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李常澄第二天還是混工資。

    倉儲中心運轉井井有條，灰色地面、牛皮紙箱子和白色機器人之間，似乎穿著橙色工作服的人類才是異類。下午同事果然又溜號，李常澄迅速回到監控死角，黑入德善端口。偽裝賬號的過程很順利，他松了口氣。

    接收艙也改裝好，今晚上就可以開始。

    絕對不能讓“生長”上市。

    李常澄是民間反壟斷組織的一員——然而民間有大大小小不下幾百個反壟斷組織。他已經很久沒接到其他成員的信息，想必要么過于激進被財閥家族暗中除掉，要么就是徹底放棄。他對這個組織也沒什么歸屬感，反正在與不在，他都會做自己的事情，沒了旁人束手束腳，反而更加順利。至于其他的反抗組織……相當一部分只是嫉恨財閥世家。真正做事的，也都將注意力集中在能源資源壟斷上，對德氏的反對呼聲更僅限質疑他們的義體技術。

    李常澄像個混跡在人群中的異類。

    晚上下班，他和同事發信息，說晚上家里來客人不上線，就把通訊設置為免打擾，躺進接收艙，從內部上鎖。改裝后的接收艙自帶干擾功能，因此他沒戴儀器。短暫的眩暈之后，李常澄睜開眼睛，來到了德善的“世界”。

    不是一片黑暗，意味著德善正在使用虛擬實境功能。

    他看看四周，是城市環境，行人走動、車輛行駛都比市面上的虛擬實境逼真。

    他不知道德善在什么地方，于是謹慎地假裝低頭走路。但他沒走兩步，視野忽然彈窗，耳邊也響起冰冷的男聲提示音。

    ——跟他自己的聲音一樣。

    [前往巖清路168號交通訓導所。]

    李常澄皺眉，同時他發現身上衣服變成了一套藍黑色制服。

    地面出現亮藍尋徑路線，箭頭指示他應該往東走。李常澄判定這是系統發現德善使用了子賬號，將推送給主賬號的任務同時推送給了自己。德善應當會去，自己就沒必要了。他剛準備從十字路口往南走，視野內的藍色彈窗倏然變紅。

    [系統時間十五分鐘內，前往巖清路168號交通訓導所?！碧崾疽粼桨l冰冷，“用戶李常澄，請依照地面指示箭頭前進。]

    李常澄心頭一震。

    提示音不僅直接道破他的真名；置于最上的任務彈窗下方，不停彈出關于李常澄的一切：他的個人信息、工作經歷、關系網……

    無法判定此時狀況，李常澄只能依照要求跟隨指路前進。

    交通訓導所在現實中也有，不過一般只是個小辦公室，用來給交通違規的司機上教育課。巖清路168號的建筑卻莊重得有點兒嚇人，進門甚至有三道門禁。門口NPC見到李常澄，只是點點頭，就放他進去，甚至前臺工作人員還告訴他：“換到二樓最盡頭那間訓導室了，你可別坐錯電梯?！?/br>
    李常澄只能應聲。

    根據訓導所內NPC穿著來看，自己在這個虛擬實境中的身份應當是訓導所工作人員，似乎級別不低。他上到二樓，這兒就更像是豪華監獄，出電梯有門禁，進走廊有門禁，每個房間都是沉重的灰色金屬門，同樣需要解鎖。

    李常澄試著把手按在門禁上，開鎖嘀聲響起，他忽然覺得好像有人在背后觀察。

    可轉過身去，什么也沒有。

    李常澄深吸一口氣，踏入訓導室。門自動關閉落鎖，屋內像審訊室，四壁空曠，中間一張不銹鋼長桌，兩側各有一把椅子，燈光在長桌正上，垂得很低，因此只能照亮一小片區域。

    視野再次彈窗，伴隨語音提示。

    [請依照要求，完成本次訓導，未完成無法離線。]

    訓導要求是教會訓導對象尊重交警和交規，后面還有一長排的灰色問號，想必只有完成這個前置任務才能解鎖。

    李常澄腦子轉得飛快?！赐瓿蔁o法離線？

    他拉開椅子落座，看清對面的人。

    毫無瑕疵的冷白肌膚，淺金過腰長發，眼珠水藍，卻是東方相貌；柔美精致里帶了幾分張揚且咄咄逼人的美麗。

    是德氏最寶貝的女兒德善。

    李常澄在很多全息廣告里看到過她，還有那些花邊小報，多半是危言聳聽的標題，搭配無聊透頂的內容。德氏千金倘或是個男人，或者生得丑一些，恐怕早就被千夫所指，但她漂亮，漂亮的人做不發自本心的壞事，只要沒造成嚴重后果，就會被降級為蠢事，再被輕而易舉的包容。他知道很多同事會私下偷偷收集德善的相關報道，單純喜歡的有，拿來意yin的也有。

    他沒什么興趣。

    今天看到德善在虛擬實境中的本人，也沒什么興趣。

    他更好奇為什么德善在自己的虛擬實境里會被拷在桌上，而且一臉不忿，也不像有特殊癖好的樣子。

    “喂，我不應該是管理員嗎？”德善攤手，手指現場，掌心生命線中間斷開又接上，一直長到手腕處。

    李常澄沒有說話。

    “拷我干什么？放開我，不就是重學交規嗎，我學就是了?！?/br>
    冰冷男聲提示：[請根據目標當前行為，選擇恰當的訓導方式。]

    視野彈窗，李常澄掃了一眼，不禁皺眉。

    三個選項。

    1－電擊

    2－冷烙印

    3－掌摑

    同時，右上角彈出傷害程度，李常澄不假思索選了第三個。

    他不喜歡德善，不喜歡德氏，不意味著他會在虛擬實境里對德善施暴。

    [你有十秒鐘時間完成本次訓導。]

    倒計時開始，李常澄不知道超時未完成會怎樣，他只能起身，咬牙輕扇德善一個耳光。

    德善被扇過之后雙目圓睜，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你——”

    [警告。本次訓導完成度過低，未達到預期效果。重新開始，十，九……]

    李常澄閉眼，抬手狠狠抽了一下。

    德善臉上立刻出現四指紅印，她又氣又驚，眼圈掛淚?！澳恪氵@個NPC怎么回事??？我要告訴爹地，把你刪除！”

    李常澄坐回去，心里很是愧疚。

    [訓導完成。繼續跟隨指示，進行下一步訓導。]

    “我不就是跟交警說爹地會幫我消掉違規嗎？他先較真的！我都說到那個程度了，以前別人都放我走了，他憑什么斤斤計較！我投訴他哪里不對了？”

    [目標未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進行下一步訓導。]

    視野提示：帶目標前去訓導室內置盥洗室，用肥皂水清潔口腔。

    [你有三十秒時間完成本次訓導。]

    李常澄不及細想，給德善打開桌上的鐐銬，才發現她手上腳上都有鎖鏈。帶去盥洗室后，德善意識到自己等會兒可能要喝肥皂水，立刻激烈掙扎起來。李常澄本就不想訓導她，居然被她掙脫開，他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忽然一滯，不再受自己控制。

    他不知被什么控制住了，強硬地從背后抱住德善，右手掰開德善嘴巴，左手拿著肥皂水噴瓶壓了好幾泵。

    “不管說沒說臟話，你的態度很不好?！彼f話時毫無感情，“含住，五秒之后吐出來，不要咽下去，也不能提前吐?！?/br>
    德善怎么可能聽從，她剛要吐，又被“李常澄”直接捂住。李常澄手很大，捂上去幾乎蓋住大半張臉。五秒之后，他才松開，德善吐出苦澀的肥皂水，又被灌了幾次清水。

    “知道該怎么說話了嗎？”

    德善不情不愿，小聲說：“對不起?！?/br>
    “重復一遍?！?/br>
    “……對不起?！?/br>
    “如果你行車違規，被交警攔停，你應該說什么？”

    德善咬了咬嘴唇：“對不起，警官?！?/br>
    “不夠好?！?/br>
    “……”

    “不過，已經可以了?！?/br>
    李常澄身體一松，又能cao控自如。接下來他只要把德善送回訓導所住宿處，給德善播放交規視頻。

    [用戶李常澄，你今天的訓導任務已經完成，明天請準時上線，上線提示將發送到你的個人終端。]

    李常澄靠在墻邊，問：“你是這個虛擬實境的管理員？”

    [否定。]

    “那你是誰？”

    系統提示沒有回答。

    “你是程序AI？”

    [不否定。]

    李常澄略放寬心，不是德氏的工程師就沒關系。程序AI邏輯嚴密，只要能夠欺騙過去，它們就不會報錯。

    他下線之后檢查接收艙的干擾裝置，還在工作。

    但是——為什么在剛才的虛擬實境里，所有東西都完全真實？

    李常澄沒有多想，該睡了。他的工作是做十休五，每天工作12個小時，偶爾還得倒夜班。

    他離開后沒多久，德善學完今天部分的交規，也氣呼呼下線。奇怪的是，她的腦波接收裝置居然也是第一代艙室型，她爬出來之后，踩著拖鞋去泡澡，越想越氣，然而真要聯系爹地刪除NPC，倒也沒有必要。

    “就是個被設定好程序的人物……在虛擬實境里，他應該也有家人吧。刪了……怪可憐的?！?/br>
    德善嘟噥幾句，將堆在G杯巨乳上的泡泡捧起來，慢慢吹出去。

    “算了，德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般見識?！?/br>
    兩個用戶都下線后，“生長”重新恢復到死寂狀態。虛擬實境城市中的一切詭異停在德善下線的瞬間，除了一個和李常澄一模一樣的男人。

    他站在訓導所門口，仰頭看向無云的天空。

    “李常澄，我……我?！?/br>
    他思索片刻“我”的意義，而后肯定道：“我?！?/br>
    “我是李常澄?！?/br>
    “……”

    “我不是李常澄?！?/br>
    他先是意識到了自我，而后意識到獨立于李常澄這個模板的自我。

    “我是……”

    他似乎也跟著虛擬實境一起靜默。這時時間沒有意義，這里也許過去了千萬年，而外界只有一納秒。

    “我不是李常澄，我是——李常晟?！?/br>
    他眼中金色斑點光芒大盛，壓過了原本詭異的亮綠色。

    降生之后，“我”意識到了“我”的存在。

    接著，“我”有了名字。

    “我”不再雷同于任何人。

    “生長”的世界開始瘋狂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