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參商永離①
清晨,周旭帆捧著一束玫瑰花出現在她面前。 云花穿著松松垮垮的睡裙,手里抓著牙刷 ,黑貓阿帕蹭地跳上她的肩膀。 “早啊?!?/br> “早?!?/br> “抱歉昨天失陪了?!?/br> “沒事兒,你忙嘛?!彼@進衛生間,打開龍頭。 那天他們玩得很開心。去了游樂場,去了浪漫的塔頂餐廳。 晚上,他帶她去了新房。 新房是一座別墅,環境和地段都很好,是高檔小區,裝修得也很有格調。 他捧起她的臉親了親,攬住她的腰。 “喜歡嗎?” “嗯?!?/br> 他突然單膝跪地,從西裝里拿出鉆戒。 “云花,嫁給我好嗎?你看,你提的這些要求,我都一一看過了,簽字為證!” “……”她有點不知所措。 “花兒,我們到這一步了不是嗎,既然你選擇了請假回來和我一起,不就表示你內心已經有選擇了嗎?” “我只是……” “畢竟是一輩子的事,有點緊張吧。我也緊張。著我的眼睛,我愛你?!?/br> 他說得對,要猶豫也不是現在。 于是她伸出手,淡淡一笑。 冰涼的鉆戒套在無名指上,沉甸甸的。 “我只是現在答應你,以后可要隨時考察你的履約情況?!?/br> “沒問題?!彼α?,如釋重負般起身,“我等這一天很久了。你終于是我的了?!?/br> 親吻,親吻,親吻。 他從指尖吻到嘴唇,再到側頸。 他把她抱到床上。 柔軟的床把她陷入,觸感溫柔。他輕輕撥開她的頭發,動作也很溫柔。 他的手在她身體上游走,一件件解下衣衫。 她生澀的手足無措的樣子,化成了他嘴角的一抹笑。 他會主導一切。她要做的,只是躺著。 當他分開她的雙腿,輕輕俯下身體時,她注視他的雙眼,仿佛尋找一個可以信賴一生的答案。 那一刻,她像個無助的孩子。 “花兒,交給我,好嗎?”他哄她。 “嗯?!彼c頭 。 “啊——” “疼嗎?” 她的眼角滑下一滴淚水,那種被撕裂的劇痛,像利刃破開她的身體。 她被釘在那里動彈不得,只有雙腿在微微顫抖。 他并沒有著急動作,只是憐惜地安撫她。 “對不起……”他看著她身下的鮮血不知所措。 “周旭帆,說你愛我,我聽著,就不疼了?!?/br> “我愛你?!彼従復?,“花兒,我愛你?!?/br> 她聽著他的話,閉上眼睛。 慢慢地,襲來,襲來,襲來。 她感受著,回應著,和他纏綿。 她張開雙臂,擁抱她的幸福。 …… 還剩四天的假,去哪里好呢? 周旭帆陪她回了草原。 她本以為他們會去山川大地的各個角落,畢竟中國有太多美麗的地方可去,結果還是回了家。 他說她骨子里是個“沒勁兒的無聊的”女人。 她承認。她的內心世界就是這么單調乏味,她好像也不需要太多的紛紛擾擾,簡簡單單的就很適合她。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職業上了,做好手中的事,朝著目標走。別人看來的優秀,別人看來的一路凱歌高進,背后都是她執著的汗水。她沒有過人的頭腦,她只不過比別人更認真,也更較真。而生活上除了家人,其他的東西,她都不在意。 她帶周旭帆去騎馬,可人家是個書生,肢體不協調,爹娘怕再摔著姑爺,就把他扶下來。于是放馬草原變成了牽著馬散心。 “你這匹馬,顏色挺特別?!彼苹ǖ鸟R,那馬兒叫著甩開他的手 ,“他還挺有脾氣?!?/br> 云花拔了一把草喂到它嘴里,馬兒邊吃邊蹭她的手:“巴特爾年紀大了,這樣也好,我也舍不得騎?!?/br> 轉眼一周的假過去,云花回到昆山。 夏天的太陽總是讓她眩暈,在訓練場上待不多久就要頭暈。起初她還以為是剛回來不太習慣這里的節奏,知道有一次直接走著走著路腳一軟栽倒在曾弋懷里。 他把她送到軍區總醫院。 醫生檢查完了看看他,再看看她,當著他們兩個人的面說:“妊娠反應?!?/br> ——連見慣了這種場面的醫生都把他倆看成一對。 從診室出來,氣變得微妙,但大家心知肚明。 “這不是小事。你和他商量吧?!闭f著他遞過手機,手機上顯示的聯系人是“周科長”。 “……”她接過手機,看著他轉身出去帶上門。 “我們說好了,結婚,孩子留下來?!?/br> “嗯?!彼o靜地聽,然后把檢查的報告都收好,“走吧,回到基地后多注意身體,哨核的外訓就交給我?!?/br> …… 云花沒想到她結婚的事竟然是曾弋和周旭帆兩個人一起給她安排的。 她只需要“參加”就行。 可就是這樣,她一向嚴重的早孕反應還是發作了。 周旭帆在婚禮上應酬嘉賓,她一邊換裝,一邊伏在曾弋的肩膀上嘔吐。 “真是太麻煩你了?!彼械奖?。 他戴了一副墨鏡,根本看不見表情,但他的聲音很溫和:“我是你的娘家人嘛,你不依賴我依賴誰?!?/br> 娘家人,把他當哥哥?從沒有過…… 那身潔白的婚紗像一個囚籠禁錮她的身體讓她透不過氣來。她已為人妻,即將要成為母親。一切都太快了,意外叢生。 她壓力很大地抱著他肩頭哭,卻在有人經過時,倉惶地推開他。 他說他下月辦婚禮,你需要多休息,可以不來。 他下個月就結婚?費馨不是剛回國嗎?這才兩個來月…… “怎么辦,剛領完證就有了?!彼?。 年底,在她家女兒五個月大時,曾弋的兒子出生了。 她才想起來,曾弋早在一年前就沒有吸煙了。 曾弋去喝過她女兒的滿月酒,卻沒有請她去自家的滿月酒,也再沒有在她面前提起過他的家人。其實,他從不主動在她面前講工作以外的事。這一點從他們相識之初就是這樣了,他極少和她說這些,只不過早幾年去他家過年時見過他的家人?,F在,他們最多就是聊聊孩子。 后來曾家又多了一對雙胞胎女兒。云花一直也沒再生。 費馨真的治療好了他,甚至讓他狀態更好了。曾弋的精神場比以前強大多了,反倒是她自己,一直在下降。她的狀態下滑,情緒不穩,有時甚至心不在焉。而他依然那么穩健可靠,功力與日俱增,技術水平深不見底。這些變化他們心知肚明,可曾弋從未發表過異議,更絕口不提解除搭檔關系。 她偶爾會開玩笑地對他說,老曾,我們解散吧。 他只會淡淡地回一句,八十歲還沒到呢,你別耍賴啊。 人生如白駒過隙,一輩子很快就過去了。 六十七歲那年,周旭帆去世了,往后二十年,她就一個人住在部隊在京郊的退休干部療養所。 她的女兒去了北歐生活,是曾家兒子和女兒常來看望她。 曾弋的兒子長得很像費馨,女兒們又很像他。其實孩子們和他們兩個長的都很像,也很漂亮。兄妹們感情很好,從他們人在中年的狀態能看出來,從小生長的家庭是充滿愛的。 這年她難得地從住處出來,去京城的另一頭探望曾弋。 曾弋躺在病床上,身上插著糾纏裹覆的醫療管線。她顫抖地握住他干枯而細瘦的手,冰涼沁心,見了面反倒不知從何說起。 他們相識相知相伴的這六十年,太久,太久。久到成了一團亂麻,一地雞毛,久到無語凝噎。 她沒想到去年費馨死后,曾弋也病如山崩進入了彌留。明明上個月在他夫人的葬禮上,他還軍服肅肅,站得筆挺,立如青松。她站在角落里,靜靜地張望。九十歲的他,白發蒼蒼,依然動人。他扶著靈柩,滿心滿眼的愛從雙目傾注。她有一次感到自己的多余,他們之間隔著透明的高墻,兩顆心之間又隔著一道天塹。 “沒事兒,你看你……很快會好起來?!?/br> 他淡淡笑了,搖搖頭,他說他撐這么久,就是為了不死在費馨前面留她一個人。 “那你也不要留我一個人?!彼呀浡槟镜礁惺懿坏剿岢?。他說這樣的話,她也只會面不改色地同他各說各話。只不過她確實是老糊涂了,這一句話,又失了分寸。他們是什么關系?曾弋憑什么給她和費馨一樣的深愛?她明明早就不會說這樣沒分寸的話了,好像是她在和他曖昧不清的那個年齡才會說的話。那時候…… 他望住她,蒼老的眼睛依舊清澈,聲音卻冷漠透骨:“你命硬,我等不到?!?/br> 怎么會等不到呢?是等不到,還是不愿等? 他說有一封信留給她,就在床頭柜子里。 她珍重地把信封捧在手心,里放了一張紙,可紙上沒有一個字。只是躺著一把冷冰冰的黃銅鑰匙。 原來他一直沒有扔鑰匙,而是把鑰匙保存了一輩子。一輩子同心不離,他做到了。 “你真留著啊?!?/br> “人都散了,鎖開不了,那多荒唐?!?/br> “……” 鑰匙靜靜地躺在掌心的那道淺淺的疤上,刺痛她的眼目。 有必要嗎,曾弋? 再看向他時,他已閉上眼睛。 “曾弋!”她驚慌地搖動他的肩膀。 他蹙眉,緩緩睜眼。 “你別嚇我?!?/br> “我沒嚇你,我真的要走了?!?/br> 她不爭氣地紅了眼睛,她是個九十歲了還放不下生死的老太太。 “你還有什么想對我說的嗎?”總不能只有一把鑰匙,你得給我留點念想。 可他開口,就讓她絕望。 他說:“我這一生,了無遺憾?!?/br> 她突然真真切切地意識到,有些話,再不說出口,就再也沒有下一次了。 事到如今,沒有什么是不能說的了。她終究沒有那份魄力,讓一切爛在心里。她撐不住了,她投降了,她就像士兵丟了自己的槍那樣,不成體統。 但她顧不上了。 “曾弋,你愛過我嗎?” 他置若罔聞地看向天花板,好像要把那慘白的樓板望穿。 她不知所措地伏到床上,伸手捧上他的臉。 他的呼吸在她面前一聲幽微過一聲。 她的世界空泛了。 此刻,她是一只倒懸的沙漏,皮囊下的身軀正在流空,她留不住他就像握不住指間沙。 “曾弋……” 他閉上眼睛,走的很干凈,連一滴淚都沒有留給她。 她的心田,她干涸已然,早已化作無邊沙漠的心田,終究沒有等來一場甘霖。 他只是睡著了,只是睡著了……他的睡顏還是和以前一樣,那么乖順那么安然。 她在他眉間落下一吻。 淚水決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