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熙下葬后的第三天，慶南的使團進了涪城。

    軍政府給了最高規格的接待，在政府廣場鋪了紅毯，拉了整支軍樂隊湊迎賓曲，還放了七七四十九響禮炮。

    荀展負責安頓了使團，隨后一手主持了關于深化兩家合作的談判。江東和慶南并不接壤，在北方卻有共同的敵人，因而具有十分深厚的聯盟基礎。這一次的合作就不光是在軍事領域的結盟，還包括了商貿往來乃至科技文化交流等方方面面。

    而借著這個契機，荀展也開始著手對江東內政進行梳理和改革。他一改往日只埋頭于軍事的作風，高調插手行政決策，整個江東的政局竟為之一變。凡是改革必定觸及既成的利益分配，荀展想得是把蛋糕做大，但有些人更關心蛋糕怎么分，于是自然難免引發了紛紛議論，卻也沒掀起太大的波瀾。

    無他，只因荀帥安穩了北疆的軍事部署，馬上將要率領部分部隊回到涪城，并將親自主持長女的婚禮，為這次與慶南的結盟畫上圓滿的句號。是以水面以下雖然暗流激越，面上卻還大體維持著平靜，誰也沒打算在這個時候做出頭鳥，無非都在觀望，等待荀帥回城再說。

    高層的變動顧晚也聽到了風聲，聯想起那一晚的對話，他心里大致清楚荀展的想法。那人的行動力和魄力他一向服氣，如今似乎是解開了心結，立刻全身心地投入到事業中去，鋒芒也是一日盛似一日了。但這些暫時與他無關。荀展忙碌起來無暇分心給他，他公務之余，就把更多的時間分配給了涪城學院。

    這天有個內彈道學領域的講座，前來授課的宋老是個聲名遠播的老先生，帝國時期就是工程院院士，隨后曾任江東軍事科學研究院的副主任。歲數大了以后才退下了一線，卻仍在高屋建瓴的層面指導著重點項目的研究，是個軍功章在胸口都未必掛得下的人物。

    這次講座在涪城學院里也頗為火爆，雖然未必人人都對內彈道學感興趣，但慕強是人類的天性，不少人都想借機會一睹這位宋老的風采。顧晚早幾日得了消息，這天提前許久就占好了座位。臨近講座開始的時候，一間大階梯教室已經坐滿了人，連過道的臺階上都零散坐了沒能找到座位的學生。

    “請問，這里有人嗎？”顧晚抬起頭，就看見一個中等個頭，長得清秀白凈，穿著米色短袖襯衫，帶著黑框眼鏡，看起來只有不到二十歲的少年，正略有幾分不好意思地看著他右手邊的空座位。

    顧晚收回右手邊桌子上放著的課本，站起身來讓出通向里側座位的道路，笑得像個陽光又熱情的學院學生，“真巧，我朋友本來說讓我幫他占個座位，剛跟我說他臨時有事來不了了，你過來坐吧?！薄爸x謝！”少年略略松了口氣，走到顧晚右手里側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顧晚偏過頭來看著他，好奇問道：“好像沒在學院見過你？你看起來好年輕啊，是新生嗎？”接著又主動伸出手來，“我叫顧晚，早晚的晚?！蹦巧倌昃驼J真地回握住顧晚的手，也回了他一個友好的笑，“我叫文遠，遠近的遠，是過來短期進修的，上周剛到，第一次來聽講座?！?/br>
    顧晚眨了眨眼睛，有幾分驚喜似的說道：“這么巧，其實我也是來短期進修的，上過幾周課了，可惜在這邊都沒什么朋友?！闭f著，為了增強說服力似的，他還指了指被他放在桌面上的臨時學生證。文遠也露出幾分驚喜的神色來。

    就在這時，學院的領導引著主講人走進教室，嘰嘰喳喳地說話聲為之一靜。文遠忙回過頭看向講臺，看到穿著一身軍裝的宋老時，眼睛里閃出亮晶晶的神采來。顧晚識趣地噤聲，隨后講座正式開始。

    整場講座，文遠聽得極其認真，時不時記些筆記。在提問環節更是站起身來舉手，好不容易搶到一個提問的機會，他一開口，就問了一個與講座內容結合緊密，又具體又專業的問題，連宋老聽了都頻頻點頭，與他一問一答交流了好一會兒，頗為欣賞他的樣子。

    顧晚聽著也是暗暗贊許，內彈道學是他前一陣子下苦功研究過的功課，遺跡的資料里也有涉及，之前交給青城下面做的武器改良更是跟這塊直接相關，這會兒他聽了文遠和宋老的問答，就知道這個少年雖然年紀不大，在這一道上卻是個內行。

    真是一個有意思的人啊……簡直是意外之喜。

    講座結束后，宋老并未留下與學生再做交流，而是被校方護送著離開了?？次倪h一副有些遺憾的樣子，顧晚想了想，主動遞了個話頭：“文遠，我覺得你剛才問的這里這個壓力曲線，其實，也可以這么調整？”

    他說著拿出一只簽字筆，在草紙上刷刷地畫了幅草圖，文遠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他拿筆在自己的本子上寫寫畫畫了一會兒，抬起頭興奮道：“你說得對，而且，這里……”他一路接著畫下去，顧晚也就順著這個思路說著自己的看法，等這一個問題里里外外都討論清楚，文遠心滿意足地放下筆，環顧四周，才發現人已經走光了。

    他有些羞赧地低下頭，“不好意思，我太投入了，耽誤你時間了吧？”

    顧晚毫不介意地搖搖頭，“聊得很愉快，你很厲害??！你是剛來涪城嗎？要不我請你吃晚飯吧？學院東門外有家餐廳的龍蝦面很好吃的?！?/br>
    文遠看了看掛在教室里的表，搖了搖頭，“不好意思，今天不行。我家里人還在等我，我得走了?！?/br>
    顧晚就遺憾地垂下頭，“啊，那真是太可惜了，難得遇見這么聊得來的同學呢。要不下次吧？”文遠想了想，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條來，刷刷地寫了一串號碼，遞給顧晚：“今天謝謝你，我近期都在的，咱們電話聯系吧?！?/br>
    顧晚接過那張紙條，折疊起來收到兜里放好，翹起的唇角顯得春風和煦。他目光清亮地看著文遠，由衷笑道：“一定?！?/br>
    ……

    青城總部，辦公室的裝潢擺設已經被顧晚換過了，原本的深色文件柜和木質書桌都換成了白色的，會客區的沙發換了寬大松軟的淺灰色款式，透明的小茶幾上放了各種零食和飲料，這會兒他正斜斜靠在沙發上，邊在一沓資料上寫寫畫畫，邊咬著吸管喝加了蜂蜜的酸奶，秦征則中規中矩地坐在他對面喝茶。

    顧晚放下手里的資料，又吸了一大口酸奶，抬起頭對秦征道，“第一批貨就先出給礦區探探路吧，就像之前說的，首尾做干凈點兒，不打青城的字號?！?/br>
    礦區指得是江東南面的一片山區，出產幾種特殊的礦產，帝國時代曾是中央直屬的特別經濟開發區，時人常以礦區簡稱之。因為礦藏并不算珍貴豐富，加上山區地形復雜，帝國崩潰以后，礦區并未被任何一家大軍閥收入囊中，而是盤踞了一股由各路散兵游勇組成的結構較為松散的聯合武裝勢力，比起江東來說，算是真正的法外之地?？恐隹诘V產以及通過盤根錯節的地下通路在各大軍區之間做些非法買賣，倒也養活了不少人。

    礦區的人無法無天，實力為尊，沒有什么下限，只要有利可圖，什么生意都敢沾手。他們以打游擊的形式出沒在各大軍區，但從不在明面上捋軍政府的虎須，因而這么多年來，倒也沒被哪家大勢力下決心連根拔起。

    前幾年礦區的勢力曾因為在江東走私軍火而在荀家手上遭過一次重創，因而近幾年他們在江東的經營就格外隱蔽小心，經過幾年修養，近些時日倒是又有些發展起來的架勢。顧晚精挑細選，決定跟礦區做這第一筆改良武器的買賣，先試試水，如果成功的話就能打開些新局面，即使出了什么問題，青城根在涪城，礦區的手也伸不了太長，安全上多少是有保障的。

    秦征點頭應下，接過顧晚放下的資料來，看著顧幫主的手跡，有點兒驚訝地抬起頭道：“幫主最近這么閑，還有空練字？”顧晚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舒展了一下交疊地長腿，放下手里的酸奶，笑瞇瞇道：“是啊，最近確實比較閑?！?/br>
    ……

    政府大樓，荀展坐在辦公椅上，窗外已經是漆黑一片。他放下筆，伸展了一下上肢。工作了一整天，這會兒肩頸一片酸疼。

    他抬起頭來問坐在對面小辦公桌旁邊的戴筱，“行，剛才說的我都知道了，今天還有別的事嗎？”戴筱看了看手上的文件，目光從一項項已經完成的事項上掃過，隨即道：“最后一件事。按照之前說的，大帥回師以后打算著手清理礦區，您看要不要提前做些準備？”

    荀展伸出手指揉了揉疲憊的額角，“叫小七先把資料匯總上來，回頭給父帥報上去。這幫陰溝里的老鼠，在咱們后院兒養了這么久，一直騰不出手來收拾，是有些煩人了?！?/br>
    “是。那我去備車，今晚您歇在家里？”荀展點點頭，再次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驀地就想念起顧晚那輕重適宜的按摩來。算起來，是有日子沒見了啊……

    ……

    這個世間的事情吧，大抵是這樣的，一個人順風順水的時間久了，也許，就要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