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愛情故事(三)
我當然知道撒迦利亞最想要什么:離開,自由,殺死仇人。哪一樣都不行,他自己也很清楚。而物質上的告慰——他總顯得不屑一顧。對于來自我的好意,他總要想方設法擺出唾棄和鄙夷的樣子,才能以此折磨我換取一點真正的痛快。 想要什么都能給嗎?事實上,這本身就是他再一次針對我的嘲諷罷了。我以為他并不會真的向我索取什么。 出乎意料,他向我要求的第一件事情是...同我居住在一起,搬離那座‘關畜生用’的倉庫。 他說他決心盡到一名仆從的責任,之前因為他的魯莽和愚蠢給我帶來許多麻煩,希望由他親手來彌補。對此我抱有極大的懷疑,可正如他表現出的那樣——他還能做什么呢?殘缺的左腿和控制大腦的咒術,令他無論如何都再難以反抗。 十鞭的思考時間過后,我答應了他。 其實出于個人情況的考慮,我根本不適合在這段時間內和他走得太近。上次中庭傷人事件過后,那名受傷的神父通過刑獄部的法庭向降神所的長老會對我提起訴訟,指責我的品行不端,不僅與低賤的外族通jian,更縱容下仆肆意傷人,根本無法勝任祭子的職位。雖然訴訟被司祭駁回,給出的理由是半人馬已經受到完全,公正的處罰,我并非刻意如此,這純粹是一起不可控的意外事件。他還以我每日鞭打撒迦利亞的事例來安撫對方,表明我的誠心悔過。 不是這樣的。那起事件的影響遠比表面上體現出來的要嚴重得多...就拿那名神父來說,他出身于王都侯爵家族,家族上代有過光榮的飼神履歷,長子在議院參政,次子在降神所擔任神父一職。在家族全力資源的扶持下,二人本應相互照應,共同為家族牟利。但因為殘疾,他再難從神父的職位上更進一步:高級神官,主教,乃至主持天使祭典的司祭一職,均對儀容有相當大的限制。從此他只能選擇退居幕后的書記官工作發揮才能,或者更糟糕的,被流放到邊緣地帶,主持些村人的小祭典。 且他對我的指控,“通jian外族”——更是十分極端的罪名。因百年前人類與人外種族戰爭的緣故,人類方借助天使祭典的召喚物獲得慘勝,社會上便遺留了以排斥非人種族為主流的思想。雖然近年因通商和合作的關系,人魚,精靈,以及矮人這些與人類交往較為密切的族類在民間口碑有很大的改善,但在處于宗教與政治密切統治下的王都,通jian外族依舊是具有極大污點性質的控訴。 因此,談論在處罰人馬一事上的公正程度...就算撒迦利亞當日被斬首焚尸,我也因此被驅逐出降神所,都不算是過分的懲罰。 我被包庇了。這一點不只是對方,我,司祭,目擊過這件事的每一個人,大家都心知肚明??烧l都不會多說什么。他完全有能力將指控的影響擴大化,但天使祭典的重要程度凌駕于一切,連帶我也因進食上無可比擬的天賦被優待著。我當然明白,如果我失去了我應當發揮的價值,那么,來自對方的報復,輿論的壓力,殘酷的刑罰——都會毫不猶豫的降臨在我身上。 我就要死了,一個月,只有一個月的時間。撒迦利亞當然也會死,由我親自動手。但在此之前,我常常軟弱,卑劣,無恥的想著: 只要能再跟他待久一些,無論怎樣都無所謂。 他動機不純。 他裝模作樣,伺機而動要置我于死地。 他深深的恨我,因家人死亡,囚禁,鞭打,殘疾累積的仇恨,以任何手段都無法彌補。 他鄙夷我的人格,唾棄我的言行,發自內心的認為我是個無比骯臟的東西。 ——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只要他還活著一天,他就沒有任何辦法脫離我的控制。就算是死,他也必須死在我之前。 “是嗎?這樣就好?!苯谈刚f。 我將對半人馬的處理方式告知教父,他并未有什么質疑。這讓我覺得自己又做了一件令他滿意的事,心中寬慰。我們談論了天使祭典的前期準備,并且一些在我死后需要交接出去的工作,他也詳盡的給了我許多建議。 但其實也沒什么特別難辦的,降神所并不會把太多重要的事情交給一個一定會死去的人承擔。 仔細想想,似乎把這些年寫下的筆記托付給教父處理掉,歸還借閱的書籍,呈交食冊和重大祭典穿戴的幾套服飾,整理房間...以及宰殺人馬之后,我就算得上是了無牽掛了。除了教父,再沒有關心我與需要我關心的人。 大家默認祭子是一個不需要產生額外關系的對象。通常那些工作上的聯系一旦了結,我便與他們再無交談的契機。 寫完述職文書,我忍不住想起上次父親問我‘為什么執著于天使’的問題。 其實也說不上是很復雜的原因。 我見過真正的天使。為了再次見到它,我成為了祭子。 僅此而已。 細細回想這單調乏味的一生,我個性遲鈍,從小便缺乏與人交際的才能,經常做些惹人不痛快的事。除了魔法上意外顯露出一些微不足道的天賦,板球,彈琴,繪畫,作詩這些同齡人熱衷拿來相互比較的技能,我也學得磕磕絆絆,一旦在公共場合展示便惹人恥笑。父母常常頭疼的說我連一個閑散的貴族都當不好,與優秀的雙胞胎兄長相比較,只會看書空想有什么用處?供他們差遣的魔法師也不缺這一個。 更糟糕的是,八歲時我在城中意外被人擄走,對方切割下我的生殖器作為威脅。后來雖平安歸家,但這件事讓父母深感恥辱,從此他們便全力培養兄長作為繼承人。 母親病重去世前親口把我交給兄長照顧。父親深愛母親,幾個月后也因心力交猝憂傷過度逝世。此時我們兄弟二人不過十歲。兄長忙于處理家事,政治上的要務,復雜的人際關系...諸如此類,照顧我便也成了管束一類的工作。 我敬愛他。照著他的安排吃飯穿衣,乃至用餐時牛排切割幾下,睡覺時應仰面朝上為最佳的囑咐,也一一照做。有時候他很晚歸家,還會進房間扒開我的眼皮瞧我有沒有睡熟。這種傳聞到了他的朋友與愛慕者口中,便也成了他關懷兄弟的逸聞趣事。 除了看書之外其他的活動都會增加他管教我的麻煩。我不想讓他耗費過多精力在我身上,因為他確實太勞累了...與他相比,我什么也不會,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幫不到他。好在除了看書我對其他事也不擅長。十一歲時我偶然接觸到了薩爾曼神官寫作的,對區別于元素類體系,以精神與人類天賦為驅動力的降神系魔法產生了極大興趣。我頭一次央求兄長帶我外出是因為他剛好要去降神所洽談,還搜集了‘真實之眼’的石頭雕塑擺在臥室書桌。讀完市面上可以拿到的降神所已出版書籍,我偷偷寫了一篇很俗氣的仿作論述精神魔法與個人性格之間的關系...現在看來,只是單純拿一些誰都能寫的口水話拼湊,可信度約等于貴族女孩之間流傳的星座占卜。 那篇幼稚的拙劣作品被兄長滿懷喜悅到處傳閱,還被送到他在降神所的政敵面前炫耀,手稿更是鑲在他床頭原本掛名家油畫的框里...后來那位政敵被他搞下臺,他語氣優雅的嘲諷對方“連我弟弟十一歲隨手寫的論文都比他本人充滿內涵”。原話不記得,不過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但我當時只是處于對未知知識的愛好之中,并不信仰宗教,會去參加祭子的選拔更是想也沒想過的事情。 就像想不到后來我竟會有勇氣跟兄長決裂。 美麗,強大,充滿自信的兄長,在他庇護下的人什么煩惱也不必產生。只要按照他的話去做,我就能擁有一個幸福順遂的金色人生——他計劃讓我就讀中央學院做魔法研究,那里有名望的教授他全部認識,沒人敢對我不公平。想學什么就學什么,畢業留校任教掛職或者隨便干點瑣碎事情,他總能安排個閑職把我留在他身邊,做他永遠只用快樂的幼弟。 除了分開,他能容忍我犯的任何錯事。兄長說。 你太弱小了。體質不好,性格也內向...不,我是說,內向的小安也很可愛。當然沒有人比你更聰明,不過只專心念書,可不會有美麗的淑女喜歡你喔?到十六歲就要考慮結婚了。算了,如果你沒有中意的人選,不結婚也行。一輩子不結婚也無所謂。當上繼承者之后我也不能草率成家,這樣就可以跟你作伴了。那件事調查清楚之后,我要殺了當年折辱過你的那群人,誰敢背后說你閑話,就拿他們喂獅子。...懲罰是一種必要的威懾手段,別擺出那種不贊同的臉色。 你總這樣心軟,真想象不出來你脫離我的視線后會出什么岔子。所以,不要輕易離家,離開我身邊,明白嗎? 兄長說。 降神所的祭子甄選在我十三歲那年公開進行,因那篇論文的緣故,我被降神所典儀部的老師破格推薦參加。 只是兄長面色不佳的告誡我千萬不要去,連帶推薦信也被他拿走。在他口中,祭子是一個扭曲人性的職務,聽起來風光,可背地里的齷齪實在不是我能承受的。我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思慮過后,溫和道: 你讀過的所有書里,只介紹了元素系魔法與精神系魔法的區別...在外人看來,精神系的法術不單單能做到元素系能做的,例如模擬出各種物理性質cao控外物,還兼有召喚,影響他人心智的能力。根據施術人的個人特質,還能創造各種堪稱藝術的華麗術式...可為什么學習這種魔法的人如此之稀少,且精通者更是罕有呢? ...書中都回避了這種魔法是如何修習的問題,或許是條件太為嚴苛。我說。 沒錯。小安,你可以去中央學院,去法師塔,但那種齷齪,下流的魔法,一旦修習便是以損害他人性命為代價,且自身也...會被他人侵害。我們家不需要靠那種犧牲來一步登天,就算他們必須要一個人作為獻祭的代價,也不該是你。 兄長與我相似的臉上出現了罕見的嚴肅。 既然是給兄長增加麻煩的事情,我便放棄做祭子的考慮,一心一意只顧著升學考試了。 如果那天下午我沒有外出,沒有見到那個人,選擇跟他搭話...或許我就會在兄長的計劃中順利的升學,念書,成為一名普通貴族平靜且幸福地生活著。等兄長有了小孩,我就做個好脾氣的叔叔來照顧他的孩子,教他讀書寫字。在我的設想中,一切未來都像隔著玻璃觀察蜂蜜色雪花球內的景象一樣清晰。 成為祭子之后也偶爾做過類似的夢,兄長的臉卻像被霧氣朦朧一樣怎么也看不清楚。醒來之后我試圖在鏡子里比較我的臉想象兄長如今的模樣,看見自己的臉后,只沮喪的覺得...那樣一個光輝燦爛的人,如何會與現在的我有半分相似呢? 可我并不后悔選擇如今的生活。我有必須要完成的事情,為此做出的一切犧牲,哪怕看上去再愚蠢不過,完全違背了我以前信仰的一切道德倫理,也令我心甘情愿。 十四歲,七月二十六日,夏時令。黃昏中巨大的古舊城墻下,一名身著黑袍的人對我說: “你消失的兄弟,在你的腹中?!?/br> 后來回憶那個時候發生的,我自己也難以敘述完全的對話...在查閱大量資料后,最終下定決心不顧一切要成為祭子的我,深信不疑的得出了一個結論: 神啟,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