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月清回到家中已是傍晚，而當他推開大門，卻看見外院中站著一位不速之客，站在夕陽的余暉下朝他微笑。

    “楚大人?！笨吹竭@人，慕月清也不禁揚起了唇角。

    “下官奉皇上旨意，來向慕大人討教?！泵髅魇钦浽?，楚期卻說得輕佻。

    慕月清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隨我來?！?/br>
    楚期從善如流，跟了上去。

    到了室內，楚期順帶合上門，見慕月清不回頭，他也不急，便站在他身后，撩起一縷散在背上的長發把玩著。

    “今日，慕大人與皇上，可還……愉快？”楚期故作漫不經心地問道。

    明知身后的人早已酸得冒泡還強裝淡定，慕月清故意道：“怎么了，楚大人沒看見嗎？”

    他聽見楚期冷哼一聲，“聽到不少?！?/br>
    慕月清忽然想起皇上今天和他說的話，轉過頭，半看著楚期，起了調戲的心思，眼中帶著笑意：“聽我叫的時候，硬了沒有？”

    楚期聽罷，報復般地順手輕扯了下手中的頭發，讓慕月清有些吃痛地叫了一聲，一雙桃花眼瞪著楚期，“幼不幼稚？”

    楚期雙手環住慕月清的腰，將下巴擱在慕月清肩上，低聲道：“早就硬了?！?/br>
    慕月清心情愉悅地將手覆在楚期手上，道：“不是來向我請教嗎？想知道什么？”

    “我是覺得，你也許會有話想和我說?！?/br>
    聽楚期這樣一說，慕月清剛剛還好好的心情忽然就煩躁了起來，語氣也冷了些：“自己都不惜命，我cao心做什么？”

    語罷，忽然又有些后悔自己言重了些。

    楚期卻將慕月清抱得更緊了，貼著他道：“是我不好，原本事先就應當告訴你的?！?/br>
    好家伙，原來這還是事先就商量好的。

    想來也是，新政臺這么重要的事，以當今的謹慎，怎么會不先和自己選中之人通氣，到頭來，竟是這二人一起瞞著他。

    慕月清那點后悔的心思也消退了，推開楚期的手，轉過身，直視著他。

    然后，卻又不知該說什么。

    誠然，他也敬楚期高義，那個胸懷溝壑、甘愿舍身求仁的青年也著實讓他心動。不過，他也太清楚這條路有多么驚險，甚至能將少年心性消磨干凈，比起那點無關緊要的悸動，他更不愿楚期走上這條他曾經的路。

    但是，他又是最沒有資格阻止楚期的人。如今的楚期，便正如當初的他自己，而哪怕時至今日，他也從未悔過，甚至心生感慨時，還常與楚期胡扯道理，楚期能有如今想法，說不定還有幾分他的功勞。

    楚期見他神色復雜，還一言不發，心中也有些發堵，又說道：“今日在宮里與你說的，都是認真的?！?/br>
    慕月清沉默了許久，終于開口道：“至少，好好活著比什么都好?！?/br>
    楚期卻問：“你當年，也是這般想的？”

    “你不要與我比?！蹦皆虑孱D了頓，“哪怕你能熬到功成身退，感覺也沒有你想的那樣好?！?/br>
    “也不一定就要賠上性命?！背谡f道，“如今至少比當年風調雨順?！?/br>
    “但你要做的事，就是將旁人從風調雨順之中剝離出來?！蹦皆虑迤届o道，“人總是習慣當下，若是亂世倒也罷，如今盛世，哪怕仍有頑疾，但人人皆循此道，深陷其中之人不會察覺，只會覺得你在玩權弄術，更處眾矢之的?！?/br>
    楚期也沉默了片刻，“那至少，歷史會證明我是對的?！?/br>
    “或許，你等不到那一天?！蹦皆虑逭f道，“就算是當年，也是皇上全力保我，我才僥幸能夠活著。你覺得，那位也會這樣保你？”

    “其實，若當真能以身殉道，未嘗不是幸事?！?/br>
    楚期語罷，慕月清險些失態，而心中的郁結也忽然終于找到了緣由。

    楚子遇自能以身殉道，一死了之，那他呢？

    慕月清自然明白，情話當不得真，說什么以后遠走高飛當作笑話聽就罷，反正他也喜歡聽，但有時，見到這般深情的面龐，他也難免忍不住會去信。

    他當然不畏死亡，更別說會死的還不是自己，但這不影響他心中還是埋藏著一點小小的希望。

    慕月清覺得有些可笑，一直以來，都是他在擔心楚期陷得太深，可如今，放不下的人卻成了他自己。

    少年意氣，為了心中的那點抱負，生死皆輕，兒女情長更算不了什么，他原本是再明白不過的，他改變不了楚期，也不可能去改變楚期，然而，他終究還是心里煩悶，終于忍不住冷嘲一句：“自己都保不住，還想帶我離開？”

    楚期一愣，似乎沒懂慕月清的意思，這讓慕月清更覺礙眼，冷臉道：“我累了，楚大人請回吧?！?/br>
    楚期原想再說什么，但見慕月清的神情不似作偽，再加上心中亦有興許不平，竟就當真離開了。

    慕月清也不送楚期，待他離開后便關上了門，再為自己斟了一盞熱茶，卻又不喝它，只盯著那茶盞發呆，不知過了多久，才猛然想起自己要喝水的事，連忙拿起茶盞，才嘗一口，卻發現那茶早已涼透了。

    他也不講究，將那冰涼的茶水一飲而盡，然后又不可避免的想起了楚期。

    露水情緣便是露水情緣，作什么一定要動情？

    慕月清有些后悔，當初何必與那小混蛋談情，如今反倒作繭自縛，徒生不快。

    不過還好，這樣的情緒也十分有限。到底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慕月清很快便調整好心態，不再去想這件事，至于楚期，雖然此刻慕月清并不想看見他，但這到底是他自己的選擇，身為前輩，慕月清只能勸阻一二，而更多的，便不能再有了。

    正想著，家中卻是又來了客。

    慕月清在廳堂見到薛乘時，心里不禁苦笑，今天他這往日里門可羅雀的府上，倒來了不少人。

    關內侯薛乘從前是個紈绔子弟，當時便和賦閑在家的無所事事慕月清成了酒rou朋友，如今入了朝，仕途慢慢也走上正軌，不過他倒不像旁人對慕月清避之不及或是阿諛奉承，仍然一如往常，慕月清也當他是知交好友。

    薛乘在慕月清家中倒十分隨意，自己便給自己斟起了茶水，慕月清也懶得招呼他，便坐在一旁靜靜地看他想說些什么。

    薛乘連飲了三杯茶水，見慕月清仍然老神在在，這才忍不住問道：“你都不問我來做什么？”

    “有人上午就來了，你也太晚了?！蹦皆虑迓唤浶牡?。

    薛乘解釋道：“我原本也想上午就過來，但正好家中有事，恰好就遇上了蕭大人，他主動說想來你府上，我這不就請他代勞了?！?/br>
    “如此，你與蕭逢瑾倒還熟悉？”慕月清詫異道。

    “也就點頭之交?！毖Τ说?，“你們是同年，他不應與你熟悉嗎？”

    慕月清聽罷，忽然一笑，搖了搖頭，“老狐貍?！?/br>
    薛乘一臉的不明所以。

    “小侯爺，你還年輕了點?！蹦皆虑逍Φ?，“不過也不知這蕭大人賣我人情有什么用，我又不會插手此事?！?/br>
    薛乘似懂非懂，忽然想起了什么，說道：“剛才我來的路上，還碰到你家楚大人了?！?/br>
    “什么我家的?！蹦皆虑咫S口道，語氣有些不悅，“他自己沒有家嗎？”

    “……你們這是，吵架了？”薛乘試探道。

    “這么大的事，總不能就這么過了?！蹦皆虑宓?，“我這把年紀了，哪里與年輕人吵得起來，不過也就是心煩?！?/br>
    薛乘看著慕月清，有些百感交集。這個人他認識了也近十年，初見他時便覺得驚艷，哪怕相熟到如今，偶爾不注意也會盯著他的容貌入了神，都說歲歲年年人不同，但時光好像格外厚待慕月清，并未在他臉上留下什么印記，反而隨著年歲增長，讓這個人在清艷之余再填了一分從容，更加引人入勝。

    其實想來，慕大人不過是入朝太早，算來如今，他也還不到而立之年。

    薛乘再次無比慶幸自己喜歡的是女子，不然就以他的那點定力，與這樣一個絕世大美人相處，指不定會淪陷進去。

    “其實說起來，你與這楚大人……確實不大合適?！毖Τ诵⌒拈_口道，“畢竟你算來還是皇上的人，這要是東窗事發……”

    “也許皇上本就是知道的?！蹦皆虑暹m時打斷道。

    “??？”薛乘愣了一下，“那你們……唉，反正皇上雖然是薄情寡義了些，但其實也挺好的。前些日子皇上還召見我，我還以為我犯了什么事，結果竟是繞來繞去最后繞到你身上了，還說見你總是郁郁寡歡，問我怎么回事，皇上這話說得，我總不能說你是裝的，我冒著欺君之罪給你圓了圓，皇上還囑咐我有空多與你說說話，還不讓我告訴你……哎！又都說完了，再一個欺君之罪?！?/br>
    “那我和楚期的事……”

    “那我自然不能和皇上提呀，不過皇上倒完全沒有說起楚大人?！?/br>
    慕月清笑著搖了搖頭，完全沒提才是不正常，他與楚期走得這樣近，薄玄騫是絕對清楚的，既然要關心他的近況，便絕對繞不開楚期。

    “皇上心里還是十分掛念你的，至于那位楚大人……你也知道沒法長久，總歸你還是要在皇上身邊?！?/br>
    “楚期也是很好的?！蹦皆虑宸瘩g道，“看來皇上對你說了不少?！?/br>
    “平日里我與皇上倒沒有這樣交流的機會，不過到那時我才知道，皇上竟是這樣溫和近人，曾經我還怕他得很，現在想來，也難怪你從前那樣喜歡他……”

    慕月清苦笑：“看來你對皇上還是不夠了解?！?/br>
    “??？”薛乘又是一臉茫然。

    “算了?！蹦皆虑逡膊辉概c薛乘深究皇上究竟是什么樣的人，與薛乘一番交談，倒確實讓他心情好了不少，而如今天色已晚，他也是真的有些累了，“你說的我都明白，謝謝你來陪我閑聊?！?/br>
    見慕月清似乎沒什么大礙，薛乘也不便再打擾，“你與我客氣什么，說到底我還是奉旨前來和你說話?！?/br>
    “那日后我再去謝謝皇上？”

    “別別別?！毖Τ司X道，“皇上可不讓我告訴你的，你別說漏了嘴?！?/br>
    慕月清笑了。

    薛乘看到他笑得這樣好看，一時又失了神。

    趕緊把這些亂七八糟的都拋于腦后，薛乘搖了搖頭，便從侍中府告了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