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龍鱗紋路在啞巴身上顯現，隨著他落地又盡數隱入皮膚之下，而就在此刻，眾人皆聽見一聲鳳鳴與龍吟，那極致的和諧令人發自內心地顫栗，一行人幾乎要跪伏于地上。此時啞巴原本閉著的雙眼緩緩睜開，金色與紅色交織的流光從眼眸中溢出，對于凡人來說，那是神明高高在上，不可觸及的冰冷遙遠，但他看向游稚時卻又無比溫柔，仿佛將千萬年的愛戀濃縮進一個眼神之中，不再灼熱蓬勃，而是款款道來的柔情旖旎。

    “稚兒?！眴“痛笫忠恢?，落在不遠處的衣袍飛回手上，他就勢往身上一裹，遮住充滿男子力量美感的身軀，他目不斜視，眼中只有呆立在原地、衣衫不整的游稚，深情說道：“我心悅你?！?/br>
    “啞巴！你帥死了！”游稚飛撲進啞巴懷中，抱著他一頓非禮，只覺他身上多了一絲淡淡的野獸氣息，卻不似尋常山林野獸為捕食而殺戮過后的血腥味，而是更為古樸、悠遠的氣息，令人想要臣服、跪拜。

    啞巴愣了愣，有點哭笑不得，卻還是張開雙臂回抱了游稚，低聲道：“罷了，你歡喜就好?！?/br>
    游稚問道：“你說甚么？”

    啞巴在游稚耳畔輕聲道：“無甚緊要事，只是你方才已為我封正，從此我便是你的啞巴了?！?/br>
    眾人：“……”

    游稚：“………………”

    啞巴雖是天地靈獸塑身，兩界君主鑄魂，然而終究屬于“造物”，有違天道，須得與妖獸一樣渡劫，十年一小劫，百年一大劫，千年一天劫，經歷如此一百次劫難，方可修得大道，跳脫人、地兩界，但依舊不能與天地同壽，仍需渡過每千年一次的天劫，以限制其漫長的生命。而妖王與閻王則不受此規則約束，若不是二十年前逆天而行，絕無可能被區區凡人封印。

    而啞巴全身皆是上古靈物的部件，生來就有千年修為，早在十歲時便應渡天劫，被綦合以秘法封印了靈力才得以推遲十年，在與游稚交融平分靈力之時終于迎來那道天劫，雖然眾人rou眼并未發現異常，但天劫確已安然渡過，就差萬靈之長的封正。偏生游稚習慣喚他啞巴，于是渡劫后被叫出的第一個名字便決定了他作為靈獸的正名，這對于突破天劫的妖獸來說至關重要，因為名字乃是源于人族，除了綦合與尹離均為自己命名外，所有修行的妖獸都渴望能有人類為他們起名，否則哪怕渡劫成功也仍是無名之輩。

    “怎不早說？！”游稚哭喪著臉哀嚎，“不能重來么？總不能下半輩子真叫你啞巴罷？”

    “有何不可？”啞巴淺淺笑道，“你我相遇那日，你就是這般喚我的，方才為我封正雖是你無心之舉，倒也貫穿始終。如今我已，唔……完整，我將帶著此名與你共度一生，我想爹與仲父也不會介意的?！?/br>
    “原來傳說是真的……”照人定定看著啞巴，喃喃道：“龍筋為骨，鳳羽塑身，各取一魂，白日飛升。大家伙竟是……”

    見月當機立斷捂住照人的嘴，搖頭示意謹言慎行，畢竟里世太子態度未明，很可能把所有修仙之人當作敵人，而且七大門派向來與妖王、閻王為敵，更是在二十年前一舉進攻，將里世一脈趕盡殺絕，此時太子殿下已破除禁制，說不得便會使大招橫掃千軍，為父報仇。黃邈身為散修倒還好，見月與照人可是如假包換的“正派”弟子，若率先承認了啞巴的身份，不定就會被他當場格殺僅作練手。

    “可是我們并未看見任何天劫之雷，八哥……呃……啞巴兄？”黃邈耿直道，“我就這么叫你成么？”

    啞巴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一邊給游稚整理衣服一邊解釋道：“我的天劫不在此處，方才被喚回天階之下，那處的時間流逝與現世略有不同?！?/br>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照人小聲嘟囔道，“傳說中只有遠古大妖渡萬年之劫時才會短暫出現在海角天涯的天階，可短暫窺得上神居所……竟然都是真的？”

    游稚聽得滿眼冒星星，只覺得自己的啞巴真是太俊太帥太厲害了！簡直就是天上有地下無！不！天上也沒有啞巴這般完美的人！

    “那你的法力都回來了么？”游稚興高采烈道，“這下打架就跟切菜一般了罷?！?/br>
    “嗯，以后你不用動手，在一旁休息便可?！眴“吞嬗沃赏炱鸢l髻，手邊卻無綁發帶，于是稍一動念，已隱去的雙翼現出一只，他隨手拔下一根羽毛，那火紅的鳳羽于他指尖燃燒，火光消散，燃成一條紅色的發帶，他為游稚綁上發髻，垂下的發帶如流光一般飄逸。

    見月把照人護在身后，既不敢逃跑，更不敢直接動手，眼中神色陰晴不定，顯然在思考對策，黃邈卻大大咧咧跟著游稚左瞧右看，就像戲園子里的看客一般，絲毫不顧忌啞巴的身份。而啞巴看穿了見月所想，不冷不熱道：“放心罷，你們在林中護住了稚兒，我又豈會是忘恩負義之徒？”

    “稚兒？誰？”黃邈疑惑道，“我怎么不記得我曾幫過此人？”

    照人同情地拍了拍黃邈的肩，道：“行走江湖用化名很正常，有時候知道太多也不是件好事?！?/br>
    既然啞巴已許下承諾，見月便松了口氣，忽而又想起目前處境，于是如啞巴變身前那般輕松問道：“八兄可知此處為何地？我等適才仍在盟主大會賽場中，忽然就被一道光帶到此處，賽場中的人也許都受到了波及?！?/br>
    “此地名為青林，亦即爾等口中的‘百寶仙境’?！眴“筒槐幌驳?，“盟主選出來了么？已過去兩日了?！?/br>
    “還沒呢！”黃邈沒好氣道，“咱們被傳送回賽場后，那神尼先召集各大掌門商議，足足耽擱了一宿！這盟主之爭才打了一半，又被扔到這處，噯，穿來穿去的可不好受啊?！?/br>
    原定在獵妖大會結束并做完戰績統計后就開始的盟主之爭生生推了十個時辰，皆因那只不知何時混入千花島妖獸庫存的夢貘。

    據黃邈收集來的小道消息，那只上古妖獸幻化成普通豬妖的模樣，不惜身中顛倒眾生咒也要混入獵妖大會，只留有在中咒之前的最后一絲執念，收走了出現在獵妖大會中的一些男弟子的第二魂，并施以夢魘之術迷惑生長在林中各處進行監視的花種，是以沈柯未能及時發現異狀。而那些被抽走記憶的弟子均睡死在原地，既沒有受到妖獸攻擊，也沒有被路過的人發現，似乎被夢魘保護在外界不可知的異空間之中。

    先前在貘豹腹中所見只有游稚一人知曉，此時回想一番，無數回憶光幕上竟是有兩人與見月和黃邈極像，想來被貘豹抽走的記憶碎片便是來自于如他們一般被種下啞巴宿命的少年們。而后啞巴第二魂亦被抽進異空間中，與這些遺失的碎片匯聚，融合，因此黃邈等人在醒來后才會覺得似乎忘了些人生大事，唯有見月一人表現如常，不知是用了何種秘術，還是早已料到會有這么一天。

    我真是太聰明了！游稚心道，如此迅速便把前因后果串在一起，簡直是個小機靈鬼！

    “恐怕如你們所言，那些大人物也被傳送進來了?！眴“臀櫭纪蜻h處，“稚兒，陪我去看看么？”

    可不容易翻身，游稚又怎會錯過這個看熱鬧的好機會？于是忙不迭點頭，習慣性牽起啞巴的手，朝啞巴望的那處伸長脖子瞅了瞅，道：“那處到底發生何事？我甚么也看不見?！?/br>
    “有血的味道?！币娫聜冗^頭看向照人，“我們也去看看？”

    “嗯?！闭杖它c頭，握緊見月的手。

    黃邈左看右看，嘆了口氣，左右手扣在一處，道：“雖然不知發生了甚么，但我也同去罷?！?/br>
    于是五人朝密林深處走去，啞巴一路回答游稚的疑問，原來尹離最初并非住在青林附近，而是在一個與人族聚居地離得很近的島嶼上。后來小鎮規模漸漸發展起來，漁民的捕魚范圍愈發靠近小島，偶爾會意外捕捉水中修煉的妖獸，島上眾妖均被攪得心神不寧，多次請求尹離告誡人類不可貪婪。但尹離生性善良，只安撫了眾妖情緒，便帶著全部家當搬遷至青林所在的深山之中。

    而那座島嶼因靈力充沛，在不久后便被千花島第一任掌門捷足先登，定為門派大本營，并將該無名島改為千花島，從此便在島上開枝散葉。因千花島只收女徒，亦不允許弟子成婚，所以通過門派考核的道師均可在游歷中收養女童，作為義女和弟子培養，多年來倒也拯救了無數險被賣入青樓或被抓去做小妾的可憐人。

    而后尹離在重新建立基地時發現了青林，此處山清水秀，有巖洞若干，很適合不喜陽光與熱鬧的妖獸獨居修行，于是尹離便邀請多位老友前來青林居住，在轉移陣法布下之前，青林中的千年妖獸已有千只之多，其中就有世間第一條真龍與第一只真鳳。

    “那不正是……你的身體？”游稚問道，“原來他們在兩千年前還在世呢？”

    “正是如此?！眴“屠^續解釋道，“他們在那場人鬼大戰中被七大門派聯手絞殺，真龍在臨死前將其筋贈予仲父，真鳳則將其頭尾之羽贈予仲父。因其死前帶有強大執念，龍筋與鳳羽均殘留有兩大妖神的修為，是以在為我鑄就金身后直接將萬年修為轉移至我身上，雖所剩不多，卻也有千年之力。而在我渡天劫之時，仲父的老友們竟是舍身助我一臂之力，否則我絕無可能全身而退?！?/br>
    “噢？是你身上那些龍鱗么？”游稚酸溜溜道，“他們也被一同抽去天階了么？”

    啞巴淺淺一笑，讀懂了游稚的小心思，打趣道：“嗯，前輩們均以我魂力為供養，多年來已與我魂魄共生，自然與我一同渡劫。稚兒吃味了？”

    游稚悶哼一聲，快步走開，想了想，又走回啞巴身邊，拉著他的手，道：“我是有些生氣，為何陪你渡劫的不是我？但他們助你完好無損回來，我又怎能不感激他們？”

    游稚說著便要去扒啞巴衣服，打算和龍鱗們道謝，啞巴哭笑不得，止住游稚的手，答道：“前輩們元氣大傷，尚在休養，改天再與你介紹?！?/br>
    啞巴倒也不避諱跟在身后的三人，直言父親在十歲前便一一交待了他日后需要做的事，首要便是破除轉移法陣設在神州大地上的七處陣法，其次則是搭救被修道者抓去煉妖的袍澤。沒想到啞巴靈力盡失之后竟能憑一己之力毀去轉移法陣，還順道解救了上百位大妖，與此同時還要以魂力供養虛弱的大妖們，并默默承受靈力積壓過度的痛苦與天下獨一份的災厄，簡直就是舉世無雙的隱忍上師。

    “還沒走到么？”游稚優哉游哉牽著啞巴走了半個時辰，持續了整整兩日的靈力輸送令他有些行走不便，“恐怕等我們走到，那邊已經完事了罷?！?/br>
    啞巴一把抱起游稚，開始小跑起來，頃刻間已將三人甩得老遠，前方隱約可聞細微的銳物碰撞聲，他再次加快腳步，卻絲毫不氣喘，與最初相遇時判若兩人。

    “那處恐怕就是最后的陣法?！眴“突謴蛧烂C神色，“若爹沒猜錯，那便是樸恒設下的第一處陣眼，以一只上古妖獸為引，名為窮奇，你可曾聽說過？”

    “窮奇……窮奇……”游稚仔細回想小時候偷偷看的藏書，片刻后驚呼道：“想起來了！窮奇壯如虎，有翼，食人從頭始，所食被發，在犬北，一日從足。我一直只當是傳說，沒想到竟是真的！”

    “其實窮奇一開始并不是食人的兇獸，他雖長相兇惡，但實則性格溫良，尤其喜好助人?！眴“王久嫉?，“邽山附近的居民都很感激他，更是一度修建神廟供奉之。然而樸恒等人蓄謀已久，轉移法陣的中心陣眼須得一修為深厚的大妖坐鎮，于是他們便讓當時的冥途宮掌門施以秘法，導致窮奇性格大變，不僅在一夜之間毀去所有神廟，更吞食數千人。得知消息的仲父不知其中內情，只得與樸恒聯手，將窮奇封印于青林之中?！?/br>
    “當時仲父還不知道樸恒是壞人罷？”游稚順口叫上了仲父，卻令啞巴不住淺笑，于是莫名其妙道：“你笑甚么？”

    “仲父與爹一定會很喜歡你，我有預感?！眴“屯Ｏ履_步，輕輕放下游稚，“前方便是了，你怕么？”

    游稚嗤笑道：“怕？小爺我怕過誰？這就走你——唔？”

    游稚才大搖大擺走出兩步，竟是被憑空彈了回來，又一溜煙起身，不信邪地在原地拍打，的確摸出一道透明的墻。啞巴拉回游稚，黃邈等人正好氣喘吁吁地趕來，他揚手一揮，透明墻壁所在之處如波浪般擺動，嘈雜聲響即刻傳至眾人耳中，咒語和打斗聲幾乎要震碎耳膜，各色光芒不斷閃現，明顯在進行一場激戰。

    “此乃陣眼的反向禁錮之術，試圖強行破除陣法之人便會被困于禁錮結界中，直到陣眼鎮壓的妖獸內丹盡毀，或是擅入之人盡數死亡?！眴“筒槐幌驳?，“看來此處定是有不少寶貝，這倒省去我親自動手了?！?/br>
    游稚回想起在貘豹腹中重溫啞巴經歷的片段，這才明白原來每一處法陣都鎮壓著一只實力超群的大妖，只是中心陣眼處的妖獸尤其厲害，七大門派掌門人輪番上陣竟毫無成效。試想神州大陸上另七處的陣法均由啞巴一人破除，并成功回收七只大妖，這是何等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