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劇情 墮骨剜心(改)
培元香篆由菟絲、鹿茸、佛手參、山茱萸碾成粉末,鋪模壓緊。燜香時,霧氣裊裊蒸騰而起,有補精益氣之效。盧煦池低熱了整整五日,昏沉在榻上躺著,鼻舌之間彌漫苦腥,下腹鈍痛如鐵錘敲擊。 模糊之間,他如同鬼魂一般地穿梭過了種種迷蒙倒影,只見少年時的任羲闕站在眼前,眉目間盡是春風得意的模樣。月影把少年皇帝拉得變了形狀,霜意絮絮散開,又攏成紀元策的模樣,布衣挽發,颯然從馬背躍下,向盧煦池走來。未及伸手,光影又被一旁的劉稷撕扯開去。 劉稷發頂戴冠,身著赭黃華蟲紋緙絲袍,懷中抱一襁褓,鼻角眼周已然起了些紋路,目光去斟了月色,柔柔望向盧煦池:“師弟這骨rou,送給我可好?” 盧煦池大驚,伸手便搶。 劉稷向后一躲,黑眸中的鈍光閃爍一下,嘴角又向上翹起了些,仿佛揣度了盧煦池心中所想,不陰不陽笑道:“師兄老啦。這皇璽和軍隊…縱是財富,卻又哪是能長久作陪的東西?”說著深深望著盧煦池:“師弟這骨rou,送給師兄罷?!?/br> “你休想!”盧煦池怒叱拔槍,筋骨幾乎被這猛然一撲絞碎,他卻顧不得疼痛,在昏眩中飛撲上前! 霧氣聚攏了來,劉稷身形飄忽如鬼魅,在盧煦池愴然橫揮的劍身下漣漪一般四散開來,只剩悠然輕笑。 盧煦池猛然驚醒,氣喘吁吁,周身冰寒,一時間竟分不出是夢是真。他愣怔一瞬,看清玄紫床檐,才徐徐呼出一口氣來,伸手撫上微微隆起的、鈍痛交雜的小腹。 “別鬧?!彼p聲道,“乖?!?/br> 肚子里的小東西似乎聽懂了,不服氣地竄起另外 一波鈍痛來。 “不老實。一個兩個的,都是孽子?!北R煦池笑道,手上動作又柔和了些。 “醒了?” 盧煦池聞聲猛然回頭,只見任羲闕在香幾一旁靜靜坐著,月色潑灑在他的后背,面目神情模糊不清。 任羲闕起身坐到榻旁,伸手探了探盧煦池額際:“劉太醫說,等體內濁氣清了,這燒才能退下?!?/br> 盧煦池意識尚未完全清醒,喃喃問道:“璩山那頭可有動靜?”話一出口又反應過來,忙止住了。 任羲闕道:“探子來信,你那紀師弟至今性命無虞?!?/br> 盧煦池點點頭,又合上了眼。小腹扯得后心一同絞痛,zigong胃腸仿佛時而被孩兒拉拽,時而坨成亂麻,痛得他周身發麻、冷汗滲出。 任羲闕從文火缽上拿起一小盅藥湯:“喝了吧?!?/br> 盧煦池未接:“什么藥?” 任羲闕直言道:“烏丹湯。太醫院說你筋攣逆氣,胎兒難保,若是硬要生下來,只能是一尸兩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嗯?” 湯藥味苦,一端到嘴邊,就見盧煦池扭過頭去,身體向后一退,面上泛了青白:“我不喝這個?!?/br> 任羲闕也不惱,將那碗湯藥放到一旁:“翰牟那頭,算算庫里糧甲,得等三月中旬才能發兵。紀元策攜軍盤踞要塞,等翰牟大軍攻近,如果沒有意外,不出開春初雨,便能速勝??v是速勝,回來時,也已經是五月份了?!?/br> 說著,又將藥碗遞到盧煦池嘴邊:“你心里清楚,若是不喝這藥,自己還撐不撐得到那個時候?!?/br> 盧煦池偏頭躺著,臉色被床上赭紅錦緞映得煞白,發絲摻著冷汗洇到右頰上。乍一看去,有如白瓷釉面布上裂紋,一扳就能裂開似的。 任羲闕望著盧煦池凹下的顴頜,心中突然想道,這人面白如瓷,卻是韌得多了。殘了身體、殘了手腳、殘了心里頭的人,卻也總能活得下來。 腹中翻江倒海,冷汗涔涔濡濕了褻衣。盧煦池頓了一頓,轉頭望向任羲闕,平靜道:“陛下,人各有命,該怎么便怎么吧。我活著,孩兒便有一線機會能活著。孩兒若是死了,我陪她一起去便是?!?/br> 任羲闕久未答話??v然相離十五年,盧煦池卻仍是了解任羲闕的。此時在闃靜中,只覺得胃部被攫到嗓子眼里,嗅到了風雨欲摧的味道。 果真,任羲闕笑了一聲,搖搖頭道:“倔驢性子?!彪S后叩了叩床檐,轉身向外吩咐道:“帶人進來吧?!?/br> 四名禁衛入了屋,挾著一名小太監。小太監雙腿痙攣,已然被折磨掉了半條命,污發披散結著血塊,顴間青腫交加,幾乎辨不出原先的模樣。 盧煦池渾身不著痕跡地一顫,霎時變了臉色,下一秒卻恢復了常態。 “這小公公擅闖瑜泰殿,欲盜得腰牌,好進出宮門?!?/br> 盧煦池未抬眼:“思鄉罷了,宮中不少人都這么干,陛下與我說這做什么?” 任羲闕緩聲道:“朕派人搜身,便搜出了樣東西?!闭f罷抽出一張帶血的薄紙來,“偽造禁軍軍令,乃是誅殺九族之罪。這小公公意欲調離宮中人馬,趁亂驅車帶你離開……這事你可知道?” 盧煦池目光一凜,沉沉看向了那小公公。 “有膽是好事,忠義也是好事……可若是無識,便容易壞事了?!比昔岁I突而一揮袖,將那烏丹湯打落在地,隨即拾起碎瓷,作勢在小太監臉頰劃拉了一下:“到底是姑娘家,要是死,也該留得副干凈面孔才是?!?/br> 話音剛落,盧煦池似是痛極一般,渾身震顫了須臾。 那小太監模樣的姑娘眼皮青腫成細縫,連淚水都流淌不出,四肢被緊錮動彈不得,只得啞聲喊道:“陛下!奴家孑然一人,在宮中誰都不認識!奴家知罪……求陛下莫遷到其他人……奴家不認識他……奴家不認識他!” 任羲闕壓根不理,只緊盯著斜倚榻檐的盧煦池。 “陛下……斬了奴家罷……奴家有罪……”她瘋狂掙扎著,顴際高高腫起,乍然望去扭曲可怖,下一聲“陛下”還未出口,腹部猛然被禁衛踢了一腳,霎時唾出一口含著血絲的唾沫。 “玉帛?!北R煦池道。 她驟然沒了聲響。 盧煦池轉頭望向任羲闕:“玉帛,罪民舅公之女,從小父母雙亡,淪落街頭。二十年前,被罪民一同帶到了宮中?!?/br> 他撐身下床,直直跪在任羲闕面前:“求陛下……網開一面?!?/br> 任羲闕靠到紫檀椅上:“那就與朕做個交易吧。抱命貿命,這姑娘出了宮,便能尋個好人家,繡花生子,兒孫滿堂……既都是你的親人,鮮活一命抵起你腹中那半死不活的骨rou,這便宜,你占不占?” 盧煦池頰間血色盡失,連吐息都不受控制地帶了些顫意。 “命中若無,便不要強求了?!比昔岁I道。 殿中闃靜無聲,窗沿結了霜,日復一日地裹成冰筍子,每逢冬末便吱嘎作響地搖搖欲墜。只聽得一聲輕輕的脆響,那最后一株冰枝,便落到地上,摔成了幾瓣。 盧煦池仍是跪著,膝骨被地磚淬得刺痛。面上連蒼白都不剩了,只留了些泛青的死色,一字一句道:“陛下也賜一瓶鶴頂紅罷?!?/br> 任羲闕緩緩搖了搖頭。 盧煦池聲音喑啞變了調:“罪民不想……不想再恨人了?!?/br> 任羲闕沒再言語,轉身吩咐道:“再熬一碗烏丹湯來?!彪S后轉身道:“活著罷?!?/br> 立春之日。陵裕全城浸在熙攘喜悅之中。今年瑞雪甚頻,來年必是豐年。照大漳習俗,每家每戶蒸得面漿,放置蘿菔、菇絲、豆芽與蛋皮,裹成春餅同米酒共食,在屋外殘雪旁放了春節剩余的鞭炮,再集結至大漳陽鳳臺,與今朝皇帝一同賞煙火,這才算度過完整的立春。 此日,春餅香,鞭炮響,陽鳳臺前人頭攢動,煙火破開黑暗,姹紫嫣紅地向廣袤大地灑落鎏金銀珠,唯有明臺寶座上不見人影。 八歲小兒揚起脖頸:“圣上!圣上?什么時候能看見圣上?” 孩子爹一巴掌扇了他的后腦勺:“閉你娘的嘴!不要腦袋了不成……”話音未落,身旁一人又神秘道:“聞得圣殿有喜,青天下神光,小太子要出生啦!” 草莽之言十傳百,不一會兒便傳得滿城皆知,天上地下洋溢著新的喜悅。 除了陵裕宮內。 大門緊閉,綢簾垂落,只聽得凄愴痛吟低啞變調,混雜在斷斷續續的粘稠水聲中。宮女服侍那貴人月余,連病得奄奄一息時,都未見他蹙眉責怪,此時卻心下惶然,只覺得那哀吟已然扭曲畸變,聲聲宛若杜鵑啼血。 腿間蚌rou被金鉗強行抻,淬著寒光的針剪長驅直入,翻江倒海的劇痛有如將宮內皮rou盡數刮下,剜起殘rou,絞成碎泥,再被枯木般的手摳挖出體內。 血腥味混雜失禁的臊氣繚繞在唇齒鼻間,直沖得他無聲作嘔。嘔卻也未能嘔出東西,喉間陣陣痙攣將雙眼逼得酸楚干澀。 鋪天蓋地的空虛中,髖骨脫臼的咔嚓聲中,揉碎臟腑般的痛楚中,意識攜著愛、恨與綿長亙古的回憶,隨著金波冷月,一同升入黑暗里。 幼童攀至樵夫肩膀,糖人披了月光霓裳,煙花斟滿巷陌街坊,玉帛踏出宮闕高墻。 劉太醫擦擦額上遍布的細汗,回身輕聲道:“陛下,胎兒清理干凈了?!?/br> 銀盆內攤著一坨模糊的血rou,劉太醫沉聲說道:“已去了多時了,小兒僅有百日……不會受苦。貴人眼睛畏光,老臣將這燈熄了罷?!?/br> 任羲闕點點頭:“辛苦太醫了?!?/br> 他的手緊緊攥著盧煦池的手腕,肌骨相交處被攥起了紅印,那是盧煦池身上唯一有些人色的地方?;实郾3种砬皟A的姿勢,初春瑞雪方融時,像是凝成了一尊石像。 窗外煙花響聲驟起,屋內被帶起了一絲微弱的光亮。他看見盧煦池微睜開眼,眼中也被那煙花綴起了光亮來,很快又閉上了。 “沒事了,沒事——” 皇帝聲音猝然停止。 鎏金溢進窗欞中,借著微光,他看到了盧煦池發際一纖灰色的發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