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殊俗

    九月二十二這一天，樸承基接到了信鴿帶來的消息，王告訴他，麻醉劑很有效，讓他安排那個倭人醫官為高麗多培養一些醫生，要那種能夠獨立做手術的，送往開京。

    樸承基也明白，尹絢雖然對于麻醉是掌握了的，然而他不能夠獨立手術，因此麻醉劑雖然提供了前提條件，卻還需要后續的進修。

    樸承基將王的親筆信看過幾遍之后，很珍重地收藏好，然后便出門來醫療所。

    今天沒有需要手術的病人，柳生真輝坐在院子里，手里拿著一本書，無聊地翻著，高希玉坐在他的旁邊，碾磨著藥材，柳生真輝不時便會將書本送到高希玉面前：“這幾個字該怎樣讀？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高希玉的漢學功底非常好，人也很有耐心，便笑著從容地給他解釋。

    樸承基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發現樸承基來了，高希玉連忙站起身：“大人，您來了?！?/br>
    柳生真輝似乎很無奈地看了高希玉一眼，也懶懶地站了起來，總要尊重教導自己文字的師傅。

    樸承基對高希玉點了點頭，轉過來對柳生真輝道：“殿下的教令已經傳來，你之前的罪過可以赦免?！?/br>
    柳生真輝眉毛登時一挑：“這么說，我可以出去了？”

    樸承基淡淡地說：“不要走遠?！?/br>
    柳生真輝的臉上瞬間亮了起來，轉身跑回房去。

    樸承基有些意外，本以為這個人會立刻沖出院子，他便問高希玉：“他是去做什么？”應該不是拿錢袋吧，柳生真輝在醫療所，是沒有薪水的。

    高希玉與柳生朝夕相處，畢竟更了解一些，捻著胡須笑道：“可能是回去換衣服吧，柳醫師是很在意儀表的啊?！?/br>
    這時樸承基瞥了一眼給柳生真輝拋在木臺板上的那卷書，是，這家伙終于開始讀書了啊。

    過不多時，柳生真輝重新晃了出來，樸承基一看，又是那一身紫灰綢緞的和服啊，柳生真輝，你就不能不刺激清遠津的民人嗎？

    “為什么要穿這件？”

    柳生真輝咯咯笑道：“難得出去逛街，自然要穿一件色澤明亮的衣服?！?/br>
    畢竟是綢緞啊，自己最貴的一件衣服，去街市那樣人流密集的地方，怎么能不穿這件堂皇的，好好展示一下呢？

    樸承基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醫療所給他準備的替換衣物，都是布料，或者是青色的，或者是褐色的，都并沒有什么光彩，所以此時出街，便要換上這件，好好招搖一下。

    柳生真輝的審美，樸承基可以理解，不以為錯，雖然不是那樣淺薄的人，并不一味追求奢華，不過樸承基知道，衣飾對于的人烘托還是很重要的，那一次自己隨侍殿下，去碧瀾渡尋找查訪案情的洪麟，便都是一身布衣，自己倒是罷了，然而看到殿下脫去華麗的錦袍，換上平民的青布袍，額頭上扎著的也是一條青布頭巾，那光華頓時便褪去了許多，雖然仍然是很英俊的，然而樸承基那一刻想，假如殿下真的一直保持這樣的狀態，或許會讓人減少許多遐想，一個人的魅力，并非僅在于自身的相貌。

    不過樸承基還是要提醒他：“你有想過穿這樣一件衣服出去，城里的人會有怎樣的反應嗎？”

    柳生真輝笑道：“我想她們從前看到的海盜，應該不是這個樣子的吧？”

    樸承基一想，居然真的很有道理，上岸的海盜沒有這樣典雅，衣服也多數很粗糙，所以柳生真輝居然算是倭寇中的兩班，階層十分超越的了，這樣稀奇的海盜，大家還是很少見到的，更何況他在醫療所中，這些天也經常這樣穿著，有些人或許也已經不覺得怎樣刺激，因此可能也沒什么的吧？

    因此樸承基轉過身來，道：“你跟著我走?！?/br>
    柳生真輝笑道：“盡管放心好了，我不會偷溜的?！?/br>
    樸承基：“你認得城里的路嗎？”

    柳生真輝：“啊……那確實是不太熟啊，麻煩你了，樸長官?！?/br>
    看著樸承基與柳生真輝離開，高希玉捻著胡須，微微地笑，這位樸守備雖然年輕，卻是個令人很可以放心的人，真不愧曾經是健龍衛的副總管，辦事處人，極為精明，不露鋒芒，連對著一個行動受管制的人都是這樣，能夠有這樣的沉著穩重，真的很難得。

    兩個人走在街上，周圍熙熙攘攘，十分熱鬧，柳生真輝轉著頭左看右看，樸承基當然注意到他這個樣子，卻并沒有說什么，常年漂在海上，雖然帶給人強烈的威脅，卻也很寂寞吧？雖然鑒于倭寇的行徑，自己對他們是半點沒有同情的。

    柳生真輝確實覺得稀奇，雖然與東京的新宿不同，卻也很有人氣，只為了人潮中這種熱烈的氣氛，便覺得那些古老的商品也別有魅力，柳生真輝并不想買什么，只是高高興興地看，心情便很愉快，而且果然少有人對他的裝束表示奇怪。

    走了一陣，樸承基終于開口說話：“這一陣在這里，還習慣吧？”

    柳生真輝笑道：“還好，馬尾藻湯很好喝?！焙髞砗冗^一次豬rou版的，味道真的不錯。

    樸承基點點頭：“馬尾藻湯是耽羅那邊的烹飪方法，耽羅與清遠津隔海相對，便傳來了這邊?！?/br>
    “原來如此?！?/br>
    樸承基想了一想，又說：“本來都是蒙古人的食風，rou湯rou脯之類?！?/br>
    柳生真輝第一個反應：“蒙古人也吃狗rou嗎？”

    樸承基微微搖頭：“那倒是很少聽說到，她們主要是吃牛rou和羊rou，經常要求高麗進貢牛只，元宗的時候，一次就索要了六千頭農牛?！?/br>
    “唔，那可是很不少啊?！比毡镜暮团Ｒ彩窍喈斮F，所以進口了許多美國牛rou。

    樸承基這時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你也能適應狗rou嗎？”

    柳生真輝輕輕搖頭：“覺得有點怪，一直是把狗當做伙伴親人一樣?！?/br>
    樸承基點了點頭：“平民因為養雞和狗比較方便，所以多食雞rou和狗rou……慢慢習慣就會好的?！?/br>
    柳生真輝：真的是簡單直接啊，也沒有什么安慰，逐漸適應吧。

    又走了一段路，柳生真輝忽然問道：“高麗從前不吃rou脯rou湯的嗎？”

    樸承基沉吟了一下：“高麗立國之后，佛教非常興盛，文宗和成宗都頒布過屠殺禁止令?！?/br>
    柳生真輝一聽，這簡直就是五代將軍德川綱吉的生類憐憫令啊，幸好自己沒有穿越到更早的時候，單是不允許吃rou這一條，便讓人感覺非常痛苦。

    樸承基這時換了一個話題：“我認識一個人，有一次撞到了頭，因此眼睛看不到了，他也是因為大腦中的血塊壓到了管眼睛的那條線嗎？”

    就是洪麟，那件事讓自己也感觸頗多。

    柳生真輝道：“應該是這樣，顱內血腫壓迫視神經，我可以給他做手術?！?/br>
    樸承基不含感情地說：“不必了，他已經離奇復明，那是什么原因？”

    “可能是顱內出血逐漸吸收，血腫消除，因此視神經恢復功能，很幸運?！?/br>
    樸承基道：“是很幸運，那時醫生說，可以吃牛眼湯羊眼湯?！?/br>
    柳生真輝咯咯便樂了出來：“那么還不如吃螳螂蜻蜓的眼睛，都是復眼?！?/br>
    樸承基一愣：“復眼？那是什么？”

    柳生真輝笑道：“就是捉到一只蜻蜓，可以看它的眼睛，頭頂兩個大大的好像眼睛的硬殼，里面許多麻麻點點，其實每一個點都是一個小小的眼睛，這些眼睛聚在一起，就是復眼?！?/br>
    樸承基縱然沉靜，聽了他這樣的解釋，瞬間也一陣頭皮發麻，蜻蜓自己自然是見過的，小的時候也曾經捉在手里玩耍過，是記得蜻蜓的眼睛有些特別，仿佛有許多細線密密地將那突出的眼球分割開來，當時也覺得有趣，哪知原來每一顆沙粒一般的東西都是一只眼睛，簡直好像妖怪。

    倘若洪麟居然長了那樣一雙眼睛……樸承基搖了搖頭，把這個荒誕的想法拋出腦中，跟這個倭人在一起，自己也變得怪怪的了。

    樸承基不由得又望向柳生真輝，如同自己初見他的時候，柳生真輝一頭濃密的長發披散在肩頭。

    倭寇的發型，自己看到過有人將從前額到頭頂中心的頭發剃掉，有的頭頂還搭著一條發束，歪歪扭扭，蓬亂不堪，確實是很怪異了，與蒙古人的頭頂四面剃發，只留頂心，腦后長發編辮的發式恰恰相反，樸承基不喜歡蒙古人的發式，以為不是正統，對于倭寇的那種發型，也有一種滑稽感，不過對于柳生真輝的散發，他卻不以為野蠻，竟然出奇地襯托這個人的氣質，野性不羈，而又優雅華美。

    柳生真輝的容貌氣質極其適合這樣的發式，他的眉毛很濃，鼻子和嘴唇格外秀氣，五官鮮明，并不是非常精致，皮膚也不是很白，然而明朗秀美之中帶著銳利，樸承基又看了兩眼，忽然發覺竟然是那樣的驚艷，就在一剎那之間，直達心底的顫動，難怪柳生真輝堅持要穿這一件衣袍出來，愈發顯出那一種沉凝的華麗，是不一樣的奪目。

    在街上逛了好一陣，兩個人如同出來的時候一樣，空著手回到醫療所門前。

    在醫療所對面那一條街，東邊第五家，院門打開，有人正在搬家，柳生真輝向那邊一張望，很快趕了過去：“南桂桑，你家搬到這里了嗎？”

    南桂聽到了說話聲，轉過身來，看到柳生真輝，連忙一鞠躬：“雅葵醫官，你回來了！今天是出門上街嗎？”

    柳生真輝笑道：“是啊，終于可以走出醫療所的大門了?！?/br>
    這時，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走了出來，一見柳生真輝，便脫口說道：“倭寇！”然后一看女兒那滿臉焦急的神情，便笑道：“是醫生，唉，如今也該換個稱呼了?！?/br>
    柳生真輝一樂：“阿媽妮，你叫我柳醫師就好。唔，你們為什么忽然搬家？”

    南桂躬身道：“是想著離醫療所近一些，如果需要，就做一點自己可以做的?！?/br>
    樸香子直接說道：“我家阿桂想要學習醫術?！?/br>
    樸承基：這可真的是效仿孟母三遷啊，母女二人也是很有決心的了。

    柳生真輝笑道：“好啊，正好缺一個助手，如果桂君有時間，就來醫療所幫忙吧，只是工錢方面……”

    南桂連忙擺手道：“我不要工錢，只要能讓我在里面學習就好，而且我還能干很多的活兒，那些手術服啦，麻布啦，我都可以清洗，廚房里的事我也能做?！?/br>
    樸承基：這樣很好，以工作代替學費，高麗各處財政都緊張，本來便沒有多余的預算增加人工。

    樸香子這時說道：“雖然還沒有搬完，不過請進來看看房子吧，今后時常來坐啊?！?/br>
    樸承基與柳生真輝走進了院子，只見房屋的粉壁外墻，給多年的雨水染得仿佛水墨山水，柳生真輝不由得便說：“好舊的房子，要找石灰再刷一下才好?！?/br>
    然后他看到了樸承基的眼神：究竟為什么會這樣，難道你沒有想過嗎？

    柳生真輝登時一陣尷尬：真的是好頭痛，日本人在東亞，道德層面總是處于被動，侵華戰爭幾十年后還時時給人提起，現在又是海盜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