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后苑下了龍攆，輕裝簡行向司鶴臺走。

    司鶴臺原本是宮里的一處戲臺，分為上下兩層。其大小雖遠不能與乾清宮、坤寧宮相比，但每層也能閣出上下左右四個小間。戲臺二層四面開窗，采光通風都很不錯，隨時可以欣賞到后苑的風景，是一個適宜居住的好地方?；实鄣搅怂菌Q臺，命令林汲不必通傳，徑自踩著波斯軟毯，扶著繪著仙鶴紋飾的樓梯扶手，悄無聲息走上二樓。

    皇帝不想驚動旁人，本是因為顧及到沈靈受了刑傷，不便起身接駕。哪知道來到二樓拐角，便聽見伺候沈靈的幾個小太監，正聚在一處嚼舌根。

    一個小太監壓低了聲音說：“他是瘋了嗎，怎么還在罵罵咧咧？若是今天萬歲爺不來便罷了，倘或一會兒來了，聽他這樣說話，咋們幾個可都要倒大霉！”

    另一個小太監賊兮兮地說：“屋里沒水啦。咱們就裝作不知道，不要給他添茶，他嗓子一干，很快就罵不出來啦?！?/br>
    一個尖聲太監說：“這倒是個主意。咱們就裝作沒聽見，說是各自忙去了，等到半夜再給他拿茶水。反正他今天疼成這樣，也沒法子起來發落咱們……不過，我看萬歲爺今天是動了真怒。咱們還是得趕緊想個法子，勸他服軟，向萬歲爺低頭認錯才是?！?/br>
    “還想什么法子？”另一個太監說，“咱們以前好心勸他那么多次，哪次不反被他暴打一頓？我看呀，他失寵只是早晚，咱也別垂死掙扎了。那新寵我今兒瞧了一眼，水靈靈的比個大姑娘還俏，撐死了也就十六歲。他呢？今年都二十一了，這骨頭呀也硬了，這模樣呢也不比從前……咱們應當為自己個兒的前程早做打算。就比如我呀，新認了尚膳監的左監丞杜平做干爹，他老人家可是宮里頭最闊的一個……”

    跟隨皇帝上來的林汲咳嗽一聲，“咳咳——”

    幾個太監看過來，瞧見身穿龍袍的皇帝，登時嚇得魂飛魄散，“陛下！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皇帝冷著臉，掃了一眼林汲，讓他把這幾個玩忽職守的太監處置了，自己轉身進了屋。一進到暖閣里頭，皇帝就看見沈靈正拖著一屁股的血跡，趴在床邊費力地夠桌上的茶杯?；实矍埔娚蜢`這模樣，想到外面幾個太監，因為害怕沈靈辱罵自己，故意不給他水喝，頓時覺得心疼得不行。沈靈再怎么跋扈囂張，也畢竟是他養了七八年的寵物，這脾氣倒有一大半是給他慣出來的。

    皇帝還沒來得及心疼，沈靈卻已經拿起那空茶杯，奮力向他擲了過來。

    皇帝險險避過那茶杯，沈靈又拿枕頭砸他。等周圍的東西摔了個七七八八，就連床帳也被沈靈扯了個稀爛，皇帝才終于成功來到沈靈的面前，抓住沈靈的手腕。

    沈靈虛弱地掙扎著，啞著嗓子罵道：“昏君，別碰我！”

    皇帝的表情立時一僵?！盎杈边@兩個字，實在是犯了大忌諱。若是從旁人嘴里說出來，皇帝能要了他全家的性命?？梢驗槭巧蜢`，皇帝竟然忍了，也不與他計較，只耐著性子道：“好了，妙卿，別再胡言亂語?！?/br>
    皇帝說著又喊人來給沈靈上茶，又讓去傳太醫過來診治。

    沈靈挨了八十庭杖，身上疼痛難忍，早已經沒了力氣。勉強折騰了幾下之后，便只能虛弱地靠在皇帝懷里。

    皇帝的懷抱并不溫暖。他身上仍穿著那件團龍盤領窄袖袍，是南京進貢的云錦裁成，摸起來冰涼如水。沈靈趴在皇帝懷里，逐漸開始發抖。他越抖越厲害，心里更是害怕極了。他其實并不像外表看起來那樣無法無天、無所畏懼，事實上，當庭杖打到一半的時候，他就已經慫了。

    沈靈不是不知道，不用八十杖，甚至不用四十杖，即便區區二十杖，也有打死人的。沈靈怕疼也怕死，然而從小在土匪窩里長大的他，更深切地明白，認慫求饒是沒用的。越是害怕的時候，氣勢就越不能輸。

    他能有今天的獨寵，全靠一口氣硬撐著。這回一旦松了口，今后就只能任人踐踏了。

    大概是投胎的時候很不走運，沈靈面臨的現實一直十分殘酷。幼年他親眼目睹身為軍官的父親被馬盜殺死，自己則被擄入賊營。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認賊作父，又在諸般脅迫之下，不得不跟隨馬盜們一同起義，對抗朝廷。后來義軍失敗，他作為匪首的義子，理所當然要連坐。

    他被關進詔獄，與自己那些所謂的“父兄”一道，判了秋后處斬。

    沈靈不想死，他覺得冤枉。

    謀逆是欽案，當由皇帝親自定奪。然而沈靈的冤屈，卻并不能上達天聽。那匪首沈六，光是義子就有十幾個，沈靈并不是其中骨干，不值得皇帝主動了解。他參與謀反的證據確鑿無疑，無可抵賴，至于謀反背后的故事……皇帝日理萬機，對這種細枝末節毫無興趣。

    皇帝的想法很簡單，既然都混到了謀反的地步，那自然是很慘的?？杉幢阍賾K，威脅他統治的人又不能不殺，既然聽了只是徒添煩惱，那干脆就一律不聽了吧。

    沈靈沒什么文化，不會寫字，當然也不可能主動給皇帝上書陳情。

    但是為了活下去，他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沈靈并不是一無所有，至少他還有一副好皮囊。而提督詔獄的那個東廠老太監，似乎對他頗有一點興趣。于是他以身體作為賄賂，求得那太監在皇帝面前為他說情?；实酃簧饷饬怂乃雷?，但他仍然被閹割去勢，罰沒入宮為奴，成了比那太監還不如的人。

    沈靈依然記得，當年他苦苦哀求那老太監的時候，信誓旦旦地說自己如果能活下來，一定會一輩子伺候對方。

    但是怎么可能。

    那老太監再照顧他，又能給他多少好處？即便是年輕貌美的女子，也不能忍受嫁給白發老翁，更不要說他根本就不喜歡男人，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生存。于是，趁著皇帝從老太監那里聽了他的故事，還對他有一點興趣，沈靈抓住了唯一翻身的機會，主動勾引了年輕英俊的皇帝。

    與其忍受那太監的玩弄，倒不如忍受皇帝的jianyin。

    雖說皇帝在房事上極為暴虐，但下了床以后，皇帝待他倒也不壞?；实畚桓邫嘀?，可以為他殺了那玷辱了他的老太監，可以讓他再不必受人欺侮。不僅如此，皇帝還可以給他最好吃的食物，最華麗的衣服，讓他住從未住過的舒適房子。只要還擁有皇帝的寵愛，他就可以每天騎馬蹴鞠，和錦衣衛的官宦子弟們無憂無慮地縱情玩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