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雪草

    正月下旬，高麗集結兩萬中央軍隊在生陽驛，聯合各地方部隊，準備發動總攻，前線發來軍報，說士兵沒有御寒的衣物，許多人凍傷了。

    王祺趕快籌集棉衣皮衣送去前線，并且召來各處醫生詢問：“凍傷可有何方法治療？”

    醫生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申春根說道：“注意保暖，溫水擦拭?！?/br>
    王祺問道：“還有別的方法嗎？”

    洪益說道：“可以使用罌粟?！?/br>
    一名太醫叫做高不花的，馬上問道：“洪醫官，罌粟是為了止痛嗎？”

    “止痛自然是可以的，不過罌粟里面的罌粟堿可以減輕血管痙攣，有助于血液循環。另外也有禁忌，如果心臟不好，或者肝功能不全，便不能使用，有癥狀馬上便要停用，還有，罌粟不能夠多用，凍傷緩解之后便不可再用，這種東西會成癮，對身體有損害?！?/br>
    申春根點頭：“原來如此?！?/br>
    王祺馬上又問：“內藥房里有罌粟嗎？”

    申春根點頭：“有的?！?/br>
    “調集罌粟，發往生陽驛?！?/br>
    太醫琴濤這時又說：“多加一些rou食，rou食可以生陽氣，能減少一些凍傷?！?/br>
    王祺雖然也是照準，發下教令調撥食物送往前線，然而心中卻暗自感慨，真的是時世艱難，襲擊高麗的，不僅僅是紅巾軍和倭寇，去年的時候，楊廣道、全羅道、慶尚道三個道全部發生嚴重的旱災，本來食物生產便不足，又發生了這樣大規模的紅頭賊入侵，不但殺傷生民，而且奪取糧食，比如西京，便是一個重要的糧倉，難民流離失所，糧倉又給紅賊占據，便加重了食物的緊張。

    軍糧當然是盡量保證的，可是在這樣的整體局勢下，難免也不是很充足，比如說rou食，便顯得十分寶貴，其實不僅是軍隊，平民也已經出現了凍傷，雖然沒有長途跋涉于曠野，然而有一些貧困的人，沒有足夠的御寒衣物，也缺乏柴炭，另外就如同琴濤提起的，食物也不足，每天只吃很少的東西，因此活人署的凍傷病人也比往年要多。

    幾天之后，高麗軍隊終于攻入了西京，戰死者超過千人，紅巾軍的死者也大概有這個數目，當紅巾軍退去，高麗重新奪回城市，再看西京城內，真的是慘，紅巾軍原來因為要用到這里的人，便沒有怎樣殘殺，如今撤退了，想著反正不是自己可用之人，就如同牛馬群要歸于她人，索性便大肆屠殺，連同靜州、義州被擄掠的高立人，受害者超過了萬人，尸體堆積在平壤街頭，如同小山一樣。

    紅巾軍大幅敗退，撤退到龍岡、咸從，開京的氣氛終于不再那樣驚恐，之前簡直如同地震之前的小動物，街上的人不是在走路，而是四處亂竄，許多人臉上都是倉皇茫然的神情，空氣非常緊張，仿佛一顆火星就能夠點燃一樣，到此時終于放松下來。

    二月里，與紅巾軍的交戰仍然持續，不過開京的生活已經開始逐漸恢復正常，到了四月里，已經儼然又是從前太平安樂的開京。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瀚白悄悄地和洪麟說：“總管，洪益似乎有所親愛?！?/br>
    洪麟微微一愣，問道：“是誰？”

    “雖然不能夠完全肯定，不過他這一陣似乎與禹洪得來往比較密切?！?/br>
    “禹洪得？就是禹玄寶大人的兒子？”

    “是的，就是他?！?/br>
    洪麟登時一皺眉，禹玄寶他倒是知道的，比較有才干，只是他的那個兒子，雖然也是文質彬彬的，但是性格有些浮華軟弱，洪益雖然個性散漫，但是有自己的想法，尤其對醫學，非常執著，這兩個人怎么看都是身處兩個世界，縱然世家的宴會上見到了，也應該不會說幾句話的，可是洪益如今是怎么和他搭在一起？

    而且洪麟的第一個反應居然是：“這件事樸中郎知道嗎？”

    瀚白搖頭道：“我不曉得，縱然見了面，也不好問的，不過樸中郎有的時候會去活人署，看望傷病的士兵?！?/br>
    雖然有軍醫，不過有一些比較棘手的病癥，還是會送到活人署，樸承基有的時候便也去活人署查看傷患，與洪益自然是有所交往，洪益與禹洪得的事，連瀚白都曉得了，樸承基那樣一個觀察入微的人，怎么會不知道？像他那樣一個心思復雜的人，不知會有怎樣的籌劃，倘若傷害到洪益……

    所以不如讓洪益不要接收控鶴軍的病人吧？兩邊盡量減少接觸。

    洪麟心中裝了這件事，雖然竭力平靜，仍舊給王祺看了出來，于是四月下旬的這一天，兩個人閑談：

    “豐州的紅賊已經乘船退去了?！?/br>
    洪麟一笑：“李將軍十分善戰?！?/br>
    就是李芳實，已經給殿下封為上萬戶，安佑則是安州軍民萬戶府都萬戶，另外金于珍是副萬戶，這一次對紅巾軍的戰爭，有許多將軍崛起，武班的力量大增。

    王祺點了點頭，這一陣高麗與紅巾軍的對戰，雖然很是艱難，然而卻出現了勝利的曙光，前一陣諸軍力戰，紅巾軍損失兩萬多人，連兩名高級軍官，叫做沈刺、黃志善的，也給高麗俘獲，只可惜沒抓住毛居敬，不過無論如何，高麗應該不會有滅國的危險了。

    然后王祺說道：“這一陣李夫人還好吧？”

    “還好?！?/br>
    “洪益整天在活人署，有空倒是應該回府去看一看，夫人很是想念他，哦對了，他這一陣居然和太安公很是要好?！?/br>
    自從那一次提到了罌粟，太安公后面曉得了，便問：“為什么罌粟不好多吃？用罌粟殼煮了湯鍋，很是美味啊，每一餐都能多吃兩碗飯?！?/br>
    洪益：“因為里面有外源性阿片樣物質，作用于人體內的阿片受體，讓人產生愉悅感，長期服用，抑制內源性阿片肽的形成，只能依靠外來輸入，就產生了成癮性，現在只是將罌粟殼煮湯，依賴性還不是很大，容易戒斷?！?/br>
    太安公連忙追問：“那么怎么樣才更帶勁？”發生快活的感覺啊，那可是很特別的東西。

    洪益：“這還是不說了吧?！?/br>
    “啊呀，你這個人啊，怎么這樣謹慎？平時看你很是灑脫的啊，不像樸中郎，那兩片嘴唇總是閉起來的，你可是很喜歡說話的??！”

    洪益一笑：“唯獨這件事不能說?！?/br>
    樸承基那一次剛好在座，輕輕地便是一笑，仿佛清風吹拂過池塘，蕩起一點細微的漣漪，那笑容似曾相識。

    聽王祺提到洪益，洪麟的眉頭便微微蹙了起來，王祺很敏銳地察覺了，問道：“怎么，洪益莫非是有什么輕率的舉止嗎？”

    洪益雖然并不笨，不過有的時候比較任情放浪，在開京可能難免得罪人。

    “他……這一陣似乎……”

    洪麟愈發難以開口。

    王祺看他的表情，便曉得這件事其實并不嚴重，只是比較為難，便含笑勸道：“如果不是什么大事，便不要太在意，他畢竟也已經二十幾歲年紀，是個成年人，許多事自己會有分寸的?！焙橐娼衲甓邭q。

    洪麟脫口而出：“可是他最近和禹洪得很是要好?！倍冀o自己親眼看到了呢，兩個人一起逛街，很熱絡地說著話，洪益笑得很開心，看向禹洪得的眼神與看其她人不同。

    王祺挑起眼梢：“這有什么嗎？”

    洪麟登時一愣，有些沮喪地搖了搖頭：“也沒什么?！?/br>
    讓自己怎樣跟殿下說呢？洪益與禹洪得忽然間不同尋常的親密，可能會引發樸承基的反感？可是樸承基并沒有任何情感方面的表達，這讓自己怎樣說呢？

    自己曾經委婉地詢問過洪益：“樸中郎對你，似乎很是關照?！?/br>
    當時洪益一笑：“還好吧，是個信守承諾的人，我做到了我允諾的，他也做到了他的?！?/br>
    “……你們兩個，算是朋友嗎？”

    “不曉得，總歸是相熟吧，公事上他還是很好相處的，如果要我選一個與之合作的人，除了兄長，我會選擇他?！?/br>
    于是洪麟便曉得，沒有什么可問了。

    很顯然，樸承基即使懷有特別的感情，也并沒有與洪益談起過，像這樣樸承基根本未曾說出，洪益也便談不到接受或者拒絕，自己即使是擔憂，也似乎很是虛無空洞，因為沒有目標。

    王祺笑了笑，道：“你不要擔憂，承基是一個很穩重的人，他不會損害洪益?！?/br>
    洪麟的心登時一亂：“啊，殿下……”

    王祺一笑：“承基對洪益很是關心，他不會為了這種事怨恨洪益，也不會隨意行動，他是一個很是清楚明白的人?！?/br>
    洪麟如此忌憚樸承基，王祺當然能夠理解，因為樸承基實在是一個不可忽視的人，無論單項能力還是綜合實力，都相當強，樸承基目標明確，做事果斷，仿佛是沒有感情一般，永遠那樣精準，任何時候，任何任務，都不會多一步，也不會少一步，總是那樣恰到好處，而且極有主見，不會為人所左右，永遠保持著清醒冷靜，卻又客觀謹慎，眼前的情勢在他眼中，一直仿佛一局黑白分明的圍棋，雖然作為對手會很有壓力感，不過卻不擔心他會發生失去控制的情況。

    時至今日，王祺知道，在樸承基的心中，自己仍是相當重要的，只是他從前對于自己的那種癡戀，卻已經淡化，成為比較單純的臣屬對君王的忠誠，還有多年相處的感情，樸承基那一份屬于戀人的情意，已經轉到洪益身上。

    洪益雖然很機敏，然而有的時候卻又有些粗心，況且畢竟不是自幼一起成長，他對于樸承基也確實不夠了解，并不知道樸承基偶爾口氣溫和的提醒，比如說“不要再喝酒了”，究竟意味著什么；如果是洪麟，馬上便會感覺詭異，假如樸承基忽然間對他這樣講話，“總管，出門帶傘”，只怕洪麟脊背上的寒毛立刻都會豎了起來。

    簡直太rou麻了，雖然這話在別人講來，并沒有什么，可是說出這話的人既然是樸承基，意義便不同了，尤其又不是那樣公事公辦的淡漠，雖然仍是深深地壓抑著，卻能聽得出那種溫情與關切，如同霜雪下悄悄鉆出頭的嫩草，是那樣細微而又堅韌的生機。

    只是洪麟雖然如此，洪益卻并不曉得，只當做是朋友間的叮嚀，事實上洪益也時常這樣叮囑別人，尤其是開具醫囑的時候，他說起話來本來就溫柔纏綿，這種時候簡直要融化人的骨頭，所以對于樸承基的情意有些疏忽，也可以諒解，然而洪益如今卻搭上了禹洪得，他認了禹洪得為自己的命中人，這就有點麻煩了。

    好在樸承基畢竟不同于一般的人，當初愛了自己那么多年，并沒有做出過激的事情，即使對于洪麟，也是在規則之內競爭，并無越軌，所以他不會傷害洪益，縱然對禹洪得，他也不會做出違規的事情，應該如同上一次一樣，不動聲色地觀察，抓住機會采取行動，不會給人抓住把柄。