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路法堯重新站在了另一間研究所的大門口，他來到了安娜所在的單位。

    “你好，我找安娜教授?！甭贩▓蛏焓纸o門口的機器衛兵遞上自己的證件。

    “請驗證生物信息——”衛兵機械般的語調沒有一絲起伏。

    路法堯驗過虹膜，衛兵卻沒有立刻放行?！罢堦愂鰰胬碛伞?/br>
    路法堯笑笑，“啊，我的副官原先是安娜教授負責的孩子，她沒假不能回來，我家剛好住這附近，她拜托我順路過來替她看看老師?！?/br>
    也實在是湊巧，眼下正是通用歷一年一度的教師節，路法堯才有這么個借口過來要求跟聯盟的高級專家會面。這個時代雖然知識都用輸入設備刻進大腦里，但是人們青少年時代仍然要在教養學院度過相當的時間。他們要在老師的監督下培養健全的人格以及學會怎樣正確利用腦袋里的知識。

    聯盟重視教育，沐浴在其恩澤下的人們也尊師重道。逢年過節去拜訪恩師并不奇怪，機器衛兵又啰嗦了一句“允許通過——請選擇預約時間——”。

    “要最近的時間段，我出差時間緊?！笨磥磉@位安娜教授有一定的地位，要見她一面有些不容易。

    “教授同意會面，恭喜您預約成功，請跟我來?！睓C器衛兵轉動著輪子，向前滑走領路，路法堯跟上。

    他看著衛兵背后的顯示屏，他果然運氣好，眼下安娜教授人在研究所而且正好有空，一聽他的會面理由立刻就讓他上去。

    路法堯跟著機器衛兵進到了龐大的建筑內部，乘上電梯到了中部的某一層。走廊上有一間房門已經打開，安娜正站在門口翹首往這邊張望，一臉擔憂期盼的神情。她的面容跟在Reca記憶里看到的一樣，眼下兩只小腳因為緊張在地上不停地挪動，身體晃來晃去。

    路法堯注意到，機器衛兵沒有跟來，留在了電梯里跟著電梯一起下樓了?？粗娞蓍T緩緩閉合，路法堯露出一個微笑轉回身大步走來。

    “你好你好，你說的是我的哪個孩子？”安娜正一個勁兒招手，顧不上打招呼立刻就將他領進實驗室，同時伸出一只手來。

    路法堯臉上帶著最柔和英俊的笑容握住她的手，“教授您好，我是Reca的長官，代替她問候您?！卑材鹊氖譁嘏彳?，傳遞過來一股母親般的慈愛和柔情。

    “噢，是Reca！小寶貝小親親……”安娜激動地小聲驚呼，眼框里立刻蓄了一點熱淚。她雙手揪住自己的胸口彎下身來，仿佛受不了這么大的刺激顫聲道：“她現在在哪？過得好不好？是不是還很容易緊張？”

    路法堯立刻柔聲安慰激動的安娜，他伸出另一只手在安娜手背上慢慢拍著：“她很好，現在在監測站做我的研究助手，您不用擔心?！彼穆曇舨蛔杂X放低了，很給人安心的力量。

    安娜聽了雙手捧住臉，幾乎開始啜泣?！袄咸?！太好了，我就知道她一定可以……”

    路法堯于是輕輕將手搭在安娜胳膊上，他開口道：“教授，我這次冒昧前來其實還有另一件事……”

    安娜方才得知了自己孩子的消息，對眼前這位英俊的綠眼睛軍官立刻好感大增。她一手抹去眼淚，吸吸鼻子抬頭道：“說吧孩子，你有什么事？”聲音里還帶著nongnong的鼻音。

    安娜臉上還帶著尚未散去的溫柔笑容，路法堯松開搭在她小臂上的手，有些不忍心開啟下面的話題。他定了定神，還是接著說了下去：“教授，Reca告訴我她腦中的芯片是您為她裝上的，我想了解關于芯片的內容?！?/br>
    安娜一聽芯片就變了臉色，聲音也尖利了起來，她緊張道：“怎么了？她的芯片出了什么問題？”

    “不不，不是芯片有問題。她很好，您別緊張?！甭贩▓蜈s緊解釋，安娜剛懸起的一顆心又落了下去。

    安娜銳利起來的目光看著他：“你怎么會知道芯片的事？她告訴你的？”

    路法堯：“是，一次任務的時候她向我提起?！?/br>
    安娜想了想點點頭，默認了這個說法?！耙矊?，這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上面后來也心照不宣的。對了孩子，你剛才說的問題是什么來著？”

    路法堯：“我……和幾個朋友，發現系統可能有對整個聯盟甚至人類不利的舉動。不，您先別急著驚訝或者否認，我這里有幾段資料您可以先看看?！?/br>
    安娜很是疑惑，她已經不問世事在實驗室里專注研究很多年了。突然有一個孩子的上司找她，還是關于系統值不值得信任這么重大的問題，她不能不疑惑。安娜猶豫著亮出左手腕上的終端，路法堯連接上給她發了幾段資料過去。

    安娜點開看起來，一份是關于第二次深空移民的任務描述，一份是路法堯監測空洞模擬出的模型，之后是格林所長“出差”的消息。

    “這是什么？”安娜不是物理學家，看模型看不出什么名堂。她隱隱感到這些事之間可能會有聯系，但又說不好是怎樣的聯系。

    “格林所長是我的頂頭上司，負責懸臂的中心研究所。他和我有一個共同朋友，我們前段時間都做過申請進入系統的測試?！?/br>
    “嗯？然后呢？”安娜疑惑的眼睛盯著他，路法堯楞了一下，安娜教授這提問時直勾勾盯著人看的習慣倒是跟Reca如出一轍。

    路法堯想到這彎彎嘴角，“我們一直被測試跟一股進化意志的匹配度，這進化的意志的來源，據我們猜測，很可能是新出現在二次移民空間邊緣的一個新型空洞?！?/br>
    安娜：“證據呢？就是這個空洞模型嗎？我再看看……”

    路法堯早有準備，在自己的終端上投影出他們昨晚一起計算出的模型?！拔沂歉阄锢淼?，主要研究遠距離探測，另一個朋友阮明是天體生物學專家，這是我們討論修改后的模型，您看看?！?/br>
    安娜她皺眉思忖，雙手在腹前交叉無意識地揉搓手指。這個模型是如何建立的她看太不明白，單看后續的行為模式分析卻是沒有任何問題。研究天體生物學的阮明顯然也比她在物理方面懂得更多些，在模型建立后也給出了適當的評價然后才做的生物學分析。

    安娜一邊看一份份復雜的報告和圖表，路法堯一邊時不時講解。一份報告講完，兩人陷入了沉默。

    “生物學分析我看不出有什么問題，但根據空洞內部活動的跡象來看……的確像是智能生物?！卑材绕鹕韺⑼队巴渡狭藢挻蟮娘@示屏，　“雖然像智能生物，但是怎么能說是系統進化的意志？”安娜將一只手肘擱在桌子上撐住頭，“你說的進化的意志是什么？”

    路法堯這時感到了無奈，“這股意志大概只有申請進入系統的人可以體會到。我沒辦法給您呈現任何的證據，跟系統的接觸無法留下任何形式的記錄?！?/br>
    安娜點頭，“也是，那跟我說說吧，到底是什么？”

    路法堯：“是一股反物質狀態下生命構成的意志，我們不斷地被測試跟它的匹配度。系統將這意志稱為‘進化’，我們基于匹配度再做后續的測試。教授，我和阮明口說無憑，但我們申請進入系統后一直被測試跟這股意志的匹配程度。相信身處聯盟中心的您肯定也比我們了解動向，新聞還有近期軍方的大規模行動也……”

    安娜沒動也沒說話，她內心已經動搖但仍舊表現得將信將疑的，她喃喃道：“孩子，我能相信你嗎？已經不管這些事很多年了……”

    路法堯接著補充：“格林所長無意中發現阮明接觸系統曾經提醒過他，然后所長就失蹤了，后來阮明平時出入也被憲兵看守。我們在深空監測站接到過軍方和科技部自相矛盾或者缺少完整手續的命令，空洞邊緣也……”

    安娜伸出一只手指揉著鬢角，邊想邊說：“也是，系統一直由憲兵護衛……現在憲兵確實比過去多出不少。聯盟調兵也確有其事?！彼鋈痪o張起來，“空洞那邊我不了解，你和……你們都還安全嗎？”面前這位溫文爾雅的黑頭發后生是Reca的長官，她早早就愛屋及烏對路法堯和他的朋友生出許多好感來。

    路法堯及時提詞，“阮明，我和阮明。我暫時不要緊，阮明怕是有些危險。他大約已經處在監視之下，不過系統目前還沒對他做什么。阮明說了他仍然決心進入系統并不后悔，我也是。申請進系統的流程不能中途取消正好，時間上他會比我先走完流程，我們約定好由他先進去看看，如果情況不對也許能做個內應?！?/br>
    安娜：“你們的計劃是什么？之后有什么打算？”

    路法堯笑笑：“我初步的匹配度粗測也通過了，所以還是照舊走進系統的流程。我這次來找您，是希望您能幫助我完成一項芯片的功能，萬一以后噩夢成真我和阮明還能有個后手。趁系統應該還沒發現我接觸阮明，我打算先回深空監測站，一旦有什么異動我也能及早發現?！?/br>
    路法堯寶石般的綠眼睛顏色幽深起來，“另外就是希望您，如果再有系統要求合成人混合基因人之類的超級戰士項目，請務必從您這里先攔住，一定不要投入研發生產?！?/br>
    安娜了然，“是，萬一發生什么事了還是機器憲兵還好對付些，如果用芯片再培養超級戰士，那就真的麻煩了。我會替你們留意聯盟的動向，但是孩子，你們……千萬保重?！?/br>
    路法堯站起身來，真誠地笑著伸出手：“謝謝您。那芯片就先留在您這里，它是我粗制濫造仿的半成品。我和阮明的設想是希望它能實現大規模信息傳輸的干擾功能。生物方面的我不是很懂，詳細事宜阮明希望能直接跟您討論，這是他的聯系方式。拜托您了，安娜教授?！甭贩▓蛘Z氣誠懇，說著話時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微笑，明亮的綠眼睛閃爍著堅定的目光。

    安娜握住路法堯十指修長骨節略粗的手，“沒問題，孩子，你們一定多多保重?！卑材扔杂种?，沒有放開路法堯的手，“如果……如果可以的話，請替我照顧一下Reca。這個孩子從小就過得很辛苦……”說著安娜又有些激動起來，眼框里再次掬起眼淚。

    路法堯聽了露出一個最真摯的微笑，發自肺腑地承諾：“您不說我也會照顧她的。她是我的副官，同時也是個……很好的人，非常優秀?！?/br>
    安娜聽完，另一只手又遮住眼睛開始流淚。年紀大了就是容易多愁善感，而她今天情感格外豐沛。路法堯有力地握了握安娜的手，另一只手覆上她的手背?！敖淌?，芯片……多久能好？我能留在這里的時間不多?！?。

    安娜真為自己感到尷尬，這么大年紀了還在后輩面前忘了正事嗚嗚地哭。她下一刻便松手一抹眼淚，“芯片的事容易，半天時間就能改好。我看看還有沒有當年剩下的材料再給你們做幾只，好了我直接給你寄存在停機坪，你跟著補給一起取就好了，也不麻煩你再跑一趟?！?/br>
    路法堯松口氣，眼睛亮亮?！爸x謝您教授，這樣正好，也不會白白引起系統懷疑到您這。那我先走了?！?/br>
    安娜：“倒也不是怕系統懷疑我……”

    路法堯笑笑，“謝謝您，我知道。那我走了?！彼⒄徊⒛_跟向安娜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這兩個年輕人即將去做一件非常危險的事，而且兩人對形勢的判斷也不像是危言聳聽。安娜整理好心情慢慢在桌邊坐下，點開路法堯發過來的阮明的信息。

    目光接觸到照片的一剎那，安娜整個人都凝固了。她全身肌rou緊繃，咬住牙齒一動不動盯著看，根本舍不得眨眼?？吹阶詈笏劭羲釢?，眼球也刺痛起來。她眼眶里積蓄已久的淚水奪眶而出。安娜尖叫一聲，撲在了實驗室的桌面上。

    是他！提莫！安娜臉漲紅拼命捶打著桌面，她決不會認錯自己丈夫。

    提莫是安娜許多年前的伴侶，兩人認識的時候也沒什么特別，項目中的一名工程師和研究員遇到了，然后互生好感，后來一聊居然發現他們甚至還來自同一顆行星的教養學校。

    后來的事情順理成章，他們結婚，平平淡淡過了幾年打算要個孩子。但是還沒等孩子到來，聯盟統一戰爭先來了。提莫被征兵，只得忍痛離開溫柔的妻子。那時整個星系里一片戰火紛飛暗無天日，到處是行星殘骸的人間地獄。安娜跟著科學技術部不斷轉移，東躲西藏地盡力生活。

    聯軍已經在收復一個又一個分裂星系，黑暗就快要結束了。在某個躲避空襲的日子，一則通訊發到安娜的終端。提莫不幸戰死。安娜在戰爭結束前夕失去了丈夫，幾度崩潰自殺，后來科學技術部的一項政策及時拉住了她。

    那時聯盟剛剛成立，各項改革紛紛開始，剛剛投入使用的系統提出了優化基因的思路?？茖W技術部開始著手準備，工程師提莫被列入優秀來源名單，他的基因被提取進入基因庫。安娜正好從事基因研究，她年紀大了還堅持在崗位上，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見到丈夫或是跟丈夫相關的什么人。

    眼前投影里這個黑發黑眼的阮明，雖然跟提莫的發色瞳色沒有一處相同，但是安娜可以肯定，他身上一定有來自丈夫的部分！那深深凹陷的眼窩還有那勻稱的五官輪廓多么像他！兩個人還都有閃亮的棕色皮膚和打著卷的頭發。阮明是基因優化人這一點，也更加印證了安娜的猜測。

    一直以來每一個經她手的孩子安娜都全心全意愛護，如今老天終于實現了她的愿望！安娜手下如飛，立刻調出基因庫查詢阮明的詳細資料。身為高級基因專家的她權限很高，系統并沒有為難。

    安娜仔細比對著結果，越看越是百感交集?；騼灮祟惾蠲?，有23％左右的基因來自提莫，另外還有來源于其他幾個人的部分。阮明的履歷也跟大部分的研究員一樣，孵育機構出身、之后進入教養學校，畢業了去研究所供職。

    安娜立刻就想去找他，可是作為科學家的理智沒有讓她邁出離開實驗室的腳步。她比誰都清楚他和提莫是完全不同的人。找到了自己又能怎么樣呢？說你身上有來自我丈夫的部分？這個時代再講這種話就是胡攪蠻纏，更何況兩人的年紀天差地別，阮明比她和提莫計劃中的兒子還要小。安娜想到這里撐不住了，終于伏在桌子上大哭起來。

    怎么辦，今天一天刺激太多。Reca還有提莫，她們都是她心頭最珍愛的寶貝。安娜伏在自己的臂彎里臉朝下任由淚水灑落。她淚水漣漣狂亂地想，聽聞故人消息，不管他們要做什么就憑這一點她也愿意赴湯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