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情逾生死
殿門緊閉,單薄的日光暈在墨玉磚地上,為空曠的宮殿填補幾分缺憾的明媚。郎璨擁抱慕容嫤,將心悅的女子緊緊扣在心懷。 她低弱發聲,以強硬的口吻央求:“嬋兒,不要再掙開我的手好不好?” “天塌地陷都交由我??v使斧鉞加身,我也會沖在你面前。嬋兒,只求你切莫棄我不顧……”郎璨牽著慕容嫤的手壓在心口,跪坐在地,攬肩環抱她,以側顏蹭她的。 慕容嫤一手搭放她心窩處,感受少年繾綣深情,聆聽她直抒胸臆,心兒顫動,軟化作一汪春水,和著淚窩熱液流淌著翻涌著。 “璨兒……”慕容嫤開口當即哽咽。 郎璨淺吻她的唇,封住她亟待出口的話,捧起她的臉,貼額訴衷情:“不要說,什么都不要說。聽我說好不好?” 她當下什么都聽不進去。所謂克制理智,將她折磨瘋了!郎璨無數次后悔,當日離宮良機,何不擄走慕容嫤,將壞事做盡,以下作的法子,野蠻強勢纏住她。若真如此,她們早已拜堂行禮成夫妻好事了。 何須搓磨至此,煎熬至此。 “不要想著推距我,倘若母皇簽下和離書,你我再無約束,婚配一處未嘗不可的。你等我?!崩设泊鬼?,吻了吻慕容嫤淚濕的美目,抱她挪坐鳳座處,不置一詞將要起身。 那人倏爾起身,慕容嫤陡然心驚,傾身拉扯郎璨捏拳的手?!拌矁?!你要作何?!” 郎璨抿唇不答腔,另手搭覆指節冰冷的玉手,回眸脈脈垂望她,“嬋兒,我已然長大,未來交由我罷?!?/br> 心跳亂了,慕容嫤撐身坐起來拖曳她挽留她,驚惶制止她的可怕念想:“不可!璨兒,不可胡鬧!那是你母皇!” 郎璨終究在慕容嫤提及郎鈺的關頭,狠心掰扯開她的手。 郎璨撫平衣衽與袍角的褶皺,捏拳欲走。她提氣蹭蹭步下玉階,只聽得背后響起決絕而悲切的女聲。 慕容嫤喝住郎璨,咬牙道:“你若向陛下要挑明此事。我情愿以頭搶地自刎當下!” 郎璨繃緊全身抑制著悲憤,轉身,冷肅落了聲好字。不容慕容嫤平復下來,她狂妄笑了三聲,“你但凡有閃失,我要未央宮上下陪葬!不但如此,璨絕不獨活!” 驚雷迎頭,慕容嫤癱坐在地。她濕潤眼眶中那人,毫無顧忌離去。 郎璨大步流星出門,吩咐驚鴻進門侍奉主子。攔住將走的太女妃顧攸寧,轉而命宮人取來紙筆。 太女脾性乖張陰晴不定,宮人唯唯諾諾,應命奉紙筆來庭院石桌之上,請太女移駕那處。 郎璨提筆點墨,按平絹綢上部,行云流水簽下一份和離書,潦草吹拂筆墨,將絹綢塞給面色凝滯的顧攸寧。 “即日起,你與東宮再無干系。顧小姐既為名門閨秀,當潔身自好,切莫糾纏,有傷清譽!” 顧攸寧按捺驚疑,捏住掌心里的和離書,抬眼嗔怒道:“臣女將這段話,原原本本奉還給殿下?!?/br> “不勞費心?!崩设怖浜?,不以為意,扶手離去。 清羽招呼就近的小侍女將和離一事稟明皇后娘娘,轉身慌忙跟上自己主子。 顧攸寧并未多留,拿到和離書壓制驚駭,沉心回東宮收拾細軟。 她實在慶幸那位脾性無常的殿下恩赦她重歸自由。 · 太極宮,郎璨趕來,請見陛下。玉瀟垂眸見禮,言明陛下方才下朝,請殿下稍后。她轉身入殿,秉承皇帝:“陛下,太女殿下現于宮外等候,求見陛下?!?/br> 郎鈺仍穿著朝服,自孝文皇后仙逝,她醉心朝政,后宮添人只為穩定朝局,對其他事物甚少關心,只有她與發妻的孩兒是例外。 聽聞事關郎璨,女帝當即收起筆鋒,擱置批奏疏的朱筆,抬眸溜一眼西窗外的天色,猜想未及晌午,心生疑慮,自顧自道:“璨兒怎么這時候來了,快宣?!?/br> 玉瀟領旨,去而復返,請太女入殿面圣。 郎璨垂眸入內,臨到玉陛十幾步,她撩起衣擺屈膝跪立,腿彎曲折而上身直立,目光炯炯仰視起她敬愛而怨懟的生母,“母皇,兒臣特來請罪?!?/br> 尚寢局來報,昨日太女納妃大典中途折戟,今早又呈上嶄新素凈的元帕……太女不會這般輕易轉性,皇帝早有預料,她暗嘆了道,當太女為此而來,起身踱下玉陛,親手將愛女攙扶起來。 郎璨膝頭不動,她傾身,抱緊母皇雙腿,如少時對母親撒嬌,“母皇,兒臣有一不情之請……您若不答應,兒臣情愿長跪不起!” 郎鈺蹙眉。她心知郎璨所求非同一般,仍是免不得對獨生愛女心軟,撫摸她發頂,輕柔道:“璨兒所求什么,說來聽聽?!?/br> “兒臣心有所屬,望您成全!” 果然是為更易婚事來的。女帝嘆息,垂眸看向仰臉對自己的孩子,“寧兒蕙質蘭心才情雙絕,又是慕容氏與顧氏的掌上明珠,再者大婚禮成,你對她如何不滿?” 郎璨垂眸,“她縱使再好,并非我心儀之人?!?/br> 郎鈺瞇眸凝視她,“你心儀誰?” “母皇,兒臣心儀的是另一位慕容家的小姐?!?/br> 陪侍在側的女官玉瀟聞言雙目驚大。要知道,而今,頤養天年的慕容老學士家中并無成年的待字閨中的小姐。 那殿下惦念的是哪一位?莫不是慕容四小姐家八九歲的小小姐吧?若蟲從皇后娘娘那邊論,那位小小姐當屬太女殿下的小表妹呢! 這可真是,如何是好!玉瀟低低埋頭,且胡思亂想著,只聽皇帝怒道:“休得妄言!” 郎鈺轉身欲脫離開。郎璨挪膝向前緊緊依傍母親,“母皇,兒臣真心實意,求取慕容家三小姐!” 慕容瑾三小姐正是而今的皇后娘娘!玉瀟脊背發涼,倉皇跪下來負首叩拜。 天怒隨即降臨下來。 郎鈺回身推開冥頑不靈的狼崽子,一腳踹上她心口,怒罵她:“孽障!” 郎璨遭母親踢翻,她側臥在冰冷磚石上急咳幾道。 “大逆不道!朕與嵐之如何會有你這樣的女兒!” “母皇,兒臣真心喜歡她,求母皇成全!”郎璨按著心口掙扎爬起來,撲跪郎鈺腳邊緊緊抱她的腿。 “玉瀟,取御馬鞭來!”郎鈺壓平僵直的嘴角,陰沉著臉怒氣翻涌,“子不教母之過,朕今日好生管教你!” 郎璨不語,直身跪著,無聲與母親頂撞。而玉瀟臉色驚變,連連叩首,“陛下息怒,使不得??!” 郎鈺側目,怒道:“放肆!你也要忤逆朕嗎!” 玉瀟慌忙告告退,退去偏殿,不多時屈身將御馬鞭奉來。 此時,門外傳來一聲通傳:“皇后娘娘求見陛下……” 郎鈺對通傳置若罔聞,取來馬鞭抖落,持鞭指著郎璨,目不斜視盯著她,“再問一遍,你可知錯!” 郎璨眼瞧著近乎嶄新的馬鞭臨上自己的身,她壯著膽子閉起眼,鞭落之處,柳條編織的橫刺深陷皮rou,隨著鞭尾揮舞刺破三尺有余一指蓋寬的血口子。 “嘶……”郎璨受痛蜷縮在地上。 郎鈺心疼卻并未心軟,緊跟著在她背后甩落一鞭。 “陛下!”慕容嫤不顧阻攔硬闖入殿所見正是郎璨蜷縮在地上,而郎鈺向她揮鞭的情形。她掩合門扉,撲倒來郎鈺身前,攥她廣袖求她手下留情。 “起因在我,無關與她。求陛下明鑒!” 郎鈺頓了頓,多少顧忌皇后母家顏面,扯開嘴角冷笑,斜睨她道:“明鑒?嵐之的凰佩何以出現在皇后身上,若非郎璨授予,難不成是東宮門外拾取的?!” 對上女帝盛怒奚落的赤紅目光,慕容嫤啞然。郎璨這時候跪起身來,傾著身子抓取龍袍袍角。郎璨顫聲倒吸冷氣,“母皇,錯在兒臣,是兒臣強迫嬋兒。嬋兒心軟,適才……” “逆女,放肆!”郎鈺換手再落一記。郎璨悶哼著蜷跪在地上。 “璨兒!”慕容嫤再顧不得什么,挺身將郎璨護在身上。 郎鈺將袍角抽出,嫌惡地退后兩步,冷眼觀望。 “臣妾失貞失德,只求速死。懇請陛下顧念君臣情分,恩赦臣妾母家與殿下?!蹦饺輯Ω┦走蛋?,眼窩里的熱淚顆顆砸落,看也不曾看郎璨。 郎璨粗喘著氣將她扶起來,染血的手顫抖覆上她的手,扳過身子拉她正視自己,“嬋兒,不要,你答應我,再不與我分開的!” 慕容嫤含淚回頭,她淚眼朦朧,捧起郎璨的臉頰,看不清對方眼底水霧澎湃。她輕笑著,語調多幾分柔弱,“你好生照顧自己。寧兒是好孩子,你將她哄回來,安生過日子?!?/br> 郎鈺靜默著旁觀,至此,方開金口,“好,皇后有此心,朕成全你?!彼D身親自領玉瀟親自往后殿準備。不到一盞茶,玉瀟粉面煞白手托紅木食盤,緊隨皇帝返回前殿。受命,為慕容嫤斟酒奉上。 “你將這杯酒服下,朕簽和離書,準你脫離皇家自此出宮?!?/br> 慕容嫤伏地盈盈一拜,“謝陛下成全?!?/br> 郎璨聞言心慌不已,她掙脫原本阻攔她的玉瀟,向慕容嫤撲過來,不顧傷痛將她圈在懷里,“不要!不準喝,我說過,死也要死在你前面!” 郎鈺上前,將郎璨反剪手臂壓制住。郎璨眼睜睜看慕容嫤舉手持杯,看她傾杯將酒液飲盡,額角頸側的青筋隨著暴怒一齊爆發,“嬋兒!不要!” 藥勁生效,慕容嫤扶額無意識撒手任金杯脫落。 郎鈺稍微松懈禁錮力道,頃刻之間被狼崽子掙脫。 郎璨跌跌撞撞撲向慕容嫤,懷抱她回懷中,“為什么,你為什么這么傻!”郎璨轉身要尋毒酒,慢一步,只見玉瀟已然收拾酒具退下。她轉過頭,五官蜷曲,哭相很是難看。 慕容嫤自知命數將盡,急著為她擦淚,摩挲她俏臉,敞開心扉,凄美笑著,借由詩句抒發情懷:“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垂淚,恨不相逢未嫁時……” 她的手從郎璨鬢角垂落,砸在地上的悶響震碎少年人的心。 “嬋兒,嬋兒!”郎璨再也搖不醒心上人,她轉身,憤怒絕望逼視郎鈺,天下之主,亦是她的生母。 “為什么,你為什么執意要逼死她!”郎璨抱著慕容嫤跪坐在地,抬眼怒視郎璨。自她猩紅的眼凝聚一顆淚滾落,擲地有聲。 “她或者眾妃,在你心里不過是寂寞時候的慰藉,你何曾關愛嬋兒或者她們分毫!” “璨兒,你只是當她作母親,錯看這份感情。不日,你便會忘了她!” “不會!”郎璨抬頭,直言頂撞她的母皇,“我自搬出未央宮,獨自住進東宮,至今九年,我從不曾放下她,長大之后便將她與娘親完全分開了。我動情是為她,憧憬來日是為她,絕情是為她,舍生求死也是為她!” 郎璨將慕容嫤托抱起來,淡漠笑對她的母親,“若她再也醒不來,我便隨她去了,投胎轉世重生為人,明媒正娶洞房花燭……得到嬋兒的只能是我,郎鈺,慕容嫤再與你無關了?!?/br> 在郎鈺鐵青臉色注視之下,郎璨轉身橫抱著慕容嫤步出殿外。 離去之人衣衫襤褸,乃至背后交錯血痕若隱若現。腳步遲緩卻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