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劇情 劫后余生
春洪未至,中南一帶突降驟雪整整三日。璩山險峻,澗壑繁多,遇上雪崩便危險至極。援軍前后要將近一個月才能到達,任羲闕只得先行派遣三千輕騎連夜前往璩州相助。盧煦池聞得消息,二話不說便翻身上馬。任羲闕深知多說無益,只得由了他去。 到了這一步,自己橫豎都攥不住人了。 回宮車馬已準備到位,鐵盾肅然立于道路兩旁,禁衛正中侯著六匹九尺巨馬。璩州路遠,西北大軍再無掣肘,可即日南下助援,況且朝中不可一日無君,劉稷落下的一堆貪臣佞黨仍未查處。于情于理,堂堂天子都只能盡快趕回朝中才是。 二人算是就此別過。 皇帝將一襲黑裘披在盧煦池背上:“山上寒冷,注意身體?!庇謴纳砼韵恢刑统鲆粋€玉瓷藥瓶:“來得匆忙,隨身藥物都沒帶上,這補氣丸是臨時從軍醫那兒拿的,飯后記得吃了。酈勇將軍與你一同出行,他行事雖莽,但忠心有余。衣食起居,我都托他上些心來?!?/br> 盧煦池直直望著皇帝:“陛下回去吧?!?/br> 皇帝點點頭,又端詳了他一陣,將這副模樣盡數刻在眼底,才欲言又止地轉過身去。 沉悶鼓聲中,車馬浩蕩。明黃車廂不過半個時辰便縮成粟米一般大小,消失在飛揚煙塵中。 三千輕騎疾馳騁整整五日,才到璩山腳下。 酈勇將軍王賀夫年齡與盧煦池相仿,身長八尺,皮膚因戎馬十年而曬得黝黑,眼神炯炯,開口嘻嘻哈哈、沒輕沒重。他受皇帝親自托付,自然一路留心觀察著盧煦池。本以為一路奔波難免生病,卻見這男子一路與士兵同吃同住,氣色雖然不佳,神色卻也平靜異常。于是愈發好奇,忍不住問道:“盧兄是陛下什么人?” 盧煦池正靜靜吃著一塊干糧,聞言笑道:“少時有過些緣分,陛下宅心仁厚,草民便一直承蒙照顧?!?/br> 王賀夫見他這幅清瘦模樣,實在不像領兵打仗之人,便又問:“盧兄這回跟著來璩山干甚?行軍就是賭命啊,一時不注意,人就要沒……” 盧煦池將殘余干糧一并納入口中,就著剩下一點清水勉強下咽:“來找人的?!?/br> “那些輕騎,都埋在雪里啦……我們都不曉得能挖出幾個來!”王賀夫說著突然頓?。骸啊镱^有你的兄弟?” “算是罷?!北R煦池道,突而臉色驟變,手指痙攣地攀上胸口,半天說不出話來。 王賀夫見狀擔憂至極,忙上前去扶。只見盧煦池額角冷汗涔涔,剛起身擺擺手,突而神色一滯,彎腰嘔出一口摻血的穢物。 “盧兄!你怎么樣…… ”見盧煦池弓身抽搐,頸后脊椎骨節凸起,手指死死摳在膝下細砂間,心中不由得叫苦不迭:這病秧子要是在路上就死了,自己該怎么向陛下交差! 過了一柱香之久,盧煦池才勉強直起身來,拭了拭額上冷汗:“小事兒,餓過了頭,腸胃不適罷了?!?/br> “盧兄……” “沒事……不勞煩王兄上報?!北R煦池朝他擺擺手。 王賀夫神情復雜:“盧兄,鼻子?!?/br> 盧煦池耳際轟鳴,一時沒聽清,低頭驀然望見一串血珠,兀自愣了愣,才道:“沒事,氣候干,上火罷了?!?/br> “盧兄?!蓖踬R夫又撓撓頭道:“節哀?!?/br> 盧煦池微笑道:“嗯,節哀?!?/br> 當晚,盧煦池便發起燒來,幾副藥撬開牙關灌下肚里,熱度卻越升越高,面上竟泛了些青紫來。王賀夫急得在一旁團團打轉,一人病事小,一路騎兵事大。雖說皇帝事先打了招呼,但行軍打仗,豈有因一人病倒拖累全團的道理? 他急得跺腳,來回沒招,只得坐到榻邊:“盧兄?不如這樣,我派五人與你一同先去鄰鎮歇著,你那弟兄叫什么名,盡管告訴小弟我,小弟掘了那璩山,也替你把這弟兄挖出來!” 盧煦池燒得失神,也不知聽沒聽進去。 王賀夫見他不回,趕忙道:“盧兄,這么說定了啊,明兒個,我就派人……” “是我害的?!北R煦池突然開口,嗓音被高熱灼燒得粗啞如砂。 “什么?”王賀夫忙湊到他唇邊。 盧煦池喘了口氣,怪異地笑了一聲,連瞳孔都被燒融了似的,啞聲道:“他……如果不參軍……如果沒與我去翰牟……是我害的他呀?! ?/br> 末了實在是沒力氣,又向王賀夫眨眨眼:“我得找到他呀?!?/br> 說著便又不理人了,言語甚至有些顛三倒四,如同孩兒咿呀學語一般,兀自喃喃重復著:“我得找他呀,我得找到他呀?!?/br> 王賀夫沒再敢懟,只低聲安慰道:“找,等正事做完了,是死是活小弟都幫你把人撅出來!” 盧煦池難得聽懂了,滿意地“嗯”了一聲,這才沉沉閉上眼來。 翌日,他的燒奇跡似地退了大半,人像是被一縷細線牽引著,異樣地有了精神。早飯一反常態吃了三個饅頭,之后便二話不說,隨軍一同上路了。 “大帥……”小伙兵悄悄問著:“你說這是不是叫什么,回光返照……誒喲!” 話音未落便被王賀夫狠扇一巴掌:“閉嘴吧你!” 璩州本是風景名聲之地,垂云如仙緞,翠壁通蓬闕。羲昌元年,擱置三年的璩公堰重新整治,灌溉南北二地,隨著同時頒布的共居令,催熟了兩岸瓜果和稻秧。 如今春風漫地,景象卻因突至的戰爭而蕭索起來。沿途只見寥寥幾戶人家,皆為婦孺。原來是家中男人被臨時征了兵,調往璩山駐守。但平日都是些老實莊稼漢,哪是能一下子耍得轉兵器的?村中老婦扒著盧煦池抹淚道:“不就是去送死撒?再說咯,前段時間山里鬧鬼嘞,啷個曉得是不是我們家老樁頭!” 鬧鬼? 盧煦池與王賀夫交換了個眼色。此局勢實在詭異,東南兵滯留在璩山北面,繞不過嶺北,翰牟大軍盤踞南部,一絲聲音也無。先是雪崩,再是鬧鬼…神叨事兒碰撞在一起,難免令人懷疑。 為了保險,三千騎兵只挑二百精銳先行探路,其余在外扎營,駐守等待。 二百兵士放慢速度,沿一條幽黑小徑深入璩山。山中被積雪覆蓋,放眼茫茫一片,只見少許禿枝枯葉戳出雪隙間,焦黑粗壯如火后骸骨。 走過一座險橋時,只聽得前方傳來隱約的哭嚎,凄愴死啞,如同萬千鬼魂升起,飄蕩在茫茫冰雪墳冢中!隊伍里難掩恐慌,散亂地開始悄聲細語,連帶馬蹄都開始踟躕起來。 “繞道走?!蓖踬R夫低聲吩咐,“前方鬼曉得是個什么玩意兒,葬在這兒,不值當?!?/br> 盧煦池雖然不懼怕,但肋下疼痛逐漸難忍,曉得自己遇上陷阱難以抵擋,便也默然跟在王賀夫后頭。 突然一聲輕響,如同松枝鉆出積雪來,只見路旁狹窄處,驟然伸出一只嶙峋手臂來,裸露在外的肌膚遍布暗色赤斑,斑后赫然幾枚rou瘺,皮膚倒翻,瘺中密密麻麻盡是蛆蟲! 隊伍中爆發出一陣驚呼,王賀夫臉色一沉,掄起長纓直直朝那人胸口刺去! “慢一點!”盧煦池喝道,“這人是漳兵!……別碰他!” 槍尖險險從那人胸口劃過,王賀夫躍下馬背,剛要伸手扳起那人下巴,聞言連忙收回手來:“話甭說一半!” 寒氣凝在發間,盧煦池沉聲道:“這人染了羊皮疫?!?/br> 那漳兵身上兵甲幾乎被拉拽變形,面目被凍成了紫紅色,牙關扭曲,唇角溢出濁黃的膿液來。他緊緊盯住王賀夫,渾濁雙眼驀地流出淚來。 “將軍……”士兵掙扎著伸出手臂,手指突而咔擦一聲,如同枯枝一般斷到雪地上:“逃……快逃……埋……埋伏……” 眾人面色疾變!山澗回音頗重,此前被馬蹄與交頭接耳之聲蓋過,直至現在,才聽得轉角處轟隆巨響鋪天蓋地而來。 “撤退!退回橋那頭去??!”王賀夫高高揚鞭,嘶聲大吼。 雪塊被川流震至山壑之上,掀起一片激射的碎石散沙。只見吊橋另一頭,幾千翰牟精兵洪水一般從山澗涌來,個個盔甲裹身,鐵戈相撥宛若電鳴。 吊橋被震得嘎吱作響,一名漳騎高高躍起,竭力攀到那刺骨鐵鏈上,下一瞬,三五十名翰牟蠻兵架起巨弩,向漳兵直射而去!四五聲慘叫登時從不同方向傳來,血塊迸射出模糊的紅霧,鮮紅淋漓的纖維噴濺著垂落到枯樹枝頭。 混亂雜音中,盧煦池勉強睜眼,視線模糊不清,卻仍霎時定格在了對岸隱蔽處,翰兵簇擁著的一輛戰車上,心下便起了個念頭。 “王兄,”他沉聲道:“你的射箭技術如何?” “不咋地,力氣倒不??!”王賀夫勉力格下三枚流箭:“怎么了!” “我引開前頭的兵,你破開那車!” 腹背受敵,王賀夫此時也無其他辦法,只得照做,撈起身旁騎兵的箭,順手將人摜在身后,挽弓瞄準那車蓋與前窗相接之處。 盧煦池尋機閃身而出,先撈起一具尸首擋在身前,疾擲出一枚炮筒,在騰騰煙霧的掩護下,搭箭拉弦,直射進車頭翰兵眉心! 幾乎同一瞬,一抹銀光帶起枝梢冰花,重重竄進對岸車內! 盧煦池一個“好”字還未出口,目光望向那車門,心頭驀地一驚,周身一顫—— 只見木板應聲而落,內里卻空無一人,并沒有高遂! 數支黑箭驟雨一般襲來,他難得亂了手腳,腳下已然開始踉蹌,只覺得苦苦支撐的力氣幾乎衰竭盡了。 “盧煦池??!”對岸一名九尺男兒突然馭馬擠到岸邊:“你這個——jian賊,叛徒!我郝偉利不親手殺了你……我就是死不瞑目!我他娘的——對不起鄉親父老!” 說罷揚起鞭子,急速踏過狹窄吊橋,在崩塌的雪塊中持劍直向盧煦池刺去! 盧煦池心中一涼,腿上卻實在移動不開,筋疲力盡下,突而覺得心下像是羽毛一般輕松起來。 與師弟一同相葬,也不算孤單寂寞了。 他平靜閉上雙眼,只感到劍鋒寒氣帶起冰絮,直向胸口侵來。 冰絮甫一觸及胸膛,卻突而化為一縷虛魂,軟軟泄下。金屬摩擦起刺耳之聲,刀尖穿破肺腑,灌入寒泉般的雪霧。 盧煦池心中一跳,睜眼只見郝偉利如同一座淌著血的鐵山,雙目睜如銅鈴,呆呆望著前方,開口未及言語,隨即轟然倒地。 巨石摩擦與震天鼓鳴交相融匯,聲如崩山。盧煦池抬眼望去,只見峰壑之間雪塊簌簌落下,一扇八丈有余的暗門挪移開來,漳兵螞蟻般魚貫涌入,宛若另外一襲浪潮,向翰牟鐵騎覆去! “師兄?!?/br> 盧煦池心跳如鳴鼓,回過頭去,紀元策身著鐵甲,深深凝望著盧煦池,唇間笑意融進了山澗積雪中:“好久不見,師兄?!?/br> 他這才生出些劫后余生的安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