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出逃
1 二十六歲那年,我長途跋涉,翻山越嶺地去睡一個人。 那陣子,我心境很滄,雖然自己看不著,但想必眼神也是。 有一天,從外面回來,車熄了火,不想上樓,就孤魂野鬼似的晃。一瞬間覺得情境相熟,忽然很想去門口的小超市里買包煙,軟殼紅雙喜,六塊,后來漲到了七塊五,再后來,不知道。 那一天,我想學抽煙,但怕上癮,更怕上不了癮,最后還是沒嘗。 但情緒這玩意兒泛上來了,還是得找東西壓。煙不行,酒危險,只有音樂最安全—— 所以那個陰天的午后,我走在冷清的街頭,呼吸著濕涼的空氣,翻來覆去聽他的歌,直到再也克制不住想去找他的念頭。 2 我跟他認識也算有些年頭了。 早年就愛小眾音樂,聽了他的歌,給他寫了千把字的感想,就釣來了微信。 這么些年里,平日交流不多,姑且算朋友圈點贊之交,至多評論區插科打諢兩句。 但他每回出新歌,我還是聽,聽完留長評——至于他收到長評之后回不回復、怎么回復其實都不重要,畢竟我這個人,需要的只是情感激蕩過后,盡我所能地將它沉淀成文字—— 我健忘,而文字能幫我強記。那種實感讓我安心。 這些年里,我上大學,考研,寫論文,熬畢業;讀研,寫論文,熬畢業;找工作,入職,開始漫無目的地熬退休—— 我循規蹈矩,按部就班,在規則里給自己創造最大程度的自由。 但每次看到他,我都會覺得,我所謂的自由,就他媽是個笑話。 那會兒,這位朋友正在海南島上,住在一個據他說是“大海和群山之間一個星星很多的村子”,每天吃飯、睡覺、看書、彈琴、運動,然后在這樣一個溫暖、舒適、寧靜的南方冬季里尋找“最深處的那個自己”; 而我只能在上海的濕冷里凍成傻逼,被工作反復捶打得死去活來。我的精神、靈魂和rou體都很不好,常有犯罪的念頭,又礙于貪生怕死愛自由不能踐行—— 這些念頭在我腦袋里翻來覆去地滾,給我腦子里的溝壑都軋平好幾根,搞得我記憶力愈差,思想愈平白,心理愈變態。 我就是在這樣不健康的狀態下,做出了這樣一個瘋狂的決定。 3 下午五點多到的博鰲機場,一下飛機,熱浪差點把我掀一跟頭。 我脫了大衣揣進懷里,穿著一件墨綠襯衣,風風火火地趕上了五點半的動車。 動車呼啦啦地把我載往神州站,他就在站外等我。 海南的冬天,晚上六點多,太陽剛開始落。站外都是摩的在接客,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找著他—— 他跟照片上沒什么兩樣,是我見過為數不多短發中分還不那么像漢jian的人。 他頭發理得很干凈,人清瘦,戴細金屬框的眼鏡也怪斯文的。 可就這么一個看著挺書卷氣的人,剖開了,里頭流出來的都是混不吝的浪蕩氣—— 真好,像我。 人果然很難不去愛上一個像自己的人。 4 我找到他的時候,他估計等了有一會兒了,下巴頦就枕在摩托車頭上昏昏欲睡。 后視鏡從他腦袋兩旁伸出來,高高支棱起,像蝸牛頭上的觸角,更像蟹老板的眼睛—— 我想起他朋友圈發過自個兒用圓珠筆畫的海綿寶寶全家福,突然覺得好笑。 這一笑就暴露了,我一個沒藏住,索性不藏了,扶著半邊后視鏡叫了他一聲:“師傅,楊梅村去不去?” 他掀起眼皮,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咧開嘴笑了:“去,單程打底四十九,熟人打對折……” 他慢悠悠地直起身,發動了他的車:“但要碰上沒見過的姑娘,我們一分錢不收?!?/br> “走?!彼咏o我一個頭盔,“哥哥請你坐霸王車?!?/br> 5 我沒戴那個頭盔,連同大衣一塊兒收在懷里,蹭上了這趟霸王車。 摩托車在公路上左搖右晃地前進。在萬寧的縣道上,他把摩托車騎出了一種自行車的悠閑。 黃昏的風吹來夕陽的余溫。襯衫還是不解熱,于是我解開襯衫,袒出里頭的黑色背心,讓皮膚盡可能地裸露在風中。 這個時候,我的心里還是亂。思緒被風攪得愈加擰巴,絞出辛辣苦澀的汁水,它們麻醉了我的意識,麻痹了我的舌頭,弄得我五迷三道,拙口鈍辭,言不盡意。 他的聲音也在這時從風中斷斷續續地傳來:“不像啊……” 一瞬間,雜亂的千頭萬緒里,像是有一根猛地跳動了一下。 “什么不像?”我問他。 他忽然一擰油門,風聲驟響,他的笑聲也大了起來:“我一直以為!……你!……一米七幾!……短發!……一拳下來我得哭好久!……” 他說到這兒,又半轉過頭看我一眼,笑得更大聲了:“沒想到——清純meimei??!……” 得虧我當時和他還沒太熟,不然當場就能給他掀溝里去。 我對不那么熟的人總是客氣,說話也謙虛:“彼此彼此?!?/br> 我單手摟著他的腰,手掌貼著他單薄的T恤布料,在他的胸口拍了兩下:“畢竟你也不是什么妖艷賤貨?!?/br> 6 去找他的兩個禮拜前,我剛把及腰的長發剪到了肩,清爽了不少,就是發梢沒多掏錢燙一燙,犟頭倔腦地往外翹,不過看久了也順眼,就是更顯小了。 我一米六不到點兒的個頭,常年齊劉海,長直發,走出去還容易被當學生。只可惜畢業之后,學生證的日期就不更新了,不然還能混混半價景區門票。 好在我也不愛景區。它被圈養,所以安全,安全所以無趣。 我更愛險境叢生的野地,愛一方水土的煙火氣—— 就像這一刻,我坐在他摩托車的后座,公路兩旁,熱帶的樹長得風情萬種,水田的濕綠不算太濃,稀薄處能倒映出樹影與天空。 國境最南的熱情,儼然治愈了我一身潮寒的病。 我收回目光,越過他的肩,放眼朝前望去,這條路長得好像看不到頭。 夕陽停在我的右手邊,他載著我一路向南,直到天色漸晚,濃云吞沒了夕陽,樹影還隨著風晃—— 那就是日落前我最后看到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