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七

    晏憐緒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辰，他拍了拍夕霧的手背，打起精神笑道：「青松觀里不能做葷腥，看來今年只有素面條了?！?/br>
    夕霧替晏憐緒系上斗篷的緞帶，微笑道：「那明年奴婢再給憐夫人做一頓好吃的?！?/br>
    晏憐緒坐上樸素的馬車時，風雪愈來愈大了。

    他一上車便不自覺地打起瞌睡，不知怎地老是想著，說不定在青松觀里還會找到當年為樓月璃取名的道士。?

    不過是分別了一陣子，晏憐緒已經很想見到樓月璃。

    灰蒙蒙的雪空云闊天低，如同一片無孔不入的厚膜般包裹著定屏城，偶有陽光從云縫之間斜斜地切進天地，卻逃不掉蒸發成一縷觸不可及的白煙的命運。

    明明晏憐緒是在這里出生長大的，但面前的冬日雪景卻是那麼目生。

    想著想著，晏憐緒睡著了。

    晏憐緒是被一聲巨響吵醒的。

    馬車嚴重地傾斜，晏憐緒失去平衡地撞到木墻上，撞得額角也腫起來。他嚇了一跳，到處張望，只見車廂里空無一人，陪伴在側的夕霧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晏憐緒還沒有回過神，車簾忽地被掀起來。

    掀起車簾的人，赫然是刀疤老四。

    晏憐緒渾身發抖地躲在車廂的一角，面如土色地看著刀疤老四。

    在榮都的那一幕總是如同潮漲般沖到晏憐緒的惡夢里，惡夢里他的全身大xue被封著，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任由刀疤老四捅著自己的身體，在自己的腸道里灌滿腥尿濁精。

    當晏憐緒總算遺忘了這場惡夢時，那個男人卻突如其來地再度出現了。

    這男人還是老樣子，頭童齒豁，油光滿面?，F在已經入冬，他卻只是穿著一件破爛得早就應該丟掉的薄衫，

    「樓爺真的命自己的心腹把憐夫人送走了?！沟栋汤纤男Φ煤芨吲d，顯得臉頰上的刀疤愈發恐怖，他道：「憐夫人是想要自己跟著小的走，還是小的脫光憐夫人的衣服，抱著憐夫人離開？」

    晏憐緒的心里驚疑不定，但此時人為刀俎我為魚rou，唯有硬著頭皮跟隨刀疤老四離開。

    群玉峰頭下冬風刺骨，夾雜著濃郁的血腥味，積雪的山道上躺著馬夫和幾個樓月璃的手下的尸身，他們也是負責護送晏憐緒的。

    山道的另一邊則站著刀疤老四的手下，當中不少也是樓月璃的舊日手下。只見他們一邊縱聲談笑，一邊拿靴底擦著手里兵器的鮮血—原來的同伴的鮮血。

    果然，刀疤老四早就背叛了樓月璃。

    晏憐緒一下車，這群人就全也不懷好意地盯著晏憐緒，晏憐緒立時戰戰兢兢地拉緊斗篷，把臉龐牢牢地藏在斗篷里，不敢對上任何一人的視線。

    他跟著刀疤老四登上一輛簡陋的馬車，車廂只有兩個棺材大小，使他只能勉強地躺在里面。

    車門一旦關上，垂落的黑布車簾頓時使里面黑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刀疤老四會武功，應該在黑暗也可以視物。他反綁晏憐緒的四肢，又給晏憐緒的眼睛蒙上黑巾，笑道：「勞煩憐夫人受點委屈了?！?/br>
    他又拍著晏憐緒的rou臀，贊嘆道：「不得不說，憐夫人最近當真是養得愈發水靈了，剛才我的兄弟們看著憐夫人也是目不轉睛呢?！?/br>
    晏憐緒不敢避開，只是用力地咬著下唇，他知道今天定必不能善了，唯有希望樓月璃盡快發現自己不見了。

    適才晏憐緒往山道上多看了幾眼，沒有看見夕霧的尸身，她一向機警，說不定已經悄悄逃走，找到樓月璃通風報信。

    但現在自顧不暇的樓月璃還有這精力管得上晏憐緒嗎？

    車輪輾過碎石，馬車來來回回地轉彎和上下坡，估計是繞了不少遠路，免得晏憐緒記得路線，看來對他還是有點忌憚。

    晏憐緒動彈不得，像一件貨物般在顛簸的車廂里滾來滾去，後腦不時撞到墻壁，疼痛得暈頭轉向，好幾次幾乎忍不住要吐出來。?

    走了大半天，馬車總算停下來。

    密封的車廂里空氣極為稀薄，晏憐緒呼吸不順，不住地低聲喘息。

    一陣寒風從車門里鉆進來，冷得晏憐緒打了個激靈，他聽到刀疤老四笑嘻嘻地道：「不過是一陣子，憐夫人怎地弄得那般狼狽了？」

    刀疤老四上前為晏憐緒松綁，捏了捏他的腰身，嘴里不乾不凈地調笑道：「憐夫人的腰真軟，怪不得勾得樓爺多年以來念念不忘，曲爺也是疼愛到不得了?！?

    晏憐緒合上嘴，不作任何理睬。

    蒙面黑巾外隱隱透來光芒，霜風愈發凜冽，比定屏城里冷上幾分，應該還是在山里。

    刀疤老四攔腰抱起晏憐緒，汗臭味直沖進晏憐緒的鼻子里。

    他抱著晏憐緒前行幾丈，一陣薰香熱浪迎面撲來，大約是走進山里大宅的廳堂里。他毫不客氣地把晏憐緒扔到地磚上，立即有人壓著晏憐緒的四肢，逼使他跪下來。

    晏憐緒的蒙面黑巾被扯下來，他被燭光刺激得合起眼睛，半晌才再次睜眼，只見大廳陳設華麗，一個男人正坐在前方的太師椅上，饒有趣味地盯著自己。

    這男人的身材衣著跟刀疤老四如出一轍，卻不是刀疤老四的模樣。如果他好好地整理惡心的儀容，鍛練一下滿身贅rou的身體，說不定他的外貌也會相當不俗。

    「憐夫人這是認不出我了？」那男人笑嘻嘻地道，赫然還是刀疤老四的聲音。

    晏憐緒微微蹙眉，那男人晃了晃手里那一塊rou色的薄膜，笑道：「難道樓爺沒有跟憐夫人提過易容術嗎？」

    「易容？」晏憐緒詫異地瞪大眼睛，那片薄膜竟然是傳說中的人皮面具。

    那男人站起來，向跪在地上的晏憐緒裝模作樣地作了一揖，笑道：「在下復姓司空，單名拜，乃是大　　地山莊司空家的長子，今天總算得以真面目跟憐夫人相見了?！?/br>
    也許是因為露出了真面目，司空拜的言行舉止也有一點世家公子該有的模樣。

    晏憐緒大吃一驚，他想起樓月璃的發跡經過，失聲道：「司空家……你和樓爺……」

    「樓月璃如此寵愛憐夫人，想必不會讓憐夫人知道他是如何由一窮二白的臭小子一步登天，成為今天的樓爺吧?！顾究瞻葑聛?，慢悠悠地翹著腿道：「當年樓月璃偷了司空家的家傳刀譜，我的兩個弟弟把他追到深山里，二弟被他使計推下山崖，三弟被他一箭射死，我的四妹在出嫁前被他命人污辱，最後上吊自盡?！?/br>
    晏憐緒顧不得自己正身處龍潭虎xue，只氣憤地反駁道：「樓爺不會突然做出這種事，一定是當中發生了什麼事?！?

    「那時候樓月璃削尖了腦袋想要出人頭地，對我的父親百般阿諛奉承，為了替我的父親奪回傳家之寶魚腸，更是不惜賭上性命殺掉大漠十三飛鷹—吹牛拍馬之輩總是惹人生厭的?！顾究瞻蓊D了頓，指著自己的胸口道：「憐夫人想必見過樓月璃胸前的這道傷疤吧？」

    晏憐緒不作回答，眉頭卻皺得很深。

    司空拜恨恨地道：「樓月璃這小殘廢的奴顏媚骨讓我見著就想吐，我便聯同我的兄弟堵著他，痛痛快快地賞了他一刀。若非他逃得夠快，這一刀早就在他的胸口刺個大洞，沒想到最後竟會落下大患?！?

    晏憐緒自是知道樓月璃的睚眥必報，雖然司空家給了樓月璃容身之所，但司空家的一眾少爺小姐不但多番欺負排擠他，甚至企圖殺死他，怪不得樓月璃會破釜沉舟地盜走刀譜，繼而展開斬草除根的報復—

    然而年少的樓月璃還是一時失手，讓司空拜逃掉了。

    「那麼多年以來，你一直潛伏在樓爺的身邊？」

    晏憐緒實在無法想像，細心謹慎如樓月璃會看不出刀疤老四就是司空拜。

    司空拜似乎看出晏憐緒的想法，他詭譎地笑道：「憐夫人貌若天仙，你的兩位夫君也是聞名遐邇的美人，曲爺清冷高貴，樓爺美艷嬌媚，怪不得你一直對我不屑一顧?！?/br>
    晏憐緒抿著嘴，只聽到司空拜續道：「我的長相本來也不比你們差，但為了找樓月璃報仇，我練習了縮骨功，刻意把自己弄得這般容貌，逐步博得樓月璃的信任—樓月璃作夢也沒想到我會躲在他的身邊，更沒想到像我這樣愛惜羽毛的人，竟會狠下心腸毀了自己的容?！?/br>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樓月璃的勢力無處不在，哪里也躲不過他，怪不得司空拜決定孤注一擲地藏在樓月璃的羽翼下。

    「一直以來，是你勾結樓爺的手下，劫了鑣銀，三番五次地想要樓爺的命……」晏憐緒想通了大半，但他還是有一些不解。

    單憑司空拜這外人怎麼能夠毀掉樓月璃的一切，一定是樓月璃的心腹里有人主動跟司空拜勾搭，在樓月璃的面前舉薦司空拜，再為他打掩護，讓他掌握樓月璃的所有動向，才會使樓月璃兵敗如山倒—

    晏憐緒脫口而出地叫道：「紅袖—是紅袖！」

    「憐夫人果然冰雪聰明?！顾究瞻輷嵴菩Φ溃骸讣t袖當年看上樓月璃的初生之犢不畏虎，才愿意花錢治好他，把他送到大地山莊里學武，樓月璃也的確感恩圖報，給了她諸多好處，可惜這些年來樓月璃被酒色掏空身子，腦子早就不好使，如今連耳朵也聾掉了，跟個廢人沒有分別，良木擇木而棲，紅袖當然也要另謀高就?！?/br>
    所以最近紅袖才沒有在樓府里出現，她已然成功拖垮樓月璃，現在當然早就找了藉口離開樓府，給樓月璃留下一個爛攤子。

    晏憐緒緊握拳頭。

    程大夫應該已經把耳蠱交給樓月璃，樓月璃得到了晏憐緒的聽力，一定可以絕地逢生的。?

    只希望不會太晚了。

    晏憐緒唯一擔憂的是，樓月璃未必看穿紅袖的用心。

    正在此時，一個男人從大廳外走進來，手里捧著一頭信鴿。

    「稟告爺，紅袖夫人的信鴿來了?！?/br>
    司空拜從信鴿的足部扯下卷著的信紙，他展開信紙，只見信紙上潦草地寫著幾行字，里面還夾著一根金簪。

    他一目十行地看過信紙，向晏憐緒得意洋洋地笑道：「看來你這次真的要當寡婦了?！?/br>
    晏憐緒神色邃然大變，他嘶聲力竭地尖叫道：「不會的！」

    話雖如此，但晏憐緒當然認得那根金簪是樓月璃的隨身之物。

    多少次床笫歡愉後，晏憐緒曾以這根金簪為樓月璃束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