眼神不善?!?/br> 風湘陵頓時徹底醒悟過來,微偏了頭看去,那一身靛紫錦袍的人已完全抬起臉與他打了個照面。 約摸三十開外,棱角分明的俊容上,一對如徹骨寒夜的眸子正閃爍冷峻的光,與漆黑中泛著些幽藍寶石般光澤的短發相映,愈發透出抹若隱若現的狠絕殺意。 那人迎著風湘陵同樣變得沉冷的視線,唇角勾起一絲看不清意味的淺笑,從容站起身,走到二人桌前站定,居高臨下緩緩開口—— “風湘陵,別來無恙?” 第三十章 此去江南多行路 之 宵明 眼前男子這般姿態,已是顯然的凌人氣勢,更枉論他盯視風湘陵的目光竟隱隱透著些嘲弄和輕視,龍澈然一時火大便要竄起身,卻被風湘陵穩穩按上他肩膀的手止住動作。 雖輕,但不容拂逆。 是風湘陵行事的一貫作風。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龍澈然已然了解三分,知道此人心性甚高,斷不會任由擺布。他也只能稍稍按捺住忿忿,在一旁看著。 不過,若有人想傷他,得先問問本大爺手中這支筆! 揮出碧落,將尾端朝桌面一錘,流蘇翻卷龍紋鳳路,立于桌面,凜然三尺。 那男子接收到自龍澈然眼神舉止間傳達出的警告之意,忽而露出饒有興味地一笑:“風湘陵,近三年未見,你還是一樣不成器,只知依靠他人辦事?” 風湘陵淡然一笑:“首輔不也一樣?卻不知……寄生蜉蝣與伴木藤蘿,哪一種來得更為高明?” “你……!” 那男子聽他出語便是譏誚,且恰到好處地揭了自己身份,便也不再維持那一絲虛假笑意,冷聲道:“‘首輔’這個稱呼早已不屬我宵明,風湘陵公子這一聲,倒還真看得起在下!” 風湘陵眸光微閃,淺淺一勾唇,正要說話,卻忽聽身邊傳來串串張狂笑聲,轉頭見龍澈然正挑著眉毛一臉漫不經心的表情:“本大爺說你這‘小明’可真不識相,‘首輔’這稱呼聽來就威風得很!你竟還不要?不如讓給本大爺好了……” 宵明額角隱隱冒出青筋,卻仍舊雷打不動,冷著一張冰山臉。 風湘陵在心里暗嘆,看龍澈然此番神氣的樣子,八成將這“首輔”當成類似劉府管家一般的角色了。 也好,省得他多作解釋。 “無論怎樣,在紫某看來,首輔重職,僅有一人堪當此任?!边@話說得篤定,眸中冷銳之色亦散去不少,沉晦初霽,浮出原就一直深藏的某種意味,確是真心敬重。 宵明神情稍滯,卻只片刻,重又現出一抹冷冷的笑:“良禽擇木而棲,這是世間常理。宵明絕不是什么寧折不彎的愚蠢死士。只在此念及昔日相識一場,又有忠誓在先,便告誡你一句——” “成王者從來不需那么多善心,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個道理,想必傳聞中文韜武略、驚才絕艷的‘妙音公子’不會不懂!” 風湘陵聞言虛懷一笑,起身拱手道:“自然是懂,紫某雖則不才,卻也多謝首輔良言相勸?!?/br> “哼!”宵明淡淡掃了龍澈然一眼,那目光中的別具深意讓某人頓時如墜五里霧中。但不等龍澈然下意識反瞪回去,那人就已重新收斂視線,向風湘陵緩緩道:“但愿你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說完這一句讓龍澈然更加摸不著頭腦的話,宵明便站起身向草棚外走去。 “首輔且慢!”風湘陵突然喚住他,亦抬步跟上前。 頓足回首,宵明微挑了眉看著來人:“還有何事?就這樣過來,琴也不拿,就不怕我暗算你?”說罷又是嘲諷一笑,“你不會到現在,還當我是什么正人君子?” 風湘陵搖搖頭,對他話中暗刃毫不在意,只微微一頷首,聲沉且定:“首輔放心,同樣的錯誤,一次就夠。紫某亦算不得正人君子,血海深仇,重責大任,總是記在心上,片刻也不敢忘懷?!?/br> 宵明奇怪地瞥他一眼,又看了看茶棚中坐立不安、提著碧落仿似隨時都會沖上來的龍澈然,眸中突然泛起一絲波動。 他似乎有些了解了,三年前自己全心效忠的主人為何會如此看重眼前這不過弱冠開外的少年。 只是……時機尚未成熟。 宵明忽而冷道:“你該知曉,我只承認有實力的人?!?/br> 從容一笑,風湘陵眉峰輕揚,堇色衣袂似也被他氣勢感染,無風自動,“紫某明白,也從來欽佩這點,所以即便事到如今,也惟愿以己之能,證明給首輔看?!?/br> “如何證明?” “‘緋花修羅’與‘黑火黑火’,是否足夠?” 這一句話道出,風湘陵果然看見宵明頓時面露異色,一雙寒夜般的眸子隱然掠過亮光,卻立即被深沉地掩飾過去,如瞬間割裂長空的疾電,只一下,又重回暗夜驟雨。 但風湘陵亦非等閑,終究是捕捉到了,他也因而知曉,自己已經成功一半。 “那二人消失五年之久,音訊全無,即使是你,也無法保證在短期內找到?!毕麟m心有動容,也無法不去顧慮這個事實。 “更何況,留給你的時間已經不多?!?/br> 風湘陵聽他點至關鍵,卻絲毫不以為意,仍舊一派從容靜雅之色,“首輔何妨拭目以待?至于在那之前……” 頓了一頓,端麗面容上微微浮起笑容,如空谷山澗,數峰深遠,“若需各行其是,紫某亦不介意?!?/br> 宵明細細探究他神色,這看來文弱疏淡的人,此刻竟從周身透出nongnong的壓迫感,令他無法逼視。 轉過身,不再多說什么,修羅刃光一閃,昂首闊步離去。 風湘陵目送那身影漸行漸遠,終于似放松了些許,稍稍倚向一旁梁柱,卻驚覺自己攥緊的拳心已然一片濕冷。 到底還是,有些力不從心呵! 唇邊逸出一絲輕嘆,方要回到坐處,卻忽覺手臂一暖,抬眼便看見龍澈然滿臉擔憂地望住自己,“管賬的,你又逞強了?!?/br> 風湘陵一驚,剛剛龍澈然竟看得出來,自己與宵明暗以內力交手之事? 本以為掩飾得極好了,卻不知…… 原來此人功夫竟已深至如此境地,真不愧是“他”的師侄……不,單就武器而言,或許更勝一籌。 所以,碧落二字的謎底,果然是……“碧落黃泉”的傳人么? 看來要取得那樣東西,仍需龍澈然自己承認,方可為之。 風湘陵暗暗謀劃對策,神情溫雅卻是絲毫未變,只淺淺一笑道:“龍哥不必擔心,紫某不過稍稍有些疲累,休息片刻便好?!?/br> 龍澈然頓覺心疼不已,也不管他愿不愿意,扶住風湘陵就連拉帶拽至桌邊坐下,還急急倒了杯茶送到他掌中,只差沒親手去喂。 風湘陵皺了皺眉,及時接過,尷尬一笑:“紫某自己來,不勞龍哥如此?!?/br> 這呆子,難道從來不知“場合”是什么? 從四周投來的數道曖昧眼光打在身上,饒是風湘陵這般沉靜性子,也無法不覺如坐針氈,剛喝下一口茶,便再也呆不住,扔下猶未搞清狀況的龍澈然,徑自走出茶棚。 “咦?管賬的!怎么又說走就走?等等本大爺??!”這毫無顧忌的大聲嚷嚷,再次惹來眾人側目。 “……”不語,堇色披肩迎風獵獵,如天外云霓,映著那唇角似有若無的絲絲淺笑,望不盡幽遠深意,晦澀煙雨。 落紅翻卷,駕霧在前,騰云隨后。 馬蹄沾花香滿衣,夢塵共醉江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