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萬分之一
“喊我名字就好?!?/br> 面前的年輕女子跟我記憶里那位妝面精致的都市麗人不大一樣了。這次甚至沒有帶妝,只涂了一點口紅,看上去有些清減。 我試探地喊了她一聲林衍,她點點頭,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我不知道新棠在想什么?!彼龘芷鸲叺乃榘l,“但是他很看重你?!?/br> 言下之意是要我給她拿主意了。我指了指身后的飲品店,林衍看了一圈身周的城市公園綠地,說就在這里吧,她定了三個小時后的車票,說完就走。 我才知道原來今天老媽安排了她跟陸新棠的家宴,要將結婚日程敲定??晌覐牧盅苣樕贤耆床怀鲇喕榈男老?,有的只是平靜表情下隱隱的不安與愁緒。 “我有時候覺得,新棠雖然在我身邊,卻好像離我很遠?!绷盅茉谇懊孀咧?,我落下半步綴著她的步伐,她的眼神落在春日枝頭抽出的新葉與桃花上,手指隨意拂過那些花瓣,心思顯然全不在這里?!盎蛟S我這么問有點冒昧,新棣——我可以這么叫你吧——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在她身后,我尷尬地停下腳步,一時難以組織語言。 我說不好意思,之前就二月的時候回去過一次,這是我兩年多以來唯一一次回家,我跟我哥的交流實在不算太多,可能沒辦法幫到你。 “你們交流不多?”林衍的手離開花枝,一朵桃花被她碰下來攥在手心里?!澳闶撬奈⑿胖庙??!?/br> 我沉默了一下,說就算是這樣,我們之間也確實沒有過多少交流。 “還在學校的時候,我一直以為我們最后會結婚?!绷盅芸嘈σ宦?,“那會兒我們多好啊,周末還要約著去自習室,他陪我上公共課,次次不落,過生日的時候他提前一周就會給我發消息然后準備禮物……” 邊上的杏花快要過了花期了。我聽著林衍絮絮地回憶她與陸新棠的戀愛史,有點走神。 “……他現在的樣子有點奇怪,像是不再喜歡我,又像是終于找到自己想要的。他到底想要什么呢?我猜來猜去猜不出。他對我的態度其實沒有多么大的轉變,但這也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你說他知道這一點嗎?還是故意裝作不知道呢?!?/br> 可能只是過了熱戀期了,我放輕口吻勸她,誠然我并不想插手她跟陸新棠的事。她不是許瑞秋,此時也不是久遠的高中時代,我也不再是當年的我,很多事情我沒有立場去說、去做,尤其是對陸新棠,我更加沒有這個資格。 “我聽說了,愛情最后都會變成親情的?!绷盅軣o意識地揉搓手指,淺紅汁液沾在她指間?!翱墒怯H情會心不在焉嗎?會敷衍疏遠嗎?無論是什么感情,我都應該可以感受到那份心吧——”她低聲,“親情,還會變成愛情嗎?” 我一瞬間屏住呼吸,差點以為她意有所指,心跳怦然躍動,不可自控。 “我覺得不會?!彼鞔_否認了,“現在已經是這樣,結婚之后,真的就一點盼頭都沒有了?!?/br> 我開始疑心林小姐只是婚前焦慮綜合癥,想來找我訴苦而已。但很快我就知道自己錯了。 “如果我現在提出分手,他會挽留我嗎?” 她直直望向我,以我淺薄的判斷來看,她是認真的。我清了清嗓子,問她你怎么不去跟他本人當面聊呢?把話都說開了也許會好一點。 林衍不說話了。她繼續走著,我繼續跟著,走著走著我反應過來了,她今天專程過來找我說明她對這段婚姻仍然有所期待、她對陸新棠仍然有所期待,說了這么多,關鍵不在于陸新棠是否會挽留她,而在于她心里是想要挽留住陸新棠的。 如果陸新棠心里已經有打算了,那這件事恐怕很難,我在心里默默地想。按照許瑞秋所說,他這個人一旦決定去做什么,就不會因為別的什么情愫而被擾動,至少在這一點上我跟他很有幾分相像。 我趕了兩步站到林衍身前,有心勸她幾句,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合適。我該以什么身份去談論這些事?陸新棠的同胞親弟弟?幸災樂禍的旁觀者?抑或是另有企圖的第三者? 林衍手機忽然響了。我和她同時看見來電顯示,陸新棠。 我往邊上讓了兩步,說你接吧。她沒有特意背過我,接通之后應了兩聲,神情一變,話里卻不顯,稀松平常地問了一句怎么了,得到應答之后便掛斷。 “他說晚上有事,沒法回家吃飯?!绷盅芪罩謾C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拔冶緛聿铧c就要把我媽請來的。幸好我沒說?!?/br> 我們又聊了一會,我給不出什么建設性的意見,她也不太指望我能回答的樣子,臨別前再三強調不需要我送,一個人來的又一個人走。離開街心公園時不知無心還是著意,腳尖踹了一下路邊的小石子——她的教養不允許她如何發泄情緒,大抵這便是表達憤怒了,讓我藉此能稍微感知到一點她無聲的抗議。 跟林衍見面這件事我沒告訴陸新棠,我猜林衍也不想讓他知道。楠姐因為我工作狀態不對的事專門約談我,我向她保證那只是一時的,已經調整過來了,請領導放心;她說不是不放心你,但我們是一個隨時要面對危機問題的部門,你這樣是會出大紕漏的??丛谶^往的成績上最后楠姐沒說什么,出了辦公室的門我長舒一口氣,心底暗暗唾棄自己,這可不是隨便什么工作,這是公關,牽涉到無數雙盯視的眼睛,怎么能不全力以赴。 連著做完兩個case后我請全組成員出去吃飯,楠姐給我打電話要我下周跟她一起出趟差,到時把手頭上的工作全部空出來。這趟是去跟一家影視公司敲定宣發合作協議,經過一番開會談判扯皮后好不容易才談妥,回程路上我正跟同行的法務閑聊,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旁邊響起:“能麻煩您讓讓嗎?我的座位在里面?!?/br> 我驚訝地轉過頭,彎著腰跟對面靠走廊一側那位乘客說話的青年竟然真的是陳湘。 這個世界未免太小了點。 我喊住他,陳湘也很驚訝,“學長?” 法務很識趣地聳聳肩回了自己座位。陳湘抱著公文包坐到我身邊,看起來這些年他沒什么變化,身上那股學生氣尤其濃厚,穿著倒是西裝革履一本正經,一開口就露了餡。 “我實習剛轉正不久呢?!彼Φ妹佳蹚潖?,我說那你們老板放心你一個人出差辦事?他說業務員初期都是這樣的,得漸漸往上升才會不一樣。 “我還年輕,多走走多看看總是好的?!?/br> 我不由得反省起自己的過分功利,他說得對,年輕就是可以有很多選擇,哪像我,過早地把自己束縛起來,也并沒有得到什么。 “對了學長,你這幾年過得怎么樣?應該不錯吧?!?/br> 我說就這樣吧,好不到哪去,也不至于很差。不上不下,平常得很。 “哦……”陳湘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他的心事都寫在表情里,藏不太住?!罢O?學長你——” 他指著我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說不出話來。 我一笑,說怎么了,我結婚很奇怪嗎? “可你為什么要結婚呢?”陳湘的第一反應不是指責不是憤怒,只是單純的疑惑,“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不喜歡女生的?!?/br> 那你還記得那個故事的女主角嗎?我還是笑,說那位女生現在變成我故事里的女主角了。 “啊,那,恭喜?!彼A艘煌?,“學長,不喜歡也可以結婚的嗎?” 我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我說你憑什么認定我不喜歡呢,他想了想,給我兩個字:直覺。 “喜歡和不喜歡,還是能感覺得到的?!标愊嬲J真地看著我,“就像那時我心里明白跟你遲早會分,你也說得很清楚了,可喜歡是忍不住的,我想你能感覺到我的喜歡,就像我能感覺到你的不喜歡一樣?!?/br> 我說你怎么說都對,道理誰都會說,現實總是不一樣的。 “是嗎?”這次他沒有被我說服,并且表露出一絲不贊同的意味?!拔視簳r不會結婚,也不會談女朋友,有的事情不能做的就是不能做。我覺得必須要確定喜歡了才能結婚,不喜歡的話那結婚這件事真的從一開始就是無趣的?!?/br> 他倒是一點沒變,還是那個喜歡問為什么、喜歡追根究底的陳湘,看待問題的方式也依舊沒有變化,對生活的熱忱、對感情的希冀,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這讓我心下生出些許松快:這孩子沒有因為我的介入而被強行改變,他還是這么的好,有一股野生野長的力量。 我說你不用擔心什么,我跟她一開始就有過協議,只要她想,隨時可以離婚。況且有些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你有你的堅持,我有我的想法,我們不需要彼此認同不是嗎。 “也對……”他應該是放棄說服我了,轉而奔向下一個話題,“學長,這幾年你怎么都不聯系我的啊?!?/br> 我笑著說聯系你聽你哭鼻子嗎?他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了低下頜,繼而又抬起眼,一對亮晶晶的瞳眸凝視著我,我竟然打心底里覺出一分退縮,不敢與他對視。 “那學長,你有喜歡的人了嗎?” 我在想自己要不要點這個頭。無關他的反應,單單只是這個簡單的問題,我好像就已經無法作答。 “你喜歡的人,也喜歡你嗎?” 大概可以跟柳鈺的那幾個問題并稱哲學史上十大難題了。我讓他不要再用這些問題挑撥我,畢竟婚姻狀態是已婚,勾三搭四的不太像話。陳湘顯然不相信我對婚姻的忠誠度,但也聽話地沒再多問,他應該知道我再饞也不會啃回頭草。 他下車比我早,我讓他記得看微信,以后會聯系,他便真心實意地笑了笑,我承認那是個感染力極強的笑容,直到晚上到周文淵那里過夜,我依然能回憶起這份簡單的快樂。 “工作過程中偶遇前男友,這幾率,萬分之一吧?!敝芪臏Y不置可否,“你要是愿意珍惜也不錯,直接無視也可以?!?/br> 我想他可能只是想到了另一個人罷了。 跟周文淵上床比較沒負擔,都是能控制情緒的成年人了,他能猜到我的想法,我也一樣。他說你在我這里瞎混能混多久呢,如果你想求的是安定,那不應該找我,對你來說我只是歇腳的客棧,一座無法固定的浮島,我也并不會寄希望于你能投入多少,那不現實,也沒必要。 我說你還在等你的阿淼回來嗎。 他沉默了好一會,說就算知道不可能……還是想再等等。萬一回來了呢? 我問他值得嗎。 你不能簡單地用時間作為成本來衡量什么,他笑著說。如果時間被計算進沉沒成本,那我想,你應該已經錯過了很多很多吧。 他說得都對,但是太通透,聽得我有些厭煩。我給自己的行為找了個借口,明明吹出一個無比漂亮的肥皂泡泡,卻被周文淵毫不客氣地一指戳破,我沒遷怒已經算客氣的了。 沒想到不久之后我就擁有了一個新的借口,林衍給我發來消息,說她不愿意再等下去了,以后跟陸新棠也不再會有什么來往。我看著那條消息一時有些茫然,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才會分得這樣果決,林衍只說是陸新棠的不表態拖得太過長久,我將手機放在一邊,心里一瞬間想過很多東西,有些猜測浮起又被自己迅速壓下,自覺心思丑陋,不敢與他和她相見。 春近暮時,桃花杏花各自粉粉白白地落了一地,公司樓下的小塊綠地里只有兩株垂枝海棠開得正好,天光明盛,映照著它們花葉相纏,淺紅重瓣挨挨擠擠,無限的生機。 我摘了一朵海棠花夾進厚書里,周文淵看到后覺得挺好,問我要去了。一開始我還不愿給,轉念一想我在珍惜什么呢?真正想要的那一朵并不在這里啊。 后來我也不清楚那朵風干的海棠花被周文淵放去了哪里,我只知道如果再找不到答案,大概就會永遠失去答題機會。 我告訴自己,我想要那朵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