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左謙之死
“駕——” 一隊黑旗軍絕塵而過,揚起的鞭風讓蘇鈺眉頭微皺。他握緊了扶手處的、那象征著攝政之權的金蛟,對下方抬輦的宮人們吩咐道: “停?!?/br> 立時有女官從隊列中走出,上前行禮道: “殿下有何吩咐?” 這位女官是越氏明放在蘇鈺身邊的。她順著蘇鈺的視線看去,見那隊黑旗軍消失在宮巷的盡頭,面上露出隱約的擔憂之色。 在落鎖后急召黑旗軍入宮,莫不是坤宮出了什么要緊的事? “這是在做什么?深夜召外男入后宮,是又要攪得其他妃嬪不得安寧嗎?” 那日黑旗軍對菊氏的暴行,蘇鈺也有所耳聞。菊氏雖是蘇錦的妃妾,但倒底是無辜的,且是受了阿謙的拖累,他是愿意看顧的,故而今夜見到黑旗軍,便將此前的不滿發作出來。 身為越氏的心腹,那女官心知江王對主子的不滿——一個無甚權勢的庶人,借著主子的勢力登上了朝堂,竟跟主子分庭抗禮,她便沒好氣道: “殿下如今能立于朝堂之上,難道不是托了主子的福?殿下也太不足了些!今夜奴婢未收到懿旨,黑旗軍卻忽地入宮,難道殿下就半點都不擔心主子嗎?” 蘇鈺被這女官一番辯白,只抬了眼,淡淡地一掃。他倒不懼越氏的權勢——越氏縱然籌謀多年,可倒底名不正也言不順,她留著他,也是穩住各地邊軍以保京畿不失罷了。他們本是相互利用,又哪里來的擔心的情分? “孤連攝政王印都交與了你主子,她大權在握,又何必在意孤的想法?回去罷……” 那個“罷”字尾音還未收斂,便見坤宮的三個宮人匆匆趕來,喘著粗氣行禮道: “奴、奴才們給江王殿下請安,皇、皇后娘娘出事了……” 蘇鈺隨宮人們步入坤宮時,便見越氏赤身裸體地立于院內,而在她身后,是看似可怖的一個戴著鐵轡頭的……太監。 太監緊錮著越氏,拿著峨嵋針,對準越氏的脖頸。越氏的面色慘白,血從腹上的孔洞中汨汨地流出,只眼內滿是不甘和怨毒。 “江、江王殿下——” 見到蘇鈺,越氏的眼內倏地煥出了一抹神采——那是如蛇般狩獵的眼神。然而在下一剎那,她又鳳眸萎靡,顯出難得的柔弱之色來。 那太監同樣衣不蔽體,只身上俱是凌虐的痕跡,凄慘異常。蘇鈺一見他,便覺得格外熟悉,他略一思忖,想起他是那夜為他口侍的太監,眉頭蹙得更深了些。 越氏作孽甚多,竟叫自己的奴才都反了自己。蘇鈺雖對越氏無甚好感,然而華朝對蒙族的戰書已下,前朝還離不得越氏,縱然眼前這幕多半因著越氏的荒yin,他也只得道: “你若有冤屈,直告訴孤便是,孤身為攝政王,總能替你做主!” 左謙心內一顫。 他想過自己會以這般滑稽的、可笑的面貌死去,卻從未想到會是在昔日愛人的面前。他也許應該羞恥,可他已然不被允許有這樣的情緒了,他只能透過鐵轡頭狹窄的縫隙,貪婪地望著他的愛人。 他的愛人亦在望著他,只是眼內滿是嫌惡。 可他是這樣的滿足。 他內心的戰栗,通過心臟的律動,終于傳遞給了被挾持的越氏。 “能給你做主的江王殿下來了,你怎么啞巴了呢?” 既察覺到了身后之人的艱難,越氏立時挑釁著、輕聲道。 這便是她使了眼色,命心腹請來蘇鈺的原因。 左謙這個賤奴,即便要萬箭穿心,也必先叫他痛徹心扉。 “果然殿下一來,這賤奴就聽話多了呢……” 跟在越氏身邊的心腹上前,一行說,一行向蘇鈺行禮。蘇鈺冷眼瞧她,她也不惱,甚至顯出不甚在意越氏的詭異來。她彎下腰,恭敬地將一把弓箭奉上, “……這賤奴已傷了娘娘的鳳體,若再有妄動,還請殿下不要姑息養jian,以示咱們攝政王殿下的公正才好?!?/br> 那心腹說得這樣明白,直叫左謙手中的峨嵋針輕顫起來。 他從未有過退路,唯一的死路盡頭,還站著他的愛人。 他望著他的愛人,卻沒有出聲。他知道他在蘇鈺的眼中是怎樣的人,同樣赤身裸體,遍布著yin靡的傷痕,還是個……閹人。他開不了口,他寧可這樣可笑至極地死去,也想要保全活在蘇鈺心中的、那個恣意瀟灑的左小爺。 他也同樣殺不得越氏,若蘇鈺親手射殺了他,在鐵轡頭摘下的那一刻,蘇鈺又當如何自處? 這是一局死棋,而他已被將軍了。他以為至少在最后一回,他掌控了自己的命運,可到頭來,他還只是一枚被旁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棋子。 如此而已。 秋葉響動,夜色凄涼。 坤宮雖已圍滿了黑旗軍,卻獨獨未置弓箭手。這簡直是在明示左謙,將會由蘇鈺親手取了他的性命。 “一個犯上作亂的罪奴,殿下還在猶豫什么?” 那心腹見不得江王的遲疑。她深知江王對左謙的情誼,深怕他瞧出了什么。這些日子江王與主子的關系微妙的很,若再叫他認出左謙,怕主子的江山再難穩固了。 “怎么?不舍得殺本宮了嗎?” 越氏抬起因失血而慘白的面容,譏諷地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的聲量道。她嘲弄地睨著他, “本宮會把你的全尸賞給蘇鈺的,他應該很愛你罷?堂堂攝政王,竟然迷戀一個弒君的閹奴,這要是傳出去,在朝堂上他還有何立錐之地呢?” 越氏瞥了一眼那峨嵋針。宮燈下,峨嵋針的針尖閃出炫目的光芒。她的言語難掩快意,若能以此換來垂簾攝政的權力,這點痛楚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想起菊氏和蘇錦那對癡女怨男,和眼前的這對令人作嘔的男鴛鴦,所謂為情所縛、畫地為牢,不過是害人亦害己。 得成比目何辭死——都已經成為別人刀俎上的魚rou了,可不只剩死路一條了嗎? 她從未相信過什么情誼,那些都只不過是點綴權力的、可有可無的東西罷了。 “還記得當初為什么你會娶菊氏嗎?那時流言遍地,道陛下得位不正,蘇鈺才是承襲大統之人……是本宮尋上你,告訴你只要娶了菊氏,本宮便求父親保住蘇鈺……” 左謙微微一怔。 為了江王,這是一切的源頭,可若能順便救下宮中那蒙受不潔之冤的御前女官,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 “……實話告訴你,那流言,正是本宮派人散出去的呢……” 脖頸一緊。 越氏心內暢快了些,她幾乎是歡欣地迎向扼住她脖頸的手,道, “……這就忍不住了?可是左謙,本宮做的又豈止這一件事?先帝彌留之際,曾宣召本宮,那時本宮還只是越家的一個倍受冷落的嫡女……是他親手把另一半號令黑旗軍的虎符傳給了本宮,請本宮好生護著蘇鈺……” 這樣的宮闈秘事,又事關江王,左謙不禁多聽了兩句, “……呵,本宮原以為先帝是有意撮合本宮與江王,想用越家的權勢保住他最寵愛的兒子,你看,帝王之愛是多么可笑,不能堂堂正正地愛,只能偷偷摸摸地,讓一個見不得光的女兒去護著一個不堪大用的兒子……” 左謙僵住了。 他甚至覺得越氏已然瘋魔——她怎么可能是先帝的女兒?若是先帝的女兒,那她與陛下、與江王殿下就是…… 寒意從心底升起。 他喃喃道,盡管那聲音極輕微, “為什么要……” “……告訴你,是嗎?” 因為失血,越氏的眼前已經漸黑,可她心中那頭沉睡著的野獸卻才蘇醒,它嘶吼著,想要向蒼穹之巔奔騰而去, “大約因為這秘密叫我歡喜得發瘋,卻又無法告訴時下的任何一人,而你,也再沒有機會說出去了呢……” 說罷,在左謙的驚愕中,越氏主動地將脖頸沖那針尖而去,他躲避不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血花綻開。 殘月蕭瑟,光影零落。 箭矢離弓,只聽“嗖”的一聲,它穿過越氏的左肩,正中他的胸膛。鮮血艷麗地綻開,四面八方的黑旗軍一擁而上,他們拔出佩劍,將他團團圍住。 他垂下眼,腳下的越氏生死未卜。他抬起眼,想再望一眼他的愛人,然而重重疊疊的屠刀已經舉起,早已隔斷了他與愛人之間的路。 他抬起手,覆上了插在胸膛上的箭尾,然后緊緊地握住。 那里還殘存著他所愛之人的溫度。 他無聲地笑了。他終于不再囿于這鐵轡頭之下。 他回到了當年的那座梅園。 那是初雪之后,他聽說梅花開了,便又翻了墻頭,一躍而下。不想雪地濕滑,他沒能站穩,差點摔了個大馬趴。 然而,只是差點。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孤來折上一枝梅花,好問一問小郎君,孤心悅君兮,君是知,還是不知?” 左謙抬起頭。 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