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極夜之約
自薛將離離開雷谷已過三日有余,掐指一算,也該快到返程的時候,令沈巽頗為頭疼的是,他依舊沒能從薛震口中套出任何關于雷晶石的信息。 薛將離和薛尹棋以長老的身份,輔佐了兩代君上,可以說,難纏程度不亞于洛坎與乾媂。若單單應付一人還好,偏偏這二人合力,若真要等到那時,他定是再難去偷出雷晶石。 沈巽焦急似熱鍋上的螞蟻,焦頭爛額地思索著雷晶石可能存放的地方,可惜羅列了一堆地名,也不真敢付諸于行動,畢竟如果發現一次,那么他先前所有的努力都將白費。 好在蒼天不服有心人,機會來了—— 晚膳將至,刀疤男忽然帶著浩浩蕩蕩一行人闖入了沈巽寢宮: “君上邀你于御花園一敘?!?/br> 刀疤男俯視著他:“沈公子,請移駕吧?!?/br> “震君?” 沈巽的視線越過他,望向門后隱入夜色中的宮人,而為首那四人,肩各抗鳳頭轎輦一邊,半跪于地。 薛震這幾日有意躲著他,不知在背地里干些什么。他正發愁,不想對方倒是自己找上了門:“捌大人可知君上找小人是為何事?” “君上在花園中設了宴?!?/br> 刀疤男言簡意賅:“指名道姓要你去?!?/br> 沈巽暗自蹙了蹙眉,面上卻笑道:“能得君上邀約,是小人榮幸,可否請捌大人給小人一點時間,小人想要換件衣裳面圣?!?/br> 刀疤男將信將疑地打量了他這身粗布衣衫,最終說:“快些換?!?/br> 沈巽得令,遂闔上門,并在對方徹底消失在眼前的那一刻,沉下了臉色。 他悄無聲息地走至床前,用食指和拇指扣下一塊青磚,背后露出一暗格,長寬各約兩寸,形狀不規則,并不像是在房屋修建之初便有的東西,而是后人所挖。 沈巽用中食二指架住其中一瓶藥,又將“解”刀推到了更深處,再塞回青磚。 此藥名為“酣夢”,溶于酒中,可使飲酒之人酒意更濃,吐露真言,此乃江巽瀾臨走前送他的寶物,當時在洛涯,他也是用了酣夢才從洛坎口中問詢出水晶石的下落。 只是這酣夢僅有兩粒,他已在洛涯用了一顆,如今還剩最后一粒。 他本打算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動用這一粒,然而現在看來,似乎必須得用了…… 沈巽盯著手中藥瓶,半晌閉起眼,重重吸了口氣。 —————————— 薛震支著一條腿,手肘放于膝上,撐頭注視著掌中的玉杯。 他坐于閣樓之上,四面軒窗自屋頂連接到地面,緊緊闔上。兩盞長信宮燈燃著,將屋內照得熠熠生光。 桌上擺滿了餐食,高湯白菜,蟹粉丸子頭,糖色炒得正好的紅燒rou,諸如其類,當得起一句“玉盤珍饈直萬錢”。 沈巽上了閣樓,甫一推門,入眼的便是這樣一番景象。 薛震抬起頭,眸中倒影著明滅的燈火。沈巽心跳一漏,輕聲喚: “君上?!?/br> 薛震聞聲坐直了身體:“別站著,過來?!?/br> 沈巽頷首,坐到了他對桌的位置,并暗自攥了攥袖中的藥瓶。 薛震斟了杯酒,朝他虛虛一舉:“之前說要帶你去東市,被不愉快的事打亂了行程。這一桌,算是補償?!?/br> 沈巽看他仰頭喝下,咽了口唾沫:“君上言重了,那日小人才該賠不是?!?/br> 薛震悶聲道:“若我說這一桌,是作別宴呢?” “君上?”沈巽猛地抬頭。 “不必驚惶?!毖φ鹩檬謸沃^,眼神游移地瞥向窗邊:“就是……我前段時間和先生與長老說了,想要去災區看看。你說的對,畢竟我是一方君上,應該為雷谷負責。這幾日,我也在和先生籌劃此事,之前沒和你說,現在也便趁此機會告訴你了?!?/br> 沈巽愣住。 薛震沒看到他錯愕神色,繼續道:“一開始,你對我而言,不過只是從乾媂手中搶下的孌寵,并未把你太過放在心上。那日事發后,你的話令我十分生氣,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會被你這樣身份的人瞧不起。但后來我醒悟過來,其實瞧不起我的,又何止你?所以我覺得,不該再這樣了?!?/br> 沈巽抿了抿唇,自覺口中有些苦澀,卻不知這股苦味兒自何而來。 “沈巽?!毖φ鸷鋈粏舅?,沈巽回過神,發現他耳尖染上一抹緋紅:“上次你買的點心,我吃完了,多謝?!?/br> 沈巽略一怔愣,隨即無奈笑道:“是我注意到你喜歡那家的吃食,后來為了給你賠不是,才買的?!?/br> “看來你果然……” 薛震暗自嘀咕了聲,可惜沈巽沒有聽清,他又趁著對方還未問詢,先清了清嗓子,一筆代過:“不說這些了,先吃吧?!?/br> 說完便拿起筷子,胡亂戳了個丸子頭,埋頭避開他的視線。 屋內一時只??曜佣.斪采嫌癖K的聲響,兩人各自心事重重。沈巽半闔著眼沉思,半晌后還是捏碎了掌中藥丸,偷偷放入了酒中。 “君上?!鄙蛸銏瘫?,明亮的光線將他面部線條勾勒得深邃而動人,尤其是鼻梁上的紅痣,成了畫龍的點睛一筆: “我敬您?!?/br> 薛震臉唰地燒了起來,如同被火炙烤,顧不得過腦思考,已順從地舉起杯。 一只手按住了他。 沈巽的手帶著寒意,又似和田白玉般溫潤。薛震抬眸,對上了那雙眼波流轉的眼:“震君,喝我這杯?!?/br> 薛震先是一愣,隨即狠狠地咬住牙,臉憋到通紅:“你是不是對乾媂同樣如此?” 沈巽不知他為何動火,表情僵在了臉上??裳φ鹬皇欠薹薅⒘怂?,繼而忽然起身,袖袍帶過的風拂動長信宮燈里燃起的火焰,沈巽被風吹得瞇了瞇眼,再睜眼時,薛震業已推開四面軒窗,樓下一片螢光似天上繁星,定睛細看,才發現竟是花田。 花瓣是暗紅的,若非因為周身發出螢色光輝,就會被黑夜吞噬。 是雷谷圣花,極夜。 “極夜”等不來天光破曉,所以它便成了暮色里的白晝。是為永恒,亦為無盡之愛。 沈巽先前在來時,注意到閣樓下新修了面花墻,便覺察到不對勁,卻不曾想,原來后面是隱藏了這些。 薛震背過身體,試圖掩飾面上情緒,然而單從他緊繃的背部線條也可以推測出,他在緊張。 花瓣于清風中飛旋,朗月高懸,星河流淌,但皆不敵眼前這方“極夜”花海。 薛震立了半晌,依舊沒能等到對方的反應,已是有些泄氣,只是沒料到,腰上忽然箍上兩條手臂。 “謝謝?!?/br> 耳畔響起如鼓擂的心跳,沈巽有些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還是對方的。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不該這么沖動的,不論如何,薛震終究是他的敵人,而眼下的一時歡愉,又能算什么? 只是一場騙局罷了。 薛震回身抱住了他,吻住了他的唇。 兩人抱在一起,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沈巽的小腿碰上案幾,叮啷當啷滾下了一桌的杯盞。他們跌倒在地,以薛震在上沈巽在下的姿勢,前者又大手一攬,將沈巽先前要敬自己的那杯酒端到了二人之前。 沈巽見他抬起頭,悶下一口,正欲阻止,不料他下一瞬便吻住自己,渡了些酒液過來。 酒水自二人唇邊溢出,染濕了他們的衣衫。沈巽知曉這酒里摻了“酣夢”,他不能喝下,可他同樣不愿掙扎。 他想,如果這場夢是場好夢,便一醉不醒罷。 “自小便無人瞧得上我,說我笨,旁人接近我,只是因為我王族的身份?!毖φ鹋踔哪?,眼神迷蒙:“你是不是因為我是震君,才放低身段?甘愿雌伏于我身下?” 他的聲音染上了一層醉意,沈巽知曉,是“酣夢”起了藥效,又覺自己身體有些飄忽,如置云端,看來同樣的,他也醉了。 “我沒有?!鄙蛸銚衢_黏在他眉尾的發絲,緩緩道:“我很喜歡你?!?/br> “為什么喜歡我?”薛震認真問。 對啊,為什么? 沈巽也不知道為什么。 是因為抄書時,兩雙手交疊的無意心悸?是因為東市中,人潮之中的一眼對望?是因為他塞過來的那口蜜三刀?抑或是因為閣樓之下,準備了數日的一片“極夜”? 是因為他想要最純粹的愛。 江巽瀾曾告訴沈巽,這世上至珍之物,便是情之一字??上蛸慊盍藬凳d,卻從未真正體味過一瞬。 他的記憶是模糊的,沒有童年或者少時的回憶,只有在七殺印結的折磨中,煎熬渡過的記憶。江巽瀾待他很好,但他待自己的子民,也同樣如此。風之域中,他認識很多人,但無一例外,他都是每一段關系外的匆匆過客。 因為那個隨時會奪取他命的癥結,無人敢真正對他奉上真心。 可惜可嘆,如今他終于遇見一人,此情卻起自一場陰謀。 “薛震?!鄙蛸銢]有回答他的問題,反問他:“如果我說,我想要你的一樣東西,你愿意給我嗎?” “什么東西?” “雷晶石?!?/br> 沈巽說完,便有些后悔,準確來說,是因為他腦內“酣夢”的藥效過去了大半,自然意識到了這句疑問是有多么唐突。 但薛震似乎并未醒來,轉而吻了吻他的鬢角,嘟囔道:“無所謂啊,你要去取,就去聞雷閣取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